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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古学家和他们的朋友:学术、友谊与八卦 | 番外篇:北京城里的少年

龙天一 奥玛阿印 2023-06-05


本号说明及目录


考古学家和他们的朋友:学术、友谊与八卦 |  前言



番外篇:北京城里的少年

         


能够在北京这样的城市长大是一个人的幸运……我认为出生在像伦敦、圣彼得堡、维也纳、巴黎和北京这样的城市是一个人的福气。

         

——张光直,《考古人类学随笔》

         


安特生在仰韶村第一铲下去前一个月,何兆武在北京出生。

         

从出生到16岁第一次离开,北京给何兆武留下的印象美好极了。他家住在北沟沿,也即现在的赵登禹路。家对门有个小商店,卖油盐酱醋,有一个掌柜、两个学徒,过路的人经常在商店前面聊聊天,虽然互不认识,但谈的都是山南海北的琐事,非常亲切。这种常见景象,给小何兆武留下深深印象。

         

小时候,何兆武经常去市场看热闹。东安市场比较大,也比较新,有高档次的饮食、高档次的商品,还有大戏院;一个西安市场则主要是供市井下层人民消费的娱乐场所,离何家很近。市场里面许多说书的茶馆,基本上都是一些历史演义故事,以公案居多,小孩子听了可着迷了。至于去戏园子看戏,那是最高兴的事了。

         

小学四五年级时,同学中开始流行各种剑侠小说,直到初中一二年级以前,看这些小说成了他们小时候最大的乐趣。很多年后,何兆武去香港,金庸请吃饭,闲谈中还聊到了这些小说对他们当时的影响。

         

何兆武认为,身处北京,读书条件非常优越。只需在学校领一张卡片,盖章之后就可以到北京图书馆借书了,从家里过去,只需要骑十分钟的自行车。每周六下午没有课,中午吃完饭,边骑车过去借书,每次能借5本。

         

总之,何兆武觉得自己还算不错,抗战前过了一段和平的生活。那时候,整个社会还很穷困,但是物价也便宜。他在北京师范附属中学念书,家庭虽然不算富裕,但也算中等家庭。

         

与何兆武不同,比他小一岁的杨振宁过的则是另外的生活。杨振宁出生在合肥,1929年秋天,父亲杨武之应聘到清华大学数学系任教,他也随之而来,住在清华园西院19号,在里面度过了相对平静的童年和青少年岁月。

         

清华园原是清代的皇家园林,后来荒废,在这建了大学,因此学校里的风景一直都很不错。杨振宁回忆道:“清华园的8年在我的回忆中是非常美丽、非常幸福的。那时中国社会十分动荡,内忧外患,困难很多。但我们生活在清华园的围墙里头,不大与外界接触。我在这样一个被保护起来的环境里度过了童年。在我的记忆里头,清华园是很漂亮的。我跟我的小学同学们在园里到处游玩。几乎每一棵树我们都曾经爬过,每一棵草我们都曾经研究过。”

         

小时候,杨振宁头很大,外号为“杨大头”。杨大头是清华园里一群儿时玩伴的孩子头,他总是有许多奇怪的想法,带着大家玩新花样,比如从清华大学气象台所在的坡顶上骑脚踏车冲下来,由一座没有栏杆而且只用两片木板搭成的小桥上疾驶而过,清华园里的小孩觉得非常刺激、有趣,玩了又玩。他们也在生物系所放的金鱼缸之间一条砖砌的沟中间,练习骑车的特技。后来,陈省身的夫人郑士宁说到,她的弟弟和杨振宁等几个小孩,整天都在树上玩。

         

