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洈水记忆11】那些年 那些事 那些人|李杨
那些年 那些事 那些人
文 / 李杨
2018年8月25日,我到我的老家纸厂河镇陈家场村朱家桥一带寻找洈水大坝的建设者。村民小组长杨诗俭、也就是我三哥把我引到熊家钰老人窗明几净的新居里,老人虽然年过耄耋,但精神矍铄,眼不花耳不聋,言谈中气十足。知道我们的来意,老人记忆的闸门徐徐开启,修筑洈水大坝的历历往事便如库水般奔涌而出——
60年前的陈家场村叫东阳大队,隶属杨林市区上陈公社,熊家钰老人住在第一小队。洈水工程启动后,熊家钰是名册上的第一人——因为他是地主份子的孩子,在阶级斗争如火如荼的年代,危难时刻他们这类人总是首当其冲。1958年春夏之交,他就来到洈水工地开始了先期除杂清基的劳作,晴天除障,雨天拔草,从来就没有回家,那时他20岁。
1958年秋天,洈水工程正式上马了,本组的丁国清,还有谢志珍、周钱英两个女性也作为第一批精干劳力来到洈水工地。按当时的政策是一户上一个壮年劳力,没有男人就上女人。谢志珍的丈夫离异了,周钱英的丈夫是晚血病人,她们的芳华注定要绽放在艰苦卓绝洈水工地,松滋、公安两县铁血儿女的青春,注定要奉献给百废待新的祖国!
熊家钰的任务是推土,他用独轮车把黄土从一里以外的地方推到大坝上。独轮车也叫花滚车,车轮不同于现在的充气轮胎,那种车轮又高又窄,承载250公斤的黄土,推起来分外吃力。随着大坝坡度越来越陡,尽管走“S”形路,还是举步维艰。熊家钰和工友们每天5点钟就被起床号吹醒,半斤米饭下肚后就赤膊上阵了。上午要推12车,一车土从起点到终端要经过几次检查,装满了就插红旗,不满就插绿旗,因侧翻导致土少就插白旗。插红旗的土倒地后要经过验收,每颗土坷垃只能是鹌鹑蛋大小才合格,否则就要蹲下来一颗一颗地用手掰,直到合格了才能得到一支专用签。等口袋中攒足了12只签才能吃到一钵午饭。下午又要如此这般推上近30车才能喝上一钵稀饭。收工时已是半夜时分,睡上4个多小时又吹号了。
洈水工程是在共和国最艰难的时刻上马的,经济的萧条,物质的匮乏,民工们食不果腹。谈到当年的菜肴,老人的眼圈立即红了,他几度哽咽地说:“吃不饱饭,哪来菜呀?一点稀辣椒,几个酱萝卜就不错了。工棚后面种了白菜,上面粘上屎呀尿呀,清洗一下,然后在开水锅里烫一烫就进口了,鱼肉是什么样子,想都不敢想!”老人说着指指他的光头说,“当年我的一头黑发都掉光了,完全没有营养啊!”
我们缄默了,能说些什么呢?同情,时过境迁,愤慨,没有理由!见气氛有些沉闷,老人说:“有一年在工地吃团年饭,菜就是一碗水煮黄豆,但我们还是吃得津津有味!”
我们都笑了。老人说:“说起当年的吃喝,我要感谢两个人,一个是杨德文,工地营部的副营长,主管食堂,他不克扣伙食,深受大伙信任,跟我们吃一样的饭菜,还时常把自己钵子里的饭分一些给我。另一个是肖来珍,在家里给我们几个人捎去一些酱菜,那味道至今记得!”
——杨德文、肖来珍是我的父母。父亲1947年入党,是解放战争的功臣,在四川政法系统和湖北粮食系统任过职,因为没有多少文化,自己要求回乡,担任农村干部近30年,1976年被血吸虫夺去生命,没有见证和分享改革开放带来的福祉。母亲也当过许多年农村妇女干部,所幸她至今健在,身体硬朗。她也时常跟我们这些做儿子的讲起父亲参与洈水建设的一些事,她总是说:“你们父亲就是一个公家人,很少顾及家里。你们想想你们6兄弟的名字,老大叫学东、学习毛主席,老二叫叫诗勤,老三叫诗俭,老四叫诗建,老五叫诗国,老六叫诗家,勤俭建国家,就晓得他心里装的只是国家!”
尽管熊家钰老人还记得父亲一个甲子的好,我和三哥还是歉疚地说:“父亲当年没把民工的伙食办好,对不住大家!”
