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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宗三:贾宝玉为什么要出家

哲学人
2024-12-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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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百二十回的《红楼梦》只是一篇兴亡陈迹的描写。一个人亲身经历一番兴亡劫数,那无常的悲感自然会发生的。


《红楼梦》第一回便揭示出怎样解脱无常,以疯跛道人的《好了歌》开始,自然便以出家为终结。《好了歌》是: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娇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子孙谁见了! 


识“通灵来历”说“太虚实情”的甄士隐,又将《好了歌》加以注解道: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在蓬窗上。说甚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埋白骨,今宵红绡帐底卧鸳鸯。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一首注解,便是说明万事无常。因缘相待,祸福相依。没有完全好的时候。若要完全“好”,必须绝对“了”,若能了却一切,便是圆圆满满,常而不变,故曰《好了歌》。所以最后的解脱便是佛教的思想。


宝玉生于富贵温柔之乡,极度的繁华也受用过,后来渐渐家败人亡:死的死,嫁的嫁,黄金时代的大观园变成荒草满地了!善感的宝玉如何不动今昔之情?最使他伤心的,便是开玩笑式的结婚,与林妹妹的死。宝钗告诉他黛玉亡故的消息,他便一痛决绝,倒在床上。


及至醒来,“自己仍旧躺在床上。见案上红灯,窗前皓月,依然锦绣丛中,繁华世界。……仔细一想,真正无可奈何,不觉长叹数声。”(第九十八回)试想这无可奈何的长叹含着有多少痛苦;从这里边能悟出多少道理?一悟再悟,根据其固有的思想见地,把以前的痴情旧病渐渐冷淡起来,色即是空,情即是魔,于是由纨绔子弟转变到佛教那条路上去,不再在这世界里惹愁寻恨了!


本来,在中国思想中,解脱这个人生大问题的大半都走三条路:一走儒家的路,这便是淑世思想;二走道家的路,与三走佛家的路,这便是出世思想。


儒家之路想着立功立言以求永生;道家想着锻炼生理以求不死;佛家想着参禅打坐以求圆寂。三家都是寻求永恒,避免现世的无常。贾宝玉最后遁入空门,作书者为敷衍世人起见,说这是假的,不是正道。甄宝玉之由纨绔转为儒家那才是真的;然而在宝玉看来却是个禄蠹!当宝玉神游太虚幻境的时候,警幻仙子作最后忠告他说:“从今后,万万解析,改悟前情,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但是宝玉却始终讨厌这个经济之道,所以他终于走上了佛教之路! 


宝玉是有计划的慢性的出家,不是顿时的自杀。


所以当其长叹之后,虽一时想起黛玉未免心酸落泪,但又不能顿时自杀,又想黛玉已死,宝钗是第一流人物,举动温柔,遂将爱慕黛玉的心肠略移在宝钗身上。


因为最易钟情的脾气,还不能一时脱掉,而宝钗亦实在有可爱之点。虽思想性格不在一条线上,然究竟亦不是俗流之人,有姿色美亦有内心美。所以他们俩结婚之后,也着实过过很恩爱的生活。下面一段话描写小夫妇的起居生活太好了! 


且说凤姐梳了头,换了衣裳,想了想,虽然自己不去,也该带个信儿;再者,宝钗还是新媳妇,出门子自然要过去照应照应的。于是,见过王夫人支吾了一件事,便过来到宝玉房中。只见宝玉穿着衣服,歪在炕上,两个眼睛呆呆的看宝钗梳头。凤姐站在门口,还是宝钗一回头看见了,连忙起身让坐,宝玉也爬起来,凤姐才笑嘻嘻的坐下。…… 凤姐因问宝玉道:“你还不走等什么呢?没见这么大人了,还是这么小孩子气。人家各自梳头,你爬在旁边看什么?成日家一块子在屋里,还看不够吗?也不怕丫头们笑话?”说着,赫的一笑,又瞅着他咂嘴儿。宝玉虽也有些不好意思,还不理会;把个宝钗直躁的满脸飞红。又不好听着,又不好说什么。(第一百一回)


