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扇了导演一巴掌
防雷防烂片,是世界上最快乐的工作之一。
——欢迎关注不值得影评——
从此只看好电影不定期接收知名导演、演员的专访福利。作者 | 季洁
周浩,拍摄纪录片20年,拿了两次金马奖、做过美国奥斯卡金像奖的华人评委,终于拥有了第一部能在大陆院线放映的电影——《孤注》。
你也许还不认识周浩,但应该听过纪录片《棉花》《大同》和《差馆》。
新疆棉花采摘、大同市长下令强拆、21世纪初的广州火车站,这些都曾是周浩导演所拍摄纪录片的内容。此外还有毒贩夫妇、留守儿童、高三冲刺……
题材或生猛、或平实,轻轻一推,周浩的纪录片给予普通人一扇抵达另一个世界的窗户。
虽没有上过院线,但他过去的作品在各大视频平台几乎都可以看到,豆瓣均分在8分以上。
7月29日,在西宁FIRST电影节的首映场上,周浩新作《孤注》电影片头的龙标一出,全场观众突然鼓起掌来。
正式上院线之前,各大电影节的参与者们无疑是《孤注》的第一批观众。掌声给予了导演周浩“意外、小感动”。
而《孤注》也当即还了观众一个惊喜:片子中,周浩被拍摄对象甩了一巴掌。
全场大笑。
沦陷与自救
《孤注》的题材十分简单。它讲述的是两位有自杀倾向的心理疾病患者,一边沦陷、一边自救的故事。
纪录片的两个主人公,一南一北、一男一女。
一个是中国台湾的男性哑剧表演者姚尚德,他在12岁时坐错公交车后迷路,被一陌生老者性侵,此后疏远家庭,独自以哑剧来疗愈自己;
另一个是中国青岛的女心理咨询师佟梅梅,3岁时父亲跳楼自杀,40岁时丈夫车祸去世。她开门治愈别人的心理疾病,关起门来治疗自己的创伤。
纪录片拍摄以客观之名,不可避免地介入了两个被拍摄者的生活,触发了消极的影响。
女士佟梅梅在几乎每一次与摄制组分离之后痛哭不止,而舞者姚尚德也停止了工作、去看心理医生。
被拍的人,和举着摄像机的人发生了意料之外的心理紧密关系。或者说,镜头的隐秘影响在《孤注》中突然显著起来,令导演周浩根本无法忽略它。
一个对于纪录片的“真实”的叩问,产生了。
是选择继续拍,假装追求真实,还是此刻诚实?周浩选择顺势入画,由导演成为纪录片的角色之一。
类似的事,周浩做过。纪录片《大同》中有他的少量声音入镜,《龙哥》则直接录入了周浩与毒贩夫妇的交往全程,且有一次从钱包里拿钱给毒贩夫妇时,半个身子入画。
但显然,这一次的程度还是有点太野了。
《孤注》中,几乎从电影第一帧开始,导演本人就被剪辑入画,在纪录片的后段也可以看出来,周浩已经直接成为了被拍摄对象。不仅是周浩,还有摄制组的摄影师小哥,也成为纪录片的角色之一。
周浩甚至在《孤注》中放入了多张摄制组与佟梅梅、姚尚德的自拍、合照,甚至连黑色的摄像机都入过画。
这些故意为之的“穿帮”镜头,毫不隐讳地向观众宣告了纪录片中摄像机、摄制组的存在。
而一切“出格”被观众接受的密码,是诚实。
《孤注》的镜头不管对准哪里,导演玩手机也好、姚尚德酒后甩了周浩一巴掌也好,并不轻佻,反而始终袒露真诚。而一切的起点,是一个导演的思考:什么是纪录片的真实?
