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文 兵 | 马克思的异化观: 从早期到后期

北京大学学报 北京大学学报 2022-04-25


作者简介

  文 兵

中国政法大学哲学系教授。



本文载于《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 年第 3 期,引用请据原文并注明出处。


摘 要: 学术界近年来对马克思的《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的异化理论又有了一些新的探讨。不同以往的是,这些探讨力图将异化理论纳入历史唯物主义之中,但在这些探讨中存在着对于唯物史观理解上的偏差,因而,对于异化理论的重新评价也可能存在偏差。不可否认的是,马克思虽然在其思想发展过程中断然放弃了《手稿》中的关于人的本质异化的理论,但在分析资本主义经济关系中并没有完全放弃“异化”这一概念。马克思在后期则是认为异化的产生和消灭都要受制于生产力的发展及其所引起的分工的发展;异化及其克服本身不再是历史的力量,不再是一种本体论层次上的解释性因素,而只是一种现象学层面上的描述性因素。


关键词: 人的本质;异化;分工;唯物史观;黑格尔

马克思的《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是他的唯物史观形成时期的重要著作,理论界围绕着他在其中阐发的异化理论一直存在着激烈的争论。近年来,国际和国内学术界在重新评价马克思的异化理论方面又出现了一种新的动向。最初的争论是以马克思的《手稿》为界,将马克思的思想划分为两个时期;或者如《手稿》的第一个德文版出版者朗兹胡特与迈耶尔对于《手稿》的过高评价,称其为马克思的中心著作,或者如阿尔都塞宣称马克思前后期之间的断裂,将《手稿》视为属于马克思早期的意识形态的著作。新的研究动向则是将马克思的思想发展看成是一个连续的发展过程,不仅高度评价《手稿》在马克思思想发展史上的重大意义,而且力图将《手稿》的异化思想整合到马克思恩格斯所创立的唯物史观中去。在他们看来,马克思在后来的1857—1858 年《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以下简称《大纲》)《资本论》及其手稿中都使用了“异化”的概念,因此,异化理论也是兼容于唯物史观的。本文认为,马克思对于“异化”的理解以及“异化”在其理论中的地位,前后期之间是有根本差异的。


塞耶斯在他2011 年出版的《马克思与异化:关于黑格尔主题的论述》一书中,认为马克思在对历史进行阐述时使用了黑格尔的基本框架,“他也视历史为一种发展,异化在其中构成了最终克服其自身的一个必要阶段。此外,和黑格尔一样,马克思将历史划分为三个基本阶段:初始的状态是直接的统一体,接下来是分化和异化阶段,最终是早期阶段的合题,一个更高形式的统一体,在其中具体的个体性能于社群中得到发展”。【1】 塞耶斯也并非是在马克思的《手稿》这一特殊语境中来谈这个问题,而是断言马克思把劳动视为令人满足的和自由自主的活动,并且,这一观点始终隐含于马克思的著作之中,只是在《手稿》中得以最为充分的论述而已。塞耶斯看来,马克思关于异化的思想在早期和晚期之间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他认为,马克思在《大纲》中,一如他在《手稿》中一样,都是把劳动描述为一种潜在的“自由”活动【2】。他引证了马克思在《大纲》中的一段话,断言在马克思那里,劳动可以被看作:“自我实现,主体的对象化,也就是实在的自由。”【3】塞耶斯所推断出的这种观点,实际上只是马克思早期的观点。马克思在《手稿》中正是把“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即劳动视为人的本质,而塞耶斯在这里的引证,只是为了坚持他所认为的马克思一直存在着同样的异化理论的观点,将自由(虽然在某一阶段上还只是潜在的)活动之为劳动的本质这一设定强加给了马克思的《大纲》。但如果仔细分析马克思在《大纲》中的那段话,可以发现它并没有把劳动当成是“潜在的”自由这样的意思。马克思在此处是为了批评亚当·斯密把劳动与自由对立起来的观点。马克思说,斯密把劳动与自由对立起来,正是把劳动看作了“诅咒”。马克思指出,人们为了达到由外面提供的目的而通过劳动来克服种种障碍本身就是自由的实现。而且,如果外在的目的被看作是由个人自己提出的并通过劳动得以实现,因而也被看作是自我的实现、实在的自由。马克思批评斯密说,他虽然认识到在特定历史条件下劳动始终表现为一种外在的强制劳动,但没有认识到正是这种劳动还没有创造出一些主观的和客观的条件,从而使劳动成为“吸引人的劳动,成为个人的自我实现”。马克思在这里并不是从预先被设定为潜在“自由”的劳动的这一基点上,而是站在客观的历史发展的高度上来批判斯密为这种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不自由的劳动所作的辩护。如果劳动被规定为一种潜在的“自由”的活动,那么,人类历史就会被看成只是实现潜在于自身之中的“自由”的过程。这种阐释方式仍然是黑格尔的逻辑,但根本不是马克思这一时期的思想。