又如: 


宝玉正在那里回贾母往舅舅家去。贾母点头说道:“去罢,只是少吃酒,早些回来,你身子才好些。”宝玉答应着出来,刚走到院内,又转身回来,向宝钗耳边说了几句,不知什么。宝钗笑道:“是了,你快去罢。”将宝玉催着去了。这里贾母和凤姐宝钗说了没三句话,只见秋纹进来传说:“二爷打发焙茗转来说:请二奶奶。”宝钗道:“他又忘了什么,又叫他回来?”秋纹道:“我叫小丫头问了焙茗,说是二爷忘了一句话,二爷叫我回来告诉二奶奶:若是去呢,快些来罢;若不去呢,别在风地里站着。”说的贾母凤姐并地下站着的老婆子丫头都笑了。宝钗的脸上飞红,把秋纹啐了一口,说道:“好个糊涂东西!这也值得慌慌报张跑了来说!” ……贾母向宝钗道:“你去罢,省的他这么不放心。”说的宝钗站不住,又被凤姐怄着顽笑,没好意思,才走了。(同一回)


由这两段看来,宝玉真是可爱。此等夫妇焉能长久,亦不须长。一日已足,何况年余?然则宝钗虽守寡,其艳福亦胜黛玉多多矣。


宝玉终非负心之人。“禅心已作沾泥絮,莫向东风舞鹧鸪。”他必须要履践前言。宝钗虽可爱,小夫妇虽甚甜蜜,然而其爱的关系终不如与黛玉之深。不过逼着宝玉出家的主力,据情理推测,尚不在爱黛玉心切,而实在思想之乖僻与人世之无常。这两个主力合起来,使着宝玉感觉到人生之无趣。


试想读书上进他既看不起,而他所最钟情的却又都风流云散,他所想望的以眼泪来葬他及大家都守着他的美梦,现在却只剩了他自已,使他感觉到活着无趣,种种想望不过是梦不过是幻。他除了出家以外,还有什么办法?为黛玉出家实在是一个巧合,而事实上促成他这个目的与前言,却有好多其他成分在内。如果宝玉不是乖僻之人,如果是乖僻而不走到佛家的路上,转回来走儒家之路,如甄宝玉似的,则与宝钗偕老是必然的事。


因为宝玉也实在爱慕宝钗,而宝钗运用柔情,也实在有作过移花接木之计。然而并未偕老.这其中并非对于宝钗有所恨,有所过不去,这实在是世事使着他太伤心了,因而使着他对于生活也冷淡起来。这是蕴藏在他的内部的心理情绪。若说他一心想着黛玉而出家,这还是有热情。须知此时的宝玉不但是看富贵如浮云,即是儿女情缘也是如浮云。我们看这段话便知: 


那知宝玉病后,虽精神日长,他的念头一发更奇僻了,竟换了一种:不但厌弃功名仕进,竟把那儿女情缘也看淡了好些,只是众人不大理会,宝玉也并不说出来。一日恰遇紫鹃送了林黛玉的灵柩回来,闷坐自己屋里啼哭,想着:“宝玉无情。见他林妹妹的灵柩回去,并不伤心落泪;见我这样痛哭,也不来劝慰,反瞅着我笑!……只是一件叫人不解:如今我看他待袭人也是冷冷儿的!”(第一百十六回) 


这种微妙的心理,慧紫鹃也不慧了!