玩归玩,杨武之对儿子的管教也很严格。当时,杨振宁在校园里的成志学校念小学,他每天从在清华园西院的家里出门,先沿着一条小路向南走,然后向东南方越过一个小土山后就碰到清华的围墙,沿着围墙北边小路向东走就可以走到成志学校。那时候,杨振宁已经对知识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了,学业也很有天赋,他喜欢看书,兴趣广泛,什么都看,而且还喜欢把书中的内容讲给别人听。身为数学教授的父亲也看出儿子的数学能力很强,但没过多干预,只是顺其自然,顶多在父亲办公室做做作业,也没学更难的内容。

         

11岁,杨振宁进入崇德中学(现在是北京市三十一中学)就读,学校在北京的西单绒线胡同,和清华园有一段距离,所以杨振宁是住在学校,到周末才回到家里,梁思成、邓稼先也在这所学校就读过。杨振宁与邓稼先的感情很好,两人经常在一块玩。杨振宁这时候对科学的兴趣更浓厚,会买一些化学仪器做实验,表演给弟弟和朋友看,晚上也会跑到家里阳台上看星象,甚至还自己动手做过一个幻灯机。

         

初一后,杨振宁请来朋友雷海宗,要他介绍一个人来杨振宁补习一下古文,于是雷海宗找来学生丁则良来教杨振宁念《孟子》。日后,杨振宁认为,父亲当年发现他的数学天赋,不但没有极力地把他向那个方向上推,反而找人来教他念《孟子》,这使他终身受用。后来,杨振宁老师陈省身的另一学生丘成桐,也曾说过,读古文有助于数学思维的发展。

         

杨振宁在清华园的8年,中国动荡不安,但相对来说,校园里给予了杨振宁快乐的生活。这样的生活直到1937年7月7日,才被迫结束,何兆武和杨振宁都离开了北京。

         

七七事变发生前6年,张光直在北京出生了。张光直家住在西单手帕胡同,一座三进院落独门独户的四合院。他在家里的读书生活,前面章节已经说过,此不复述。

         

小时候,张光直常与哥哥一块玩,两人虽相差五岁,但从小亲密无间,形影相随。他们都喜欢活动,经常一起打乒乓球、溜冰和在自制的双杠上锻炼。6岁时,张光直就读于“国立北京师范大学第二附属小学”(即今北京第二实验小学),入学当天,是1937年9月19日。他天生学业优秀,小学毕业被保送进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初中毕业又被保送本校高中,直到1946年高二时,回到台湾。虽然张光直在北京上中学的时间短暂,但他依旧认为那段时间的生活是过得最好的。

         

那时的北京城并不大,从西到东,在内城的话,也就是从阜成门走到朝阳门,对于15的张光直来说,只需要一两个小时。北京人多半住在城里,对于小光直来说,那时候每天的生活被北京城墙所支配,上学时要考虑通过哪个或不通过哪个城门。他提到“我和哥哥最为运气了,我们的小学就在我们的胡同里,走几步便到了”,哥哥后来也想到小学离家仅百余米。中学时,住在也只需用走20分钟左右,倘若愿意多花10分钟,就可以走到城墙上,把一路的景色都从上面看下去。

         

当然,对于张光直来说,重要的不是城墙上的美景,而是上城墙以前的早饭。几十年过后,他仍然在自传里对北京美食描写得非常详细:“(早饭)有烧饼、麻花、面茶、炸大饼、切糕、灌肠、炸糕等等。烧饼是一边沾有芝麻,中间分层,有芝麻酱,5厘米直径大小的圆饼,通常是夹麻花吃。麻花是用四条发面炸的圈子,如果是两条直的是油条。面茶是用黄黏米面做成襁糊一样,以一根筷子将芝麻酱和花椒盐拨撒,覆盖在表面上形成薄薄的一层。炸饼子是将一大张发面饼上面抹了红糖,在深油里炸熟,捞上来,马上就吃。切糕就是把黄米面粉、红糖、枣、红豆、核桃、花生和其他成分蒸成一张一尺厚的大糕,然后用热毛巾盖上保温,买的人要买多少就切,然后用秤来称,以斤两计价。炸糕是这里面我认为最好吃的,用黄黏米面做皮,包枣泥或豆沙、瓜子,下锅炸,然后拿出来蘸着糖吃。悖悖有牛杂悖悖和羊杂悖悖,用牛骨或羊骨煮胃、肝等杂碎,把悖管摆成一圈放在锅子边缘上面。灌肠,我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大概是面粉,切成红颜色的圆片状,和大蒜一起放在平锅里炒,炒到蒜味钻鼻得香,炒出来是红的。这些食品和豆浆一起喝。最重要的是便宜,对一个中学生来说花几个大子儿就能吃得大饱,有力气可以走上城墙去上学。至于北京最为有名的豆汁儿,又酸又苦,我是不敢领教的。”