近年来,国内也有学者认为从苏联的奥伊泽尔曼、法国的阿尔都塞到日本的广松涉,再到我国的一些学者对马克思异化理论的否定应该加以抛弃【4】。他认为,自我异化理论在德国哲学中从19 世纪初到40 年代,经历了三个发展阶段:精神的自我异化、人的自我异化和劳动的自我异化,而马克思是最终阶段的完成者。他并不是限于马克思在《手稿》中的思想,而是推展到了《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及其以后的思想。他的立论根据有两点,一是,“自我异化逻辑作为一种历史解释模型并非为马克思所抛弃;相反,它还以‘劳动异化’的形式得到了延续和发展”,甚至由此还实现了对历史的唯物主义的建构。这一观点实际上也构成了塞耶斯的立论之据。二是,马克思恩格斯在《形态》中,抛弃了抽象的“人的本质”“一般的人”这样一些概念,坚持从“经验性的劳动”“经验性的个人”出发来解释历史。一方面,他接受了日本学者广松涉的关于只有“一般主体”才能成为“能产的主体”的观点,也赞同如果劳动异化理论以“一般主体”为出发点就必然不能脱离唯心史观的观点。另一方面,他又不同意广松涉把劳动异化与唯物史观对立起来的观点,而是坚称马克思在《手稿》之后用“经验性的个人”代替了“一般主体概念”作为这种“能产的主体”,可以由劳动异化理论而创立历史唯物主义。


以上两位学者的立论,总体来说涉及两个大的问题,一是马克思恩格斯在《形态》及之后所阐发的关于历史的现实前提的问题,二是马克思在《大纲》中所提出来的理论的研究方法的问题。


一、历史的前提与异化的根源


马克思恩格斯在《形态》的“费尔巴哈”章中,指出“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5】 国内有不少的学者抓住了这句话,认为马克思就是把“现实的个人”当成了自己理论的出发点。这样的理解并不准确,因为马克思在这一章的另外的地方,还谈到四个因素。首先,作为历史的第一前提就是:人们为了能够生活,就需要吃喝住穿,因此,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活动,既是第一个历史活动,也是一切历史的基本条件。第二,得到满足的需要本身、满足需要的活动及其满足需要的工具,又引起了新的需要,推动着物质资料的再生产。这种新的需要的产生,也是第一个历史活动。第三,人们还在进行着自我的生产即种的繁殖。马克思恩格斯还特别指出,“不应该把社会活动的这三个方面看做是三个不同的阶段,而只应该看做是三个方面,或者,为了使德国人能够明白,把它们看做是三个‘因素’。从历史的最初时期起,从第一批人出现以来,这三个方面就同时存在着,而且现在也还在历史上起着作用”。【6】也就是说,他们在叙述这三者时是有先后的顺序,但这并不是一个历史发生的顺序。在进行了这样的强调之后,他们紧接着指出,无论是自我生产还是物质生产,就立即表现为双重的关系,即自然关系和社会关系,而后一种关系主要是指许多个人的共同活动。马克思恩格斯把这种共同活动方式就称为“生产力”,并随即指出:“人们所达到的生产力的总和决定着社会状况。”【7】


历史唯物主义正是从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的矛盾运动来揭示历史的发展和演变的。马克思恩格斯虽然肯定劳动创造历史,但并不认为劳动本身就可以用来分析和说明某一特定历史阶段及其社会状况。马克思在《形态》中已放弃了在《手稿》中的从抽象的主体和理想的劳动来说明历史的这一立场,而且也不可能从“经验性的个人”的“经验性的劳动”来说明历史。“经验性的个人”之所以是“经验的”,也正是在于他是在一定的物质条件下通过劳动创造着历史。马克思恩格斯是这样来说的:“这是一些现实的个人,是他们的活动和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包括他们已有的和由他们自己的活动创造出来的物质生活条件。因此,这些前提可以用纯粹经验的方法来确认。”【8】生产力作为一种客观的物质力量,是其中最为重要的物质条件,它是由上一代人遗留下来,也将为这一代人所改变。正是生产力的这一概念,才将历史唯物主义奠定在了坚实的基础之上。


