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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好文:教育等于洗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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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方公号内回复 999 有惊喜选自陈嘉映《走出唯一真理观》上海文艺出版社 2020 年
现在常听人反对灌输,认为有洗脑之嫌,在传统社会,该教给学生些什么东西,分歧较少,因此,灌输不灌输就不是那么突出的问题,而现在,多元价值、多元文化的理念被广泛接受,个人的自由选择得到推崇。
这是一个方面。另一方面,虽然过去的统治者宣扬的那一套意识形态也有洗脑的成分,但只到了最近百十年,一个政权才开发出如此强大的洗脑机器。所以说,教育和洗脑之间的张力,今天格外凸显。
说到洗脑,大多数同学想必读过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这部名著,即使没读过,也应该听说过这本书的主要内容。那是本小说,不过,离开现实并不远。
所以,这台宣传机器还要跟严格的审查制度配套,因为,很显然,如果民众有多种信息渠道,获得官方宣传之外的不同信息、相反的信息,他们就可以比较、甄别,就有可能怀疑被灌输的画面。
1966年有个叫遇罗克的青年,写了一篇《出身论》,反对当时的一幅红色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他就被抓起来,最后被枪毙了。
遇罗克所讲的,现在只是很普通的看法,再说,“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即使在当时也不是正式的官方立场,可是,遇罗克还是犯忌了,因为他用自己的脑子想事儿,没有完全依照官方的口径说话,发出了一点点独立的声音。我想说的是,在宣传机器和审查机制背后,还要有赤裸裸的暴力。遇罗克是个可敬的青年,当然,他只是千千万万例子中的一个。
我们可以想一想传销,想一想集体自杀的圣殿教教徒,想一想自杀式袭击者,会觉得洗脑不一定总有暴力支持——那些欧洲中产阶级的子弟被洗了脑,跑去参加ISIS,似乎并没有谁胁迫他。
先说虚假。洗脑要灌输给我们的,是虚假的观念而不是真理。教育的目的则相反,教育是要让我们获得真理。这是洗脑和教育的第一层区别。这好像是很重要的一条——要是洗脑的结果是给我脑子里装上了好多真理,即使用了点儿强制,洗脑似乎也还是一件好事。是不是这样,我后面会谈到。
再说第二条,强行灌输。“强行”的意思有点儿模糊,可能是指依靠暴力,不过,重点好像还是在“灌输”上,灌输本身就带着“强行”的意思。洗脑要把一套虚假观念灌输到我们脑子里,最常用的办法,就是开动宣传机器,不管你爱听不爱听,宣传机器不停运转。大家都听说过戈培尔有句名言:谎言重复一千遍就会成为真理。教育则不同,教育不是教师强加给学生的,学生是自愿自主的。教育不是自上而下的灌输,有些论者甚至认为,真正的教育应该是教师与学生之间平等的自由的交流。这是洗脑和教育的又一层区别。
也许是这样,但怎么区分什么客观为真什么客观为假,应该由谁来区分?这些问题太大,这里实在无法展开来讨论。战斗的唯物主义者坚持认为,基督教的一整套信仰和学说都是虚假的,我们是否因此就能认定千百万人两千年来的基督教信仰都是洗脑的结果?如果基督教信仰不是洗脑的结果,那么,圣殿教教徒是被洗脑了吗?自杀式袭击者是被洗脑了吗?