“诚实比真实更重要。”
孤注一掷
《孤注》有一个令人无法忽略的英文名,《All in》。
放映结束之后,黑底大白字,中英文片名同时打在大屏幕上的那一刻,“孤注”二字尚且令人有一点费解,但all in,几乎瞬间,一针戳透了全片的情感逻辑。
只要想通,便感到心痛。
片中主角,不管是佟梅梅还是姚尚德,他们都极度地渴望爱,却总是选择走向黑暗。一旦有人愿意真的关注她/他,他们愿意相信对方,给出自己的全部情感。
纪录片中,姚尚德在酒后拍了导演周浩一巴掌,这一巴掌出来,电影院里哄堂大笑。但这一巴掌,扇得暧昧。
一巴掌之后,纪录片里藏着的情绪开始发生转变。
甚至可以说,这一巴掌之前,摄像机是在努力记录两个有自杀倾向的主人公如何与自己的世界相处,在这一巴掌之后,摄像机必须记录的变成了两个主人公与导演周浩的人物关系。
其实在2019年广州纪录片节上,周浩的这一部纪录片就曾小范围播放过。当时范俭导演(作品《摇摇晃晃的人间》《两个星球》)也在,他打趣老友周浩:“采访一下,你被拍摄者扇那一巴掌,当时的内心活动是什么?”
周浩说:“内心狂喜,心想:这部片子有了。”
周浩导演向来是这样的性格,混不吝,外人很难捉摸他只是开个玩笑,还是认真说出口这些话。
▲导演周浩
另一个被拍摄者佟梅梅,在拍摄的后期已经将周浩当作自己的倾诉对象。她站在厨房门口询问周浩,为什么跟她总是有距离?以及这部纪录片会消费自己吗?
呼之欲出的、强烈的情感联系。
两个被拍摄者原本只是勇敢地想为同类发声、才“愿意被拍”,如今初衷被逐步改写。尤其是姚尚德,成年人的理智要求他立刻中止拍摄。
“我的拍摄对象为什么让我拍?”
同样的问题可以在此时再问一遍:“拍摄对象为什么突然拒绝了我的拍摄?”
中止拍摄,原本是一件完全失败的拍摄事故,但周浩记录下了全部过程,包括自己在其中所起到的作用,并将全片命名为“all in (全部押进)”。
不稳定性,不一定是坏的,也可能是动人的。人与人的关系,并不因为变动而断裂,而是进入到了一个更丰富、复杂的空间,周浩有能力去解读它,才有了这部《孤注》。
拍摄对象最后还是拒绝了摄像机,但柴门紧闭并非因为他冷漠,而是因为彼此的理智所不能承受之“all in”;
纪录片的大门关闭了,但观众隐约能感到——“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
如何观察世界
关于如何观察世界,周浩讲过一个故事。
他在2015年去贵州拍摄一个留守儿童的纪录短片,仅凭借地形找到了一所乡村中学。校长随机指定给他一个班,初二八班,请他拍摄。周浩待了三天,每天和老师学生们聊天,素材很多但重点内容一无所获。直觉告诉他,继续待下去肯定会有发现。
他跟着一个名叫小彪的孩子放假回家,小彪的父母常年在外,家里只有自己养的一只小狗。小狗等到小彪回家,摇头晃尾地蹭他,特别开心,小彪也立刻放下书包去给小狗做了一大盆饭,里面还切了腊肉,“狗比我吃得好多了”。
但这是小狗一周的口粮。小彪因为要上学,每周只能给小狗做一次饭,一次一大盆。小狗也只有在小彪放假回来才有饭吃,吃光了就饿,平日都在村里流浪。
不过是一件很平常的小事。但是周浩问:你发现了吗?“这个孩子和狗的关系,就好像他的父母和他的关系”。
这样的观察力也出现在纪录片《龙哥》之中。毒贩阿龙是道上混的大哥,但也是落魄无家的人,他一次又一次向周浩诉说“你是我在广州唯一的朋友”,但又一次一次向周浩伸手要钱。
《龙哥》的英文名,叫Using,“利用”。
质问“诚实”
周浩如今很怀疑纪录片能达到的“真实”。
但过去不是。
他的第一部纪录片拍在千禧年之后,名叫《厚街》。东莞厚街镇是一个工厂聚集地,周浩在那里住了8个月,经历了同一栋楼里三个农民工女性的生产和一起残忍的凶杀案,最后拍成这一部纪录片。
但成片的时候,字幕上“导演 周浩”被他改掉,变成“制作人 周浩”。
如今纪录片拍得越多,周浩越感到,“真实”不是那么回事了。
比如有人向他请教,“你拍摄的孩子为什么没有看你的镜头?(是怎么做到的)”周浩说,“因为我把孩子看镜头的剪掉了呀。”
有人问他,“如果别人在你面前演戏怎么办?”周浩说,“镜头的影响一定是会存在的。只有你很清楚地知道你的介入会对别人的生活产生影响,在这个基础之上,你才能很好地观察别人的生活。”
跟剧情片比真实,当然没意思。但纪录片维度的真实呢,按部就班地拍下来就一定真实吗?
