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英人群“族内通婚”：教育背景如何影响了我们的婚恋？

   2.3‍‍‍‍知识分子The Intellectual

撰文丨程宬 沈洋

责编 | 李珊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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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提到在线婚恋交友平台时，你会想到哪些？

是百合网、珍爱网、世纪佳缘，还是青藤之恋、陌上花开、交大红娘、二狗？前者是见诸主流相亲节目、耳熟能详的婚恋平台，而后者以高学历为亮点，在近些年来的国内婚恋市场异军突起。

在2021到2022年期间，我们分析了某教育精英相亲平台的用户在征友广告中的自我呈现，并访谈该平台的创始人和核心员工，获得了有关该平台愿景和运营机制等的一手资料。

该平台规定，只有在国内985大学或QS排名前100的海外大学就读或毕业的申请者，才能在其微信公众号上发布征友广告，而使用其微信小程序相亲的用户中，绝大多数至少是211、985或者国外名校的毕业生。截至访谈时，该平台已经积累了超过50万的高学历单身用户，在使用其婚恋服务的用户中，35%的人在三个月内开始恋爱关系，15%的人在一到两年内结婚，在数据上远高于传统平台用户结婚率的6.8%（江苏省消费者权益保护委员会，2021）。该平台交友信息文本的独特风格，以及在婚恋匹配成功率上的亮眼表现，使我们感到好奇：是什么让它获得了成功？

今年，我们对于这种精英婚恋平台背后的社会学基础的研究发表在了Chinese Sociological Review上，以下是我们的主要发现。

“精英”婚恋平台的成功

毕业于名牌高校的平台创始人试图通过传统的婚恋平台寻找人生伴侣时，因为鱼龙混杂的用户资料，遇到了筛选时间成本高和无法确定真实性的问题。抱着为自己身处的圈子解决婚恋难题的想法，她们创立了这家以大学声望为核心筛选机制的精英婚恋平台，其定位是帮助受过良好教育的人找到严肃的亲密关系。

在她们看来，教育是现代意义上的“门当户对”。在线婚恋交友中信息不对称，相似的学历水平能够帮助用户高效地筛选出三观、品味和智商等特征都接近的人，也能够快速增进陌生人之间的信任。

为满足教育精英们的需求，平台基于微信功能，制定了三大策略：

（1）通过公众号发文，为高学历用户提高个人婚恋广告的曝光度，主打详细和真实；

（2）基于高学历用户在微信朋友圈的熟人分享，巩固平台服务于教育精英的形象；

（3）通过微信小程序，打造便捷的在线交友网络。

以大学声望为核心的逻辑渗透在平台的算法和管理中。在提供婚恋交友服务的小程序里，完成学历认证的用户会得到更多的曝光机会和发送约会邀请的机会；毕业于同一所学校的校友们拥有更高的推荐权重；提供一对一婚恋服务时，平台的红娘会尽量避免为学历差距过大的用户牵线。

平台的工作团队也全员名校毕业，他们认可平台的价值观，一些员工甚至通过平台找到了自己的另一半。

教育精英如何通过婚恋延续优势地位？

相较于其他平台在发布婚恋信息时对学历、工作、家庭情况、有房没房等常见元素的简单罗列，我们所调研的这家精英婚恋平台公众号征友帖的篇幅要长很多（每篇大多在2000-3500字）。这些经过平台小编指导的交友资料，旨在展现一个真实、独特、有记忆点的发帖者，承载了教育精英们自我呈现的重要信息。为此，我们的研究收集了该平台微信公众号发布的交友资料，对其进行了主题分析。具体主题见表1。

表1:通过分析某精英婚恋平台用户发布的婚恋信息发现的主题

通过反复的阅读、编码、讨论、修改，文化资本（cultural capital）逐渐从这些文本中浮现出来，它在教育精英们的择偶过程中发挥重要作用。

我们发现，发帖的教育精英们多为城市中产阶级家庭的独生子女，父母双方都有体面且安稳的职业，以至于“简单温馨的三口之家”这一描述出现的频率非常之高。他们的家庭教养理念往往被描述为严格、关爱、支持、开明和尊重，与Baumrind（1966）所定义的权威型教养方式（the authoritative parenting style）一致。在这种教养方式中，父母会限制子女的不当行为，并对他们寄予厚望，但也愿意倾听子女的想法、尊重他们的选择，并在他们遇到困难时给予鼓励。一些平台用户还会强调家里拥有丰富的藏书，父母也是名校毕业，或者父母任教于大学，显示出文化资本的代代相传。

同时，相比其他平台，这家精英婚恋平台的用户常常详细描述校园时代的学业和课外生活，在突出自己的名校标签方面着墨更多。他们通过展示在校园里或穿着学位服拍摄的照片来表达对名校的归属感，也通过回忆丰富的实习和海外交换等经历，彰显就读名校所带来的平台与资源上的优势。