历史唯物主义的生产力概念,最初在马克思批判分析资产阶级的政治经济学中被赋予了新内涵,如在1845 年3 月的《评弗里德里希·李斯特的著作〈政治经济学的国民体系〉》中,马克思在其中就把生产力看作是一种客观的“自然力量和社会力量”。马克思专门谈到,只要翻一下任何一本统计材料,就可以看到“那里谈到水力、蒸汽力、人力、马力。所有这些都是‘生产力’”。【9】 他指出,人同马、蒸汽、水全都充当了“力量”的角色,虽然人被贬低为一种创造财富的“力量”,但也破除了李斯特等人美化“生产力”的神秘灵光。马克思恩格斯随后在《形态》中,对生产力概念又进行了进一步的阐发。马克思在后来的《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又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面科学地阐述了生产力概念。从马克思恩格斯的论述来看,生产力不是局限于生产者或劳动者,而是包括了由劳动者、劳动对象和劳动资料所组成的一个整体,体现的是人们利用自然、改造自然,以获取物质资料的客观能力。现实历史的展开过程可以说是以现实的个人的活动为前提,但对于某一社会状况的分析却不能以现实的个人的活动为起点,而是要从现实的个人的活动中剥离、抽象出生产力和生产关系这两个客观方面,从它们之间的矛盾运动来考察历史的运动和社会的状况。


马克思恩格斯正是在《形态》中,通过生产力及其所决定的分工的发展来分析“异化”的产生。分工最初是自发地形成的,基于性别的不同、天赋的不同,但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出现了使物质劳动与精神劳动、享受与劳动、生产和消费由不同个人来分担成为可能,必然会发生彼此的矛盾,最后再形成单个(个人、家庭)的利益与共同利益(往往采取一种虚幻共同体的形式)之间的矛盾。马克思恩格斯说,分工立即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例证,这个例证其实就是所谓的“异化(Entfremdung)”。马克思恩格斯的分析是这样的:“受分工制约的不同个人的共同活动产生了一种社会力量,即成倍增长的生产力。因为共同活动本身不是自愿地而是自然形成的,所以这种社会力量在这些个人看来就不是他们自身的联合力量,而是某种异己的、在他们之外的强制力量。” 【10】马克思在使用“异化”一词时,专门加上了引号并带着调侃口吻注明这是“用哲学家易懂的话来说。”(可以考证的是,这句话是由马克思添加上去的)事实上,马克思恩格斯在“费尔巴哈”章中正面阐述他们的思想时,很少使用异化(Entfremdung)这一概念。在“圣麦克斯”章中,虽有多处使用“异化”概念,但基本与劳动异化无关,而是施蒂纳和青年黑格尔分子所理解的异化,并且马克思恩格斯是把它作为批判的对象来加以使用的。


生产力发展水平决定着分工发展的程度和性质,并通过分工形成和制约着人们的交往关系和生产关系,“分工的各个不同发展阶段,同时也就是所有制的各种不同形式”。【11】 因为,“分工从最初起就包含着劳动条件——劳动工具和材料——的分配,也包含着积累起来的资本在各个所有者之间的劈分,从而也包含着资本和劳动之间的分裂以及所有制本身的各种不同的形式。分工越发达,积累越增加,这种分裂也就发展得越尖锐。劳动本身只能在这种分裂的前提下存在”。【12】从这里我们也可以看到,马克思在《手稿》中关于异化劳动与私有财产之间谁是根源的问题得到了根本解决,因为他们把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的产生都归因于生产力的发展以及由这一发展所引起的社会分工。因此,在马克思恩格斯看来,要消灭这种异化就需要以生产力的普遍发展和与此相联系并受其决定的世界交往为前提。