         

张光直身为一名吃货,可真是一以贯之。有一次,李学勤去他家时,他还亲手做葱卷薄饼,也曾和许多学生,一块在刘莉家包水饺。不仅如此,他还出版过关于中国食物的书,在对中国古代的饮食与饮食具的研究中,开篇就提到:“中国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特有的烹饪与饮食方式的?”并且认为,“要了解商周青铜礼器,必须先了解这些器物所用于其上的饮食。”可见,张光直成功地把自己从小的爱好与研究相结合起来。

         

张光直也提到,在北京,过年有更好玩的地方——厂甸。这里原是明、清琉璃窑前一片空地,1917年即地建海王村公园,每年正月初一在此附近设摊售货,游人云集,即所谓“逛厂甸”。张光直提到“从腊月初起,各种小贩——卖旧书、字画、古玩、旧家具的;吃的水果、干果、山楂、糖葫芦,应有尽有,而且便宜。”他12岁那年,在一个摊子上,用一块大洋买到一张宋拓的王羲之《大唐圣教序》。

         

对于城里的活动,被城墙和城门所限制。城外都是种麦子、玉蜀黍和大豆的田地,张光直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在秋田里抓蟋蟀,他曾抓到最大的一个有一分五厘,也曾一次抓了五十多个。不过,拿去宣武门外斗蟋蟀的地方,也没赢。

         

李学勤比张光直小2岁。他的父亲在协和医学院附属医院的饮食部工作,家住在东城靠近城根的地方,就在现在金宝街东端。小时候每次遇到轰炸,就跑到协和医院北边的北帅府胡同逃难。在协和医院还没被日军占领前,李学勤经常去那,在草地上玩。

         

6岁时,李学勤去过小学,没几天,因为不适应就回家了,在家自学。直到1941年,才进入灯市口小学(后来也叫育英小学)。他与诗人邵燕祥是同桌,两人关系非常。小时候,李学勤自认为非常狂妄无知的,真是非常自信,当时什么书都读,碰到什么书就看什么。三年级有一次和邵燕祥去淘书,邵燕祥自己买了一本作文书,李学勤却买了一本养兔子的书。小时候,李学勤很喜欢符号,一些关于结构和框架的东西。

         

小学毕业,如父亲所愿,前往他的母校汇文中学就读。初中毕业后,1948年夏,李学勤想要去国立高等工业学校(现北京工业大学)就读,毕业生相当于有大专文凭,而且读书期间还管饭,很难考。李学勤报了电机系,考了榜首。谁曾想,体检结果显示“肺结核二期”,李学勤从小身体不好,只能在家休养。后来发现,体检结果有问题,只是工作失误,虚惊一场的,但却改变了李学勤的人生道路,还是选择去上高中。

         

这时,17岁的李学勤开始接触到一种符号:甲骨文。他感觉十分有趣,虽然家境一般,但父母还是购买了十分昂贵的《殷虚文字乙编》,供他自学。后来,李学勤着了迷,和当初何兆武一样,有空便骑车去北京图书馆看相关的书。似乎当时何兆武正在北京图书馆编目,也不知道两人是否见过。不过,李学勤倒是认识了图书馆负责金石部的曾毅公,后者十分支持他,还给他看了不对外开放的特藏书籍和拓本。但李学勤也不是书呆子,他在高中还是学生会主席,组织相关活动。