你也不能因此说,看来大家都禁止言论自由,只是程度不同。程度不同有时是重要的区别。有一个成语叫“五十步笑百步”,我总觉得不明白这个成语,比如两个人都有毛病,一个有鼻窦炎,一个得了鼻癌,你好像不能说,别管鼻炎还是鼻癌,反正都是病。
大家都知道,教小学生学东西,强制的成分多一点,而且,不少东西,老师并不讲解背后的道理,就让孩子死记硬背,随着孩子长大,强制因素会越来越少,越来越依靠讲道理。为什么?很简单,他们长大了,懂道理了,有了自己的判断力。
我们不妨把这一点概括为:回顾始知真假。是教育还是洗脑,我们往往不能只看当下是否带有强制来确定。等孩子长大了,知道的更多,眼界更开阔了,自己对好坏对错有了良好的判断力,反过来看当年,他会认可当时老师给他选的诗是比较好的,或者比较适合他当时这个年龄阅读的。他会看到教育和灌输之间的区别。他回过头看学钢琴的过程,哪怕记得其中包含相当的强制,也多半会理解这种强制。他这时候早知道根本没有圣诞老人送礼物这回事,但不会把这些想成欺骗。
洗脑的情况就不同了——被洗脑的人一旦能够判断真伪,就会感到自己当年受了欺骗,不会感谢当年灌输东西的教师,甚至不能原谅他。
从教师一方面来说,他虽然有一套自己的课程,但他并不限制学生接触别的东西,这恰恰表明他自信他所教的是正确的知识、正当的道理。实际上,这种自信的一个突出标志就是,不禁止学生接触不同的东西、相反的东西,反倒鼓励学生时不时跳出他所教的东西。洗脑者却没有这份自信,他有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相信自己所教的东西,但他显然不够自信,所以需要禁止你接触与他不同的那些东西。
这里还有一个更深的问题。你教孩子吃辣,他也许慢慢就喜欢吃辣了,教一个人喝酒,他慢慢就爱喝酒了。钢琴和数学也是一样,实际上,如果他将来成了数学家、钢琴家,一定是他后来慢慢爱上这个行当了。这是从正面说,如果从反面想,你教给他什么他就爱上什么,正是洗脑这件事最可怕的地方。如果洗脑足够彻底,你再也不改变被灌输的观念呢?圣殿教徒直到自杀前的一刻,可能仍然相信他的人生受到了正确的指引。这时候你就没有机会反过来再看看你受到的是教育还是被洗脑。极端分子直到在妇女儿童之间拉开导火索,仍然相信他正在为正义献身,那该怎么说呢?与此类似的还有大家都听说过的“斯德哥尔摩综合征”,他明明是受害者,结果他爱上了迫害者。你看着他受迫害好悲惨,但他即使了解到正常社会是什么样子的,仍然不觉得他那是悲惨。在极端情况下,事情的确会糟糕到无法挽回,不过,大多数情况下,我们也不必过分恐慌。公开说理可以引导当事人反思,引导他拿观念与现实对质,看到现实生活中还别有很多选择。这一点,下面还会多谈几句。
对我好还是不好,固然不全是我的主观认定,然而,我们当下对什么是好的认识,我们当下的实际感受,也是生活得好不好的一部分。你女儿想报哲学专业,你坚持让她上商科,你认为学商科对她有好处。她上大学了,谈了个男朋友,你看了看,这男生不像是将来能挣大钱的,坚持让女儿跟一个有钱人家孩子谈朋友。当然,你是为了孩子好。但女儿不一定因此就过得好,她不在乎开宝马住大房子,她宁愿跟心爱的人共同生活。当然,你可能的确是对的,我们家长是过来人,我们知道,人在年轻时候比较浪漫,容易想入非非,等到结婚生子,就变得“现实”了,那时候,她才真正知道什么是好。
好,就算你是对的,就算女儿十年以后会发现你当时是对的,你现在是不是就应该强扭着她照你的想法去做,仍然是个问题。你为我好,而且你是对的,但我并不因此就该事事照你说的去做。照我自己的想法去做,这也是我的好的一部分。私人生活是这样,公共生活也是这样。即使我们有一个关心民众福利的政府,即使这个政府的这些举措是对的,这些仍然不够,政府还有责任向民众解释,与民众商讨。
教育的理想是举一反三,我有自己的理解和见解,才能举一反三,洗脑则相反,它要的就是消除你的独立见解,你所接受的东西里不包含未来自主生长的种子。
在这个上下文,是讨论爱国主义教育对谁有好处这个问题的最佳场所。我刚刚说,教育的一个重要目标,是让受教育者最终能够独立判断,什么是他真正要的好。教育是为受教育者好,然而,这不是像天冷了给孩子多加件衣服是为了孩子好,不像是买个手机是为了孩子好,教育为孩子好,归根到底是要帮助孩子逐渐成长,形成他自己的独立人格,能依赖自己的判断去选择自己的道路,去决定什么对他是好的。世上有种种可能的生活,其中只有一种是我选择的,或是我被抛入的,但我并不是被封闭在这种生活里面,我有所领悟地过着这对我唯一的生活。这种生活因此富有意义。这种生活富有意义,当然不见得在于我从这种生活捞够了好处。它富有意义,蛮可以是因为它富有创造性,蛮可以是因为它为别人带来好处,蛮可以是,像特雷莎修女那样,因为它充满了对不幸的慈悲。在极端情况下,也可以是,因为我为我钟爱的人,或为我的民族,献出了我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修道士过着清心寡欲的生活并因此而幸福,这跟朝鲜民众的幸福感不同,不是因为他看不见修道院之外的灯红酒绿,好像他一旦有了别种生活的可能就会立刻去过别一种生活。为国捐躯的壮士宁愿牺牲自己,不是因为他被洗脑了,而是因为他若临阵脱逃,他就否定了自己生活一场的意义。