冷到极点,心中早有一个成见在那里。母子之情与夫妇之情皆未能稍动其心。一切情欲,扫涤净尽。心中坦然,倒觉无丝毫病魔缠身。所以他说:“如今再不病的了,我已经有了心了,要那玉何用?”玉即欲,欲可以医病,可以养生亦可以害生。


所以“欲”是人间生活的维持,没有了欲,便到了老病死的时候;而老病死之所以至,也即因为有了欲。如今他有了“心”了。心得其主是为永生,要欲何用?袭人说“玉即是你的命”,而宝玉却以为“心就是命”,玉是无用的了。


所以当“佳人双护玉”的时候,他至不得已便笑道:“你们这些人原来重玉不重人哪!”可怜凡夫俗子如何能了解他的领悟!他既有了心,那玉之有无便不相干,对于他的行动毫无影响,于是他决定离开这欲的世界了。 


只见宝玉一声不哼,待王夫人说完了,走过来给王夫人跪下,满眼流泪,磕了三个头说道:


“母亲生我一世,我也无可答报,只有这一入场,用心作了文章,好好的中个举人出来,那时太太喜欢喜欢,便是儿子一辈子的事也完了,一辈子的不,也都遮过去了!” 


这是母子的惨别! 


宝玉却转过身来给李纨作了一个揖说:


“嫂子放心,我们爷儿两个都是必中的。日后兰哥儿还有大出息,大嫂子还要戴凤冠穿霞披呢。” 


这是叔嫂之别! 


此时宝钗听得早已呆了,这些话,不但宝玉说的不好,便是王夫人李纨所说,句句都是不祥之兆,却又不敢认真,只得忍泪无言。那宝玉走到跟前,深深的作了一个揖。众人见他行事古怪,也摸不着是怎么样,又不敢笑他。


只见宝钗的眼泪直流下来,众人更是纳罕。又听宝玉笑道:“姐姐!我要走了!你好生跟着太太,听我的喜信儿罢!”


宝钗道:“是时候了,你不必说这些唠叨话了!”宝玉道:“你倒催的我紧,我自己也知道该走了!”


这是夫妻惨别!还忍卒读吗?其为悲何亚于黛玉之死?


于是“宝玉仰面大笑道:‘走了走了!不用胡闹了!完了事了!’”“走来名利无双地,打出樊笼第一关。”宝玉至今真出家矣。离家时,贾政不在家,于是便往辞亲父。


贾政写到宝玉的事,便停笔。抬头忽见船头上微微的雪影里面一个人,光着头,赤着脚,身上披着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向贾政倒身下拜。贾政尚未认清,急忙出船,欲待扶住问他是谁,那人已拜了四拜,站起来打了个问讯。贾政才要还揖,迎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宝玉。


贾政吃一大惊,忙问道:“可是宝玉么?”那人只不言语,似喜似悲。贾政又问道;“你若是宝玉,如何这样打扮,跑到这里来?”


宝玉未及回言,只见船头上来了两人,一僧一道,夹住宝玉道:“俗缘已毕,还不快走!”说着,三个人飘然登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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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父子之别!吾实不禁黯然伤神者矣!


以上别父母别妻嫂,极人间至悲之事。释伽牟尼正因着生离死别的悲惨而离了皇宫,然离皇宫又何尝不是极悲之事?宝玉冷了心肠而出家求那永生之境,正同释伽牟尼一样,都是以悲止悲,去痛引痛。这是一个循环,佛法无边,将如何新此循环?


宝玉出家一幕,其惨远胜于黛玉之死。黛玉死,见出贾母之狠毒与冷淡,然此狠毒与冷淡犹是一种世情,其间有利害关系,吾人总有恕饶的一天。至于宝玉的狠与冷却是一种定见与计划。


母子之情感动不了,夫妻之情感动不了,父子之情更感动不了,刚柔皆无所用,吾人何所饶恕?恕宝玉乎?然宝玉之狠与冷并非是恶,何用汝恕?惟如此欲恕而无可恕无所恕之狠与冷,始为天下之至悲。盖其矛盾冲突之难过,又远胜于有恶可恕之利害冲突也。吾故第二幕之惨又胜于第一幕。其主因即在于思想性格冲突而外又加上一种无常之感。他要解脱此无常,我们恕他什么?


有恶而不可恕,以怨报怨,此不足悲。有恶而可恕,哑叭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此大可悲,第一幕悲剧是也。欲恕而无所施其恕,其狠冷之情远胜于可恕,相对垂泪,各自无言,天地黯淡,草木动容,此天下之至悲也。第二幕悲剧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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