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娄烨,舌战三百回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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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此只看好电影不定期专访知名导演、演员作者 | 阿树
娄烨多少有点不合时宜。
网上很多影迷反馈《兰心大剧院》(以下简称《兰心》)画幅放错的情况。所以,我特意挑了广州一家比较专业的影城。毕竟,他们经常组织艺术片放映。
但画幅还是错了,上下裁切了一大截,字幕都看不全。跟工作人员反映后,重新放映。这回字幕能看全了,但还是有裁切。
大多数电影的画幅是2.35:1,可以铺满银幕的左右两侧。但娄烨始终坚持1.85:1,要是以常规画幅放映,自然会上下溢出。
散场后,有观众抱怨,格式为什么不统一?既方便了观众,也不麻烦工作人员。我想了想,竟无法反驳。
娄烨的确是“不合时宜”的,一段本该惊心动魄的历史,被他拍得近乎琐碎、缓慢,朴实的黑白画面,格外老式。影片高潮的枪战戏,也像极了1940年代黑色电影中提取出来的片段。懂其中趣味的人,自然甘之如饴。不能合拍的观众,难免大呼一声:“乏味至极!”
习惯了先进工业带来的感官体验,谁还愿意回到大半个世纪前?
但对我来说,正是《兰心》的语焉不详、捉摸不定,以及无处不在的漂浮感,带给我一种别致的、做梦一般的观影感受。
下面,我会详细的分析娄烨如何做到了这一点。更重要的是,这种特质如何贯穿它的形式和表达。
怪异的舞台
先从那个怪异的开篇说起。
序幕拉开,我们看到,赵又廷饰演的导演谭呐,在指挥着一场话剧排练。
爵士乐,踢踏舞,空袭警报声,灯影闪烁。但又不太像舞台剧演出,他们的对白是生活化的,布景真实。
接着,故事还溢出了舞台空间,一个跟随长镜头,穿过曲折的走廊,谭呐寻着女明星于堇的足迹,来到了一个更真实、更封闭的空间。
显然,这一段不能已经不能看作是话剧排练了。
“杀人”后,他们跑进了黑暗的楼道,镜头剧烈晃动,一种令人不适的晃动。
你很难讲,这一段是舞台还是生活,是虚构还是真实。但不重要,开篇不构成具体的叙事意义,它只呈现一种真实和虚构相互缠绕的不确定性。
舞台的模糊性,后面还有呈现。
比如,第二次排练时,谭呐饰演的参木走向窗前的秋兰,他给她点烟,大特写镜头,动作亲呢,暧昧,烟雾缭绕。
但是,不经意间,镜头滑落了,切换到某个真实的临街咖啡馆。
黑白影像下,你很难注意到窗户的变化,不仅变低了,也变开阔了。一旁是玻璃门,有人进出,参木变成了谭呐,秋兰也不再是秋兰,而是他的旧情人,于堇。
他们开始谈前尘往事。
此时,观众误以为他们是真实的,很快,这种“确定感”再次被打破,他说到“工厂”、“酒吧”,戏里的台词。他喊她秋兰小姐。
戏中戏的巧妙结合,真实和虚构的边界不可捉摸,使故事变得隐秘、难以把握。
结尾,人们的命运已经尘埃落定——当然,正如梦一样,你不能确定是否真的尘埃落定。谭呐和于堇似乎回来了,他们相拥在窗前,但又说不准。总之,字幕已经开始滚动。依然是那个舞台。爵士乐,踢踏舞。没有了开场排练时的嘈杂。
开始于舞台,结束于舞台,首尾呼应。
这种巧妙设定,形成了轻盈的落点,像翻页时的淡出效果,也像一场迷糊的梦,轻逝无痕。
如果说电影的本质是造梦的,那它不该是工业大片的专属。娄烨利用朴素的黑白影像,独具个人气质的摄影风格,还有漂浮的、捉摸不定的叙事风格,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关于女明星与女间谍的迷梦。
女明星与女间谍
娄烨的旧上海,跟大多数电影所呈现的旧上海不一样。
不是程耳式的腔调,也不像李安那样阴郁。《兰心》里,上海是雨的世界,弥散着一种黏稠的、漂浮的情绪。
故事时间很短,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星期,几乎每天都在下雨,淅淅沥沥的雨声,混杂着歌舞声、枪声,也掩盖了恋人间最亲密的呢喃。
雨是统治性的,统治了我们的视觉和听觉,也统治了片中形形色色的人物,以及他们的命运。
雨是一种特殊的介质,营造了影片最独特的气质,一种难以捉摸的漂浮。
漂浮,是运镜的一种节奏,也是人物的状态。
人物的走动,手持摄影的跟随,有相互呼应的起伏感。大量的段落是人物行走,走在大街、走在过道,他们行色匆匆。
影片全是平视视角,观察着他们的一言一行。
中段有一个例外,有一个短暂的镜头,俯视街头众生,随后上扬,我们看到了天台之上的于堇,她凭阑远眺,观众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这种影像构建,是人物的缩影。
我们不知道于堇的人物前史。我们只知道,明面上,她是颇有名气的明星,暗地里是间谍。
她去过很多地方,执行过很多危险的任务——这一点也不确凿,因为说这句话的,可能是秋兰而不是于堇。
娄烨的笔墨很吝啬,力图塑造一种飘忽不定的神秘感。
她围着头巾,戴着墨镜,大明星的派头。
她抽着烟,神色疲惫,有一种苍凉的意味,这是戏中的样子。
她还有属于特务的一面,敏捷、无所畏惧。
特务和演戏,本质是相同的。枪战戏里,作为间谍的她,站在街头,与墙上她自己的海报重叠了。
出任务,跟演戏没什么区别。
她爱过导演谭呐吗?似乎没有,他们的关系令人难以捉摸。
她更不爱她的前夫,前夫只是随时可以牺牲的棋子,她对小迷妹——那位军统女特务,也心存防备而不说穿。
观众不仅要问,属于这个人物“实”的那一面是什么?她回到上海的动机是什么?她的爱与恨是什么?她有正义是非和家国情怀吗?