一开始,洗脑的几个要素我们是分开来讨论的,但到后来,我们逐渐看到,是否灌输,真实与虚假,对谁有好处,屏蔽信息,以及我们还没有讲到的一些因素,它们是互相联系的。例如,我前面说到,要进行洗脑,屏蔽异见是很重要的,但是,若无其他因素协助,屏蔽异见的作用其实也有限。上世纪五十年代,有过一场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你们可能读过杨绛的《洗澡》,对,当时不叫洗脑,叫洗澡。那时候,大多数知识分子的眼界并不十分闭塞,好多知识分子从前读过好多别样的书,了解别样的世界,不少还是从美国欧洲回来的。但思想改造运动还是获得了相当的成功。这部分是由于当时的知识分子总体上主动参与了这场改造运动。我认识不少这样的前辈,读过不少回忆录什么的,知道这些知识分子有很多当时的确抱有某种真诚投入这场运动,后来也多多少少真心诚意地接受了这种改造。早在前面几十年,受到种种思潮的影响,很多知识分子已经产生了深刻的自我怀疑,存着想要融入时代潮流、想要接近工农和广大人民的念头。
不过,自我改造的真诚愿望显然不是故事的全部。在思想背后,还有好多实实在在的手段。说得轻,你改造得好,你当了教授,当了主任,提了工资,收到高级会议的邀请信,你改造得不好就得不到这些。说得重一点呢,你改造得很不好,你拒绝改造,那你就会得到另一些东西,啥东西呢?我无须多说。
在洗脑过程里,无论出场不出场,暴力往往起到“压仓石”的作用。这就是为什么,说到洗脑,我们首先会把它和强权连在一起。
你也许会说,刀尔登这个人比较聪明,智商比常人高一点儿。那就拿我自己举例吧。我比刀尔登大十几岁,在那套意识形态的环境里待的时间更长,接触到不同的东西更晚,但基本情况也差不了很多。例如,我从小听到的全部是斯大林怎么怎么英明伟大,可是才读了一本德热拉斯的《同斯大林的三次谈话》,原来那种观念就动摇了,一本不见经传的小书,怎么就让我开始信德热拉斯了,不信宣传了那么多年的东西了。这是为什么呢?
观念与观念不同,有些观念是些空洞的、虚假的观念,有些则与现实有着紧密的联系。不过,关于这一点,我以前谈得比较多,今天只说这么几句。
有时候,我被胁迫去做一件事,我讨厌人家胁迫我,我恨别人胁迫我,但在适当的条件下,我也许会让自己觉得,其实我不是被胁迫的,我是自愿去做的。不说别的,这里涉及我的自尊,自愿去做一件事情比较多一点尊严,被人胁迫去做一件事情,尊严就少一点。我不想再在这个方向上分析下去了,人性中有很多让人不忍深思的东西。
▌凡在我们看不见暴力的地方,我们就不要轻易把不同意见说成是洗脑的结果
自由主义者像所有主义者一样,常常要宣传自己的主张,宣传起来,难免有点儿喋喋不休。我们每个人都难免想用自己的看法和观点去影响别人,只是程度不同而已,有些人影响别人的愿望格外强烈,有些人还有点儿教条,喜欢说教。但影响别人不等于洗脑。按照前面的分析,洗脑还要依靠屏蔽异见、暴力支持等多种因素。自由主义的一个基本诉求就是言论自由,信息流通自由。而且,从我们的现实情况看,自由主义者在我们这个社会处于边缘地位,本来没有禁止我们了解其他道理的实力,更靠不上暴力。考虑到这些因素,我们很难把自由主义的宣传说成洗脑。我们说纳粹政府对民众洗脑,因为它掌握着宣传机器,它有力量控制资讯,它有钱操纵舆论,在这一切背后,它还有实实在在的武力。把所有想影响别人的活动都称作洗脑,就抹杀了这层根本的区别。如果它没有这些,只是不断编造谎言,宣传歪理,那你可以起来批驳他呀。
今天讲的,密度有点儿大,如果哪位觉得没有跟上,那肯定不是你的错。但我希望,也不全是我的错。毕竟,这个话题我反复思考了很久,你可能刚刚来思考。而且,我远谈不上系统的研究和界说,很多问题,只是开个头,背后还有很多问题可以深究。你要是这里那里听到某一点觉得还有点儿意思,能够启发你自己去更深入地思考,那我就非常满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