二、不同的哲学方法与异化的不同定位


赵家祥教授认为,马克思的《手稿》存在着两个出发点的矛盾,一是显性的出发点,那就是马克思自己一再明确强调的从经济事实出发,包括从国民经济学的前提出发;二是隐性的出发点,那就是从人的本质出发,并把作为“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的劳动当成是人的本质【13】。这种出发点上的矛盾,乃是因马克思在思想转变过程中,在力图改造两种相互对峙的哲学思想,但又未能彻底摆脱他们的理论缺陷时,必然会出现的一种理论上的张力。马克思宣称,费尔巴哈为国民经济学的批判以及整个实证批判打下了真正的基础。费尔巴哈的“类的本质”“现实的人”“感性存在”等概念,也成为马克思在《手稿》中的基本概念,虽然马克思在《手稿》中已开始拉开了与费尔巴哈的距离,虽然马克思自己可能还没有明确意识到这一点。而黑格尔对马克思的影响则是他的辩证法,因此,马克思才对黑格尔的现象学给予了这样的高度评价:“黑格尔的《现象学》及其最后成果——辩证法,作为推动原则和创造原则的否定性——的伟大之处首先在于,黑格尔把人的自我产生看作一个过程,把对象化看作非对象化,看作外化和这种外化的扬弃;可见,他抓住了劳动的本质,把对象性的人、现实的因而是真正的人理解为他自己的劳动的结果。”【14】在《现象学》中,黑格尔阐述了两种异化理论,一是精神的自我异化,二是自我意识的自我异化,而后者则构成了马克思本人的自我异化理论的直接来源。对此,已有学者充分注意到了这一差别。马克思在《手稿》中,曾批评黑格尔把人的本质等同于“自我意识”,人的本质的全部异化就是自我意识的异化。但马克思仍然没有脱离黑格尔之处,就在于仍然从抽象的观念出发,只不过是用作为人的本质的理想化的劳动来置换了黑格尔的“自我意识”。


赵家祥教授认为,马克思在这个时候仍然是偏重于隐性的出发点。日本学者山之内靖也认为,马克思确实在多处有明确的表述,就是把这些作为前提的现象归结到更为本质的东西的展开。如马克思说:“正如我们通过分析从异化的、外化的劳动的概念得出私有财产的概念一样,我们也可以借助这两个因素来阐明国民经济学的一切范畴,而且我们将重新发现,每一个范畴,例如买卖、竞争、资本、货币,不过是这两个基本因素的特定的、展开了的表现而已。”【15】马克思在《手稿》中,虽然对黑格尔哲学进行了批判改造,但仍然是套用了黑格尔的方法与框架,以主体的自我运动(通过人的本质的异化与复归)来说明现实的历史过程。马克思这时的异化的主体虽然是“一般主体”,但只是孤立的个人,并不是处于社会关联性中的各个人。山之内靖认为,可以肯定的是:“通过展开‘异化劳动’,马克思始终将在作为商品经济社会的市民社会置于念头之中,力图赋予它以作为异化的体系的根据。” 【16】 “市民社会”不外就是黑格尔在他的《法哲学原理》中的由外在的普遍性结合起来的孤立的个人构成的社会而已,马克思此时尚没有从“社会关系的总和”上来考察人。因此,无论“人”是作为一般的主体,还是作为感性的个人。如果脱离社会关系就仍然是抽象的人。


马克思在《形态》以及后来的《大纲》《资本论》中,仍然使用了“异化”概念,但这与《手稿》的理解已有根本上的不同。在《手稿》中,“异化”是作为一种本体论层面的阐释性的概念,而在《大纲》中,则是作为一种现象学层面的描述性的概念。这种不同体现了马克思所借助的方法有了很大不同,虽然仍然是黑格尔的辩证法。伊波利特认为,马克思《资本论》的结构与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是相似的:“生产者通过商品与货币而被异化,而具有深远意义的异化则是资本的确立;资本在马克思的著作中充当了事实上的首要动因,由人所产生的资本最终在历史中支配了人,并将人降低为劳动过程中的单纯要素。”【17】伊波利特除了武断地认为马克思在《资本论》中以“资本的异化”来代替“劳动的异化”,还坚持认为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仍主导着《资本论》的研究。这一断定显然很难成立。