周浩悲观地发现,一个纪录片导演再充满诚意,也是一条无限趋近真实而无法重合的曲线。
“追求那个所谓的真实,是没有意义的。”“诚实比真实更重要。”
诚实是一个人可以做到的事,而真实却是更困难、飘渺、关乎全面的真相。所以,当电影《孤注》中被拍摄者与拍摄者发生情感链接之后,周浩选择诚实,他不再遵循刻板的科班规训,而是以一个纪录片导演的幕后身份走入台前,提醒观众“摄像机的影响”。
一个专业的纪录片导演当然不会在主观上去干涉被拍摄对象的生活,但如果一旦发现这种影响已经发生了,就应该开诚布公地告诉观众。
周浩的一些影片中不断地有他与被采访者的对话,提供了一些微妙的前提,来帮助观众理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他为什么愿意让周浩拍?”
双方进入拍摄的动机是否被满足,能否维系接下来的拍摄,都成为一个新的维度去打量世界,审视人和关系的复杂性的一个机会。
而摄像机的作用,是在越理越乱的关系中,记录下所有重要的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转折。最后呈现的片子,会以此形成独特的周浩纪录片的“混沌”的质感。
看完他的纪录片,会经常感受到一种怅然若失,好像过去对某一件事、某一个人的印象发生了松动,却迟迟得不到新的答案。周浩的纪录片,把观众抛进思索之中,任务就已经完成了。
它甚至会留下一个巨大的伦理质问:
是真实的标准更可靠,还是一个纪录片导演诚实的良心更可靠?
我们可以相信周浩,他多年的优秀作品可以为他的信用背书。但观众相信后来人吗?
如果镜头没有捕捉到突出的人物关系,是否允许纪录片导演主动入画、造就人物关系?
面对一个优秀的创新,这样的询问或许是古板的,但也是必要的。它不需要周浩、甚至不需要任何个体来作回答,但需要整个纪录片行业的警惕。
人的诚实是什么呢?
在纪录片《龙哥》中,毒贩阿龙被捕之后吞下刀片才得以脱身。阿龙夫妇给周浩打电话,请他过来帮忙。周浩从80多公里外赶来见他,阿龙趴在床头干呕,嘴里吐血。周浩再一次给了他们夫妇200元人民币。
事后,阿龙的妻子阿俊告诉周浩,吐血是阿龙假装的,他事先抽了一管自己的血含在嘴里,以便演戏给周浩看,装可怜骗钱。阿俊离开了阿龙。
在阿龙判刑14年时,周浩去探视,再问阿龙,“你那个时候吞刀片了吗”?
“吞了。”阿龙说。
作者 | 季 洁
编辑 | 荣智慧
新媒体编辑 | 何焰
排版 | 文 月
点击关注我们
不值得影评
电影是一场梦,我们是鉴梦师
往期推荐
我知道你在看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