         

1951年,李学勤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清华大学哲学系,学习逻辑学。因为他中学时,还接触过另一种符号:数理逻辑。他读到金岳霖写的介绍西方数理逻辑的著作《逻辑》,感觉十分有趣,便考去跟随金岳霖。他当时经常去金岳霖家里上课,因为人少,这种上课方式对他影响很大。1952年,北大考古专业成立,兴趣广泛的李学勤也很想去,但没有转学的机会,金岳霖曾给他建议:可以去上考古系的课,还在哲学系毕业。但最终没有这么做。

         

后来,李学勤到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和曾毅公一起完成《殷虚文字缀合》的工作,这也得到金岳霖的照顾。工作结束后,因为另一机缘,没毕业的李学勤便到历史研究所工作。

         

总之,李学勤认为自己的青少年生活,总结起来就是:看书、买书和卖书。因为没有钱,看旧书很多,买的是旧书,看完了再卖掉,再买“新”的旧书。那时候,去一趟琉璃厂很难,从家走过去,穿胡同走出来,到东单,一直到前门、和平门,走出去到南新华街,然后到琉璃厂西端,要两个多小时。他每次都是从商务印书馆看起,一个店一个店看下去,包括各种小书店,一直走到杨梅竹斜街。到历史所工作后,李学勤还管过图书馆,给单位买书,很多书都是经他买的。

         

关于何兆武与李学勤、张光直,以及杨振宁与何兆武、张光直的交往,前面章节已有论述,此不多说,重点说说张光直与李学勤的交往。

         

在对张光直的怀念文章《忆张光直先生二三事》中,李学勤详细说明了两人的交往历程。两人首次见面,是1978年,但在学术上的相识却要早得多。在北京时,张光直发现李学勤听得懂英语笑话,觉得他英文不错,因此1979年便邀请他到哈佛大学进行访问,此后,两人多次见面。

         

他们在学术上的合作,最经典的莫过于《东周与秦代文明》的编写。八十年代初,张光直准备编一套《中国古代文明丛书》,邀请李学勤撰写东周与秦代部分。根据张光直安排,李学勤写好中文稿,由他翻译。据李学勤所说:“他的译法是用录音机,先口译成英文,再整理为书面文字,寄我再看一遍。译的工作既好且快,大出我意料之外。”而且张光直还特别贴心,在签合同时,为李学勤保留了中文版权。这大概也是张光直惟一亲自翻译的书。

         

张光直每次来北京,与李学勤都有一个共同话题:老北京的风土人情。李学勤认为张光直的北京话更纯正,甚至有些俗谚,他都能信手拈来。有一次,张光直还对李学勤讲起在师大附小读书的故事,讲得滔滔不绝,流露出非常深厚的感情。李学勤小时候学日文,也看过张我军编的课本,所以张光直专门给他讲了不少父亲文学创作等方面的轶事。

         

1998年秋天,李学勤到哈佛大学人类学系作关于“夏商周断代工程”的演讲,张光直听说,表示一定来听。当时,张光直身体已经很差了,李学勤力加劝阻。最后李学勤到张光直的家里,张光直还伏在钢架上来接。尽管张光直说话已经不清楚,但他们仍然聊了很久,说到不少往事。

         

张光直去世后3年,李学勤回到了母校清华大学。李学勤自甲骨学入手,成为百科全书式学者,以为人所熟知。清华大学与甲骨文间的关系,前面章节多,也多有谈到。到清华大学后,李学勤在生命最后十多年的时间里,将自己全部的精力,投入进了清华简的研究中去。

         

2008年7月,清华简入藏清华大学。在一个月前的4日,一次饭局上,李学勤首次向校领导谈到清华简,当时,杨振宁也在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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