马克思在1858 年1 月16 日致恩格斯的信中说:“完全由于偶然的机会——弗莱里格拉特发现了几卷原为巴枯宁所有的黑格尔著作,并把它们当做礼物送给了我——,我又把黑格尔的《逻辑学》浏览了一遍,这在材料加工的方法上帮了我很大的忙。如果以后再有工夫做这类工作的话,我很愿意用两三个印张把黑格尔所发现、但同时又加以神秘化的方法中所存在的合理的东西阐述一番,使一般人都能够理解。”【18】马克思写此信的时候,也正是他在写作《大纲》的时候。马克思此时所运用的黑格尔方法的合理形式,首先就是他在《大纲》的“导言”中所说的从抽象到具体的方法。马克思在“导言”中,区分了政治经济学方法的两条道路。第一条是从现实的前提开始,最初所遇到的只不过是关于整体的“混沌表象”,最终在分析中达到的只是一些越来越简单、越来越抽象的规定;第二条则是,从第一条道路所获得的多少确定下来和抽象出来的规定开始,思维的行程马上倒过头来,在思维中达到许多规定的综合。马克思认为,后一种方法“显然是科学上正确的方法”。马克思特别阐明了他与黑格尔在方法上的根本区别:“黑格尔陷入幻觉,把实在理解为自我综合、自我深化和自我运动的思维的结果,其实,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方法,只是思维用来掌握具体、把它当作一个精神上的具体再现出来的方式。但决不是具体本身的产生过程。”【19】虽然,马克思在《大纲》中的方法与在《手稿》中的方法,都是从抽象到具体的过程,但方法论的基础却完全不同。在《手稿》中,马克思是从抽象的人的本质出发,把现实的历史过程视为人性的异化和复归的过程,仍然没有摆脱他在《大纲》中所批评的黑格尔所陷入的那种幻觉。此外,马克思在《大纲》中还批判地运用了黑格尔关于历史与逻辑相统一的方法。对此,恩格斯在1859 年的《卡尔·马克思〈政治经济批判。第一分册〉》中,主要就两个方面来阐述了这种方法。一方面,历史上的最初的和最简单的关系,也是逻辑分析中的最初的和最简单的关系,这是理论逻辑的起点与历史发展的顺序相一致。另一方面,逻辑的叙述并不是跟随着历史的发展亦步亦趋,而是要摆脱历史发展过程中的起扰乱作用的偶然因素,从而揭示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则,因此,逻辑对于历史又是“按照现实的历史过程本身的规律修正的”。【20】因此,逻辑与历史的一致,并非是用逻辑去构造历史,而只为了更好地揭示历史,尤其是揭示历史发展的规律。总而言之,马克思在《大纲》中从抽象到具体的方法,只是出于一种理论阐述的需要,只是为了更好地在思想中掌握具体、再现具体。马克思虽然在《手稿》和《大纲》中都是从“抽象一般”出发,但在《大纲》中,“劳动一般这个抽象”并不具有塞耶斯所说的“本体论和历史的特性”。【21】 在马克思看来,“劳动一般这个抽象”只是一个最为现代的范畴,“只是产生在最丰富的具体发展的场合”。【22】


异化概念在《大纲》《资本论》及其手稿中的使用,其实就是在描述的意义上加以使用的。马克思在《手稿》中也曾有这样的使用。如他在讲到异化的第一规定时说“我们且从当前的国经济的事实出发”,这一事实就是:“工人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产品的力量和数量越大,他就越贫穷。……这一事实无非是表明:劳动所生产的对象,即劳动的产品,作为一种异己的存在物,作为不依赖于生产者的力量,同劳动相对立。劳动的产品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的、物化的劳动,这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对象化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和被对象奴役,占有表现为异化、外化。”【23】在这里,异化本身被当成了事实加以描述。在《大纲》《资本论》及其手稿中,“异化”正是被当成了事实加以描述的。马克思在《大纲》中指出,“在资本对雇佣劳动的关系中,劳动即生产活动对它本身的条件和对它本身的产品的关系所表现出来的极端异化形式,是一个必然的过渡点,因此,它已经自在地、但还只是以歪曲的头脚倒置的形式,包含着一切狭隘的生产前提的解体,而且它还创造和建立无条件的生产前提,从而为个人生产力的全面的、普遍的发展创造和建立充分的物质条件”。【24】 马克思在这里明确指出,“极端异化形式”是“在资本对雇佣劳动的关系中”表现出来的劳动对它本身的条件和对它本身的产品的关系。这种关系集中体现为一种财产关系,而这种财产关系则构成了劳动的前提和条件,但是,“这些条件也是劳动的产物,是世界历史性的劳动的产物,共同体的劳动的产物,——是共同体的历史发展的产物,这种发展既不是从单个人的劳动出发,也不是从他们的劳动交换出发的”。【25】马克思在这里明确反对从“单个人”的劳动及其交换来阐释历史。