熊老脸一沉:“不能这么说!那几年自然灾害,能有什么吃?树叶草根观音土都快吃光了,起码我们没饿死,这就是你爹的功劳!”老人顿了顿又说,“我这不是当着你们的面讲好听的话,这些话我都讲了几十年了!”
我们对父亲的认知又深了一层。我们谢过熊老,接着聊起那不能忘却的岁月,我问:“住的条件怎么样?”
“住的是草棚,刮风常常把屋盖吹走,下雨天人就成了落汤鸡。”
“洗澡、上厕所方便吗?”
“一般不洗澡,没时间没地方。‘上大号’要跑很远,时间不允许。男人‘上小号’基本不避嫌,女人‘方便’就是几个人脸面向外围个圈,挨个解决问题!你想,一个近2万人的工地,到处是人,还能顾忌什么呢?”
我沉吟良久,不解地问:“当年的条件那么艰苦,可大家哪来那么大的干劲呢?”
老人说:“一是工地每天都在以连为单位进行劳动比赛,大家生怕输了;二是要完成的任务非完成不可,都盼望着大坝早日完工;三是实行军事化管理,干部管得很严,你不想偷懒也不敢偷懒!”
“您在洈水干了几年?”
“五年多吧。大坝完工后,大批人马撤下来了,我被留在那进行常年施工!”
“劳动强度减轻了许多吗?”
“一样的辛苦,一样的紧张。我24岁回家完婚,待了5天时间就上工地了。”
我又很谨慎地问:“大叔,您作为一个地主份子的后代,在洈水工地干的活最多,时间最长,您心里没有一丝丝怨恨吗?”
老人吧嗒几口旱烟,品一口绿茶,然后意味深长地说:“说没有是假的!但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得很多,朝小处想,我们家成分本来就不好,可乡里乡亲没有把我们当牛鬼蛇神,一方面可能是我们家祖上积的阴德,他们那时凭几亩薄地,一间染坊和一间槽坊比别人过得好一些,也做了为过路人免费提供食宿,大灾之年开粥铺,开仓救济歉收之家等大量善事;一方面可能是我们这辈人放开手脚做好事,管住嘴巴不多言;一方面是朱家桥一带历来民风淳朴,大家亲如一家。地主分子不被批斗,这在当时是少有的,我们哪有不感恩戴德好好干活的道理?朝大处想,治理洈水是好事呀!洈水流域有一首顺口溜,一天大雨淹了田,五天无雨旱冒烟,十年就有九不收,拖儿带女逃荒年。你看我们陈家场、朱家桥,地处洈水河下游,过去是有名的水袋子、虫窝子,历史上谁来关心老百姓死活?只有共产党才为人民谋幸福!这样利国利人利己的事哪有不卖力的理由?这样想着想着,心里就开朗了,再苦再难也心甘情愿了!”
老人说得有理,我一个劲地点头,我问:“洈水五年,您不仅没有怨恨,反而您心里有一份成就,有一种光荣,无怨无悔,是吗?”
“是啊,没有苦中苦,哪来甜上甜呀?从洈水大坝修好后,湖北湖南两省三县的老百姓才能旱涝保收。后来又斩断了金羊山,我们朱家桥一带才过上了好日子,也才消灭了血吸虫。你看看——”老人越说越兴奋,他站起来,一边指点一边说,“我们老两口住的是新房子,电灯电视电话一应俱全,每月拿高龄补贴。我一日三餐,鸡肉鱼轮流吃,每餐一罐啤酒。孩子们都有自己的小洋楼,孙子们在深圳开公司,这都要感谢共产党啊!你再看看陈家场、朱家桥,家家户户小楼房,水泥路四通八达,岗子上的棉花,水田里的谷子丰收在望,这景象在60年前看得到吗?说来说去啊,还得感谢洈水工程,还是共产党了不起!”
我说:“您老过完了苦日子,赶上了好时代、新时代,要长命百岁呀!”
“那是当然的。我还有个想法,哪一天约上丁国清、谢志珍、周钱英,还有你妈肖来珍到洈水大坝上走走,去摸一摸我们挑过的泥土,去听一听当年那隆隆的炮声、叮叮的锤声······”
我说:“您们是国家的无名英雄,历史不会忘记的,人民不会忘记的,您的这个心愿一定会实现的!”
老人幸福地笑了。我给老人照相时,精瘦的他在镜头中显得刚毅而挺拔。告别熊家钰老人的时候,我握住他的手,他传导给我的是一种力量与坚韧!
(作者系松滋市南海小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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