Bourdieu（1986）认为，文化资本表现为三种形态，分别是具象的（the embodied state，例如渊博的知识、批判性思维的能力、高雅的品味和生活方式）、物态的（the objectified state，例如书籍、乐器和对艺术品的消费）和制度化的（the institutionalized state，通常指教育机构授予给个人的学位和证书）。精英由于其文化资本而区别于其他人群（Bourdieu，1984）。

教育精英们在交友资料中强调相对优渥的家庭，以及名校的出身，正是文化资本再生产（reproduction）的体现。此外，我们还发现，教育精英们找对象时，注重对文化资本的再现（representation）。

一方面，他们喜欢展现自己费时、费钱的爱好。比如，他们喜欢展现丰富多彩的旅行经历和在旅行过程中独到且诗意的生活态度。又比如，健身房锻炼、跑步和滑雪是他们最常提及的运动爱好，这些爱好要么需要长期系统的训练，用来展示积极自律的生活方式，要么非常昂贵且需要专业的设备，证明发帖者的文化和经济实力。

另一方面，我们所调研的精英婚恋平台的用户强烈地表达了自己对“灵魂伴侣”的偏好。一位32岁的男性用户明确写道：“如果你是我的灵魂伴侣，我会更全身心地投入。”一位28岁的女性用户表示希望伴侣和自己一样是“打直球”的人。另一位32岁的男性用户则希望伴侣和自己拥有自律的生活方式。

强调性格相投和生活方式健康且一致，反映出他们更喜欢拥有和自己类似的高文化资本的伴侣，并以此追求高质量的亲密关系。

而在教育精英们发布相亲贴的实际择偶行为上，我们发现，在我们所调研的精英婚恋平台上，高匹配率的实现依赖于四个共同的因素：相似的代际关系，相似的学业和工作经历，共通的爱好，相投的性格。而这些特征的背后，都是与精英教育关联的高文化资本。

目前有关教育精英的研究主要聚焦于特权父母如何帮助孩子进入精英大学，以及精英大学如何通过训练将学生培养成教育精英。然而，这些研究并没有回答教育精英毕业后如何维持精英地位的问题。而我们的研究填补了这一空白。

通过聚焦国内最大的以高学历为主打的精英婚配平台之一，我们的研究揭示了教育精英如何通过强调文化资本而形成“族内通婚”（intra-clan marriage）的闭环，从而巩固阶层优势。此外，我们还揭示了平台在其中起的作用。这些有助于理解文化资本如何在中国语境中发挥作用，发现家庭与高等教育之外强化文化不平等的机制。

以学历和家庭背景为基础的文化资本传承，

传递着另一种代际不平等

精英交友平台的存在可能会加剧代内和代际的社会不平等。就代内不平等而言，约会过程中对精英大学的强调反映了高等教育的分化。这种分化使得资源集中在少数精英大学。高等教育的回报率也因大学而异，这反映了教育精英群体与其他群体之间的收入不平等。尽管这些精英在个人资料中强调自己的文化资本，但从前述平台公布的统计数据中可以看出他们的高收入：截至2022年4月，有45.3%的男性用户和24.09%的女性用户年收入高于50万元。考虑到该平台较高的匹配成功率，这些精英虽然在征友时强调文化资本，但一旦在匹配成功后很可能会加剧和非教育精英之间的经济不平等。

就代际不平等而言，精英教育可以被视为婚配的过滤器，它还可能在三代人之间传递文化资本、复制社会不平等。相亲者自我呈现的资料表明，大多数人来自中产阶层家庭，他们的婚配成功意味着两个优势家庭的组合。此外，受过精英教育的夫妇很可能通过抚养孩子来传递自己的优势地位，这使得代际不平等进一步巩固。代际传递加剧的教育不平等不利于社会流动。因此，在政策设计上或许可以重新分配对于高等教育机构的财政补贴，使高等教育机构更加均衡发展，缓解高等教育分层现象，从而缓解代内和代际教育不平等。

注：本文作者程宬为上海交通大学国际与公共事务学院研究生，沈洋为上海交通大学国际与公共事务学院副教授。相关论文原文：Tang, M., Shen, Y., & Cheng, C. (2024). Intra-clan Marriage in Modern Times: The Role of Elite Education in Assortative Mating, Chinese Sociological Review, online first. https://doi.org/10.1080/21620555.2023.2299786 

参考文献：

1.江苏省消费者权益保护委员会. 2021. “婚恋交友平台服务状况消费调查报告”.

Accessed September, 2023. http://xn–9swsy472bejd52q.com/html/news/detail_2021_09/27/83826.shtml.

2.Baumrind, D. 1966. “Effects of Authoritative Parental Control on Child Behavior.” Child Development 37 (4): 887–907. https://doi.org/10.2307/1126611 

3.Bourdieu, P. 1986. “The Forms of Capital.” In Handbook of Theory and Research for the Sociology of Education, edited by J. G. Richardson, 241–58. Westport, CT: Greenwood.

4.Bourdieu, P. 1984. Distinction: A Social Critique of the Judgement of Taste.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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