三、结 语


对于《手稿》的争议,主要的焦点就是围绕着其中的异化理论展开的。每一次的争论无疑都推动着我们对《手稿》的深入研究和理解。不可否认的是,马克思虽然在其思想发展过程中断然放弃了《手稿》中关于人的本质异化的理论,但也并没有放弃从“异化”的角度来分析和刻画资本主义社会,即便是在马克思后期的“成熟的”“科学的”著作诸如《大纲》《资本论》及其手稿中也是如此。正是为了说明“异化”在马克思后期思想中的地位,国外和国内的学者近年来都进行了一些有益的探讨。他们并不排斥历史唯物主义的基本原则,这也使得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上进行相互对话成为可能。


历史唯物主义坚持从一定的前提来考察从事生产和劳动的“现实的人”,而这前提不过是他们的物质生活条件,不过是他们所处于其中的生产力发展水平及其所决定的社会关系与社会分工。马克思在创立了历史唯物主义之后,肯定要与异化史观相决裂,但是,“异化”概念之所以继续使用,只不过是因为可以从这个角度揭露资本主义商品生产的悖谬。马克思不再是从作为人的本质的理想劳动出发,而是从“劳动的本性”出发。劳动的本性,不过是人们相互结成一定的社会关系,运用一定的劳动工具改造一定的劳动对象,以获得满足自身生存和发展的物质生活资料的活动过程。马克思一再强调,这些都是可以从经验上确知的。当劳动者与生产资料分离开来、不能享受其成果、还要受到在他之外的他人的压迫,总之,当劳动不再以人为目的时,劳动就表现为异化。马克思在《大纲》中对古代世界与现代世界进行了这样的比较:根据古代的观点,人总是表现为生产的目的,虽然在少数商业民族那里财富表现为目的,但他们只是生活在古代世界的缝隙中;而在现代世界,“生产表现为人的目的,而财富则表现为生产的目的”【26】。马克思在此使用了“异化”概念并对这个现代世界进行了描述:“在资产阶级经济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生产时代中,人的内在本质的这种充分发挥,表现为完全的空虚化;这种普遍的对象化过程,表现为全面的异化,而一切既定的片面目的的废弃,则表现为为了某种纯粹外在的目的而牺牲自己的目的本身。”【27】在这里,马克思使用的异化概念,体现了本文分析所要得出的结论:“人的内在本质”(menschlichen Innern)即劳动的发挥所表现的异化,是在特定的社会条件之下,即在这里所说的“在资产阶级经济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生产时代中”产生的,劳动异化本身及其克服并不是一种作为原因的历史力量,而只是一种作为结果的历史现象,即在这里所说的“表现”而已。

参考注释


向上滑动阅览

【1】塞耶斯:《马克思与异化:关于黑格尔主题的论述》,程瑶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0 年版,第60 页。

【2】塞耶斯:《马克思与异化:关于黑格尔主题的论述》,第64 页。

【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 年版,第615 页。

【4】韩立新:《重新评价马克思的自我异化理论——兼评广松涉对马克思的批判》,《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 年第3 期,第1—15 页。

【5】《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519 页。

【6】《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32 页。

【7】《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33 页。

【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19 页。

【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年版,第261 页。

【1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37—538 页。

【11】《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21 页。

【12】《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 卷,第579 页。

【13】赵家祥:《马克思恩格斯的哲学变革之路》,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 年版,第26—53 页。

【1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319—320 页。

【1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年版,第278—279 页。

【16】山之内靖:《受苦者的目光:早期马克思的复兴》,彭曦、汪丽影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年版,第258

页。

【17】Jean Hyppolite, Studies on Marx and Hegel, tr. John O’Neill, New York: Basic Books 1969, pp. 141-142.

【18】《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0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143 页。

【19】《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第42 页。

【20】《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 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年版,第603 页。

【21】塞耶斯:《马克思与异化:关于黑格尔主题的论述》,第26 页。

【22】《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第45 页。

【23】《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 卷,第267—268 页。

【24】《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第511—512 页。

【25】《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第511 页。

【2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第479 页。

【27】《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 卷,第480 页。




微信号|bdxbzsb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