在叙事的表层,我们统统无法确定。
与其说于堇这个角色是神秘的,不如说,她是一个空虚化的象征体。
她是一枚棋子,周旋于形形色色的阵营,法国人、重庆、南京、日本人,还有知识分子。
谭呐的“知识分子立场”也是可疑的,他的戏是左翼的,但依靠的是南京的支持——你发现,在一个细微的历史切片中,主义、立场和阵营这类词并不总是那么界限分明。
战局如棋局,她任人摆布,但也摆布了他人。
娄烨拒绝了叙事的确定性,事情的所有面目,都是模糊的。
但影片就陷入了虚无吗?也未必。
观众需要追寻着视听语言的蛛丝马迹,探知人物内心的微光。
娄烨的反情节
在情节剧的剧作中,我们习惯了三幕式的经典公式,习惯了人物要有明确的动机、性格,以及弧光。
“弧光”一词更是金科玉律。我们要求人物要有成长,要有人性的转变。
跟一些更纯粹的艺术片导演不同,娄烨喜欢用情节剧的经典母题来构筑自己的影像世界,谍战、惊悚、谋杀,或者背叛、危险的情欲。
但娄烨又是反情节主义者。
他着迷于打碎那些言之凿凿的叙事框架,痴迷于破碎后的混乱与优雅。对他来说,模棱两可,比任何结论和答案更有吸引力。
他着迷于虚构与真实——或者说重现现实与元叙述,寻找微妙的表达空间。这一点,《苏州河》就已经展露无遗。
有人评价说,在一段关乎民族危难和家国命运的特殊历史中,娄烨依然执着于于个人趣味,未免小家子气。此论颇为荒诞,创作不是历史考证,也不是政治宣传。创作,始终是个人化的。
在那个奇怪的开篇中,娄烨宣誓了一种个人化认知,他的故事,不是一个正统的宏大叙事,而是一种后现代主义的个人言说,重要的不是历史和故事本身,而是元叙述——关于叙述的叙述。什么样的故事不重要,重要的是讲述行为本身。
历史就像那个舞台,不可能是确凿的,必然带有虚构与真实相媾和的模糊性。
娄烨的美学体系,似乎继承着卡尔维诺。后者在《新千年文学备忘录》中解构了现实和想象、准确和模糊、轻盈和厚重等美学原则。
关于准确,卡尔维诺是这样说的:通过难以捉摸的、粉末似的文字的微尘,来重建世界的物理本质。
这是对《兰心》的准确概括。
故事背景,设置在珍珠港袭击前的一周时间。电影简化了原著《上海之死》的庞杂野心,隐藏了大量的背景信息。娄烨不提供任何全景式的描述。他所做的,不是带你俯视世界局势的风云变化。
影片把历史的宏大性,完全抹去。
正如前文所说,我们看不到全景镜头,只有一以贯之的平视、跟随,带来一种即时性、当下性,重建了那段遥远的历史。
手法接近于纪录片,演员表演也是收敛的——主要是巩俐,丝毫不外现。如此,观众被置于微观的、局部的历史切片中。
历史的谜面
回到于堇这个人物,她身上有“弧光”吗?
答案是肯定的。
只不过,我们需要更细微的地方,才有可能触及到这个人物的灵魂和她的真实性。
看到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军统女特务倒在地上,她露出了一种罕见的慌乱,但也仅此而已。
看到敌人手上那张爱人的照片,她心有不忍,没有扣下扳机。
她无论如何要带走谭呐,使我们确信,这个人的内心是存在爱与恨的,只不过,这被导演虚实跳跃的手法遮盖了。
也是在这种微观视角里,我们“体验”了二战东方战场的关键瞬间。但是,在娄烨的史观中,这种决定性瞬间,不存在历史叙述的基本要素,也不像是我们在很多历史题材里看到的,
相反,一切是琐碎的,模糊的,多面向的。
雨声笼罩的城市里,人们并不能预见自己的行为如何改变历史。于堇得知山樱的真正含义,但给出了一个错误的答案,没人知道,她的决定是否正确,将产生怎样的影响。
这种“虚构”告诉我们,历史的改变,是随机、混乱的,这是解构主义的视角,但也可能接近了历史的本来面貌。
观众最后得知,日军行动的目标,指向了夏威夷。我们现在所熟知的珍珠港,正好在那里。
这是影片最大的一个谜团。
但娄烨不提供任何谜面的信息,他需要观众自行拆解。
他感兴趣的,始终是那些直观意义上的“感受”。
影片留给我们的,是一个风雨飘摇的上海。最后,歌德亲笔签名、尼采做过笔记的《少年维特的烦恼》,被丢弃在路边的垃圾桶。
这是战争对文明的毁灭。
作者 | 阿树
编辑 | 季洁
排版 | 文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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