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窘中的仪式:“不苟且”到底有多重要?
语音丨吴伯凡
无论贫穷如何逼迫你将就
你都拥有
不可被剥夺的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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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节省归根到底都是时间的节省”,马克思的这句名言本来有其特定的经济学含义:
商品价值的大小取决于商品所包含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多少。一把斧子可以换30斤小麦,是因为生产这两种商品所耗费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是相等的,省钱的本质就是省时间,甚至一切节省的背后都是时间的节省。
时间稀缺与金钱稀缺的区别
电影《时间规划局》构想了这样一个社会:
社会通行的唯一货币是时间,每个人身体都内置一个随时可以刷的时间存储卡,一切交易都表现为时间的支出和收入。
当一个人的时间存量接近于零时,他的生命也就到了尽头。在这个社会里,富人与穷人的差别,直接被简化为“时间的富人”和“时间的穷人”、“长寿者”与“短命鬼”的差别。所有的稀缺性,都被简化为时间的稀缺性。
时间与金钱毕竟不同。金钱具有显而易见的流动性,可以直接转账,而时间不能直接转账,只能先转化为劳动价值才能转让和交易。
时间与金钱最大的不同,在于时间具有对于个体的平等性和平均性(乞丐与盖茨之间差别不大),而金钱不具有这种平等性和平均性。
越是有钱(比如富豪)、有权(比如帝王)的人,对于时间的匮乏感反而越强烈。他们是物质上的富豪,却是时间上的穷人。
穷学生凯西的稀缺困境
一个叫凯西的学生,很早就立志要做医生。在美国,要想做医生,必须先读四年本科,拿到学士学位后,才能攻读医学学位。考上大学后,她对于时间的紧迫感和焦虑感日益强烈。
每天的24小时中,她总是试图最大限度地压榨自己的时间,让自己陷入一种极端忙碌的状态。她甚至会因为在刷牙、洗脸、上厕所的时候没有同时做别的事情而产生罪恶感。
她越是在时间上斤斤计较,就越觉得时间不够用。
她对身边的人和事关注得越来越少,把与朋友的交流也认为是浪费时间。为了节省时间,她只吃沙拉和水果,屋内脏衣服随手乱扔,她觉得根本没有时间把衣服放好。
然而,在这种尽乎疯狂的忙碌中,她渐渐发现自己其实是在不断地浪费时间。
因为觉得没有时间收拾屋子,她的屋子看上去像大垃圾场。以至于她常常会花很长时间找一件东西,她觉得自己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在找东西,以及因找不到东西而着急上火。
因为百事缠身,诸事不顺,她想不起来做一些必须做的事,比如还信用卡、买电、交电话费。各种“忘”带来了各种意想不到的麻烦,让她已经崩紧的神经几乎到了要崩断的程度。令她沮丧到疯狂的是,她不得不花额外的、更长的时间去紧急补办被她遗忘的俗事。
她变得越来越丢三落四,甚至于做实验时的差错也越来越多。她越是想证明自己多么优秀、多么勤奋、多么有效率,在老师和同学眼里她就越是显得平庸、拖沓、自我,人际关系越来越紧张,身体也不断出状况。
最后,她发现自己得了糖尿病,而且状况越来越严重。
她陷入了这样一种恶性循环:
觉得时间不够用,就疯狂地“省时间”,越是“省时间”,就越是持续不断地给自己添各种乱,生活越来越陷入混沌和无序,身陷愈演愈烈的混沌和无序,就越觉得时间不够用,越需要疯狂地“省时间”……行为、思绪、身体陷入整体的紊乱。
由于身体每况愈下,医生要求她必须停下来休息,她只能被迫放慢节奏。这时她才发现,自己其实没必要如此忙碌,大量的忙碌其实都是无结果和引发负面结果的忙碌。
“穷忙族”的穷忙
日本有一类人叫“穷忙族”,是指那些由于收入水平很低,被迫不断干活来维持自己最低限度消费的人。
日本人喜欢看杂志,读完后会随手把这些杂志扔进垃圾桶。有一类“穷忙族”就以捡杂志为生。他们把垃圾箱中的杂志捡来后,卖给那些收购旧杂志的商店以获取报酬。
捡一上午杂志卖的钱,刚好够买一碗面条。吃完这碗面条后,他们又必须考虑晚上那一顿面条的问题。为了晚上的面条,他们又必须马上投入到紧张、忙碌地翻遍垃圾桶找旧杂志的状态中。
最终,他们发现自己除了捡旧杂志,根本没有时间去做其他事,他们日常生活中整天想着的也都是旧杂志。他们也陷入到一个忙碌而又困窘的漩涡,而且陷进去之后便很难抽身出来。
这让我们想起某些初学跳舞的人。他越是急着想要跟上舞曲节奏,他的动作就越僵硬,步子就越慌乱,越是陷入到焦虑、沮丧,又无法停下来的状态。
穆来纳森教授在《稀缺》中也强调:
我们已经陷入到一种习惯性的稀缺思维当中。这种模式会逐渐强化,最终我们就像一个被植入了固定程序的机器人,一切行为都身不由己。我们可能觉得自己很努力、很忙碌,但在旁观者眼中,我们的行为不过就是在给自己和别人添乱而已。
“截断众流”,出离之道
佛教有一句话叫“截断众流”。这句话是提醒我们要学会在生活中给自己突然喊停。
我们可以借鉴学习跳舞的经验。当新手因为跟不上舞步而慌乱时,有经验的舞伴会让他先停下来,不要总想着如何跟上节奏,先让他结束那种毫无节奏的状态。
“先停下来”至少可以:
结束没有结果的忙乱;
让你以旁观者的眼光看看自己,意识到这种状态与你想要的结果是背道而驰的;
把焦虑和慌乱降到尽可能低后,准备重新开始。
窘迫感(不论是源于金钱还是源于时间的窘迫)缠身时,首先需要的是一种抽身出来的能力。
人即使是做梦的时候,也会有一种抽身能力。很多人都有过类似的经验:当我们梦见自己在从高处坠落的时候,意识会提醒我们,这只是梦,不用害怕。
我们的生活陷入深度窘迫感,处于持续的焦头烂额的状态时,我们也需要对自己说:不用害怕,我现在其实是在一个恶梦中。这就像一艘在风浪中剧烈漂荡的船抛下了一只锚。
在窘迫、动荡中,如何“截断众流”?如何给自己抛下一只锚?
凯西因为糖尿病而截断众流,管用,但代价巨大,而且是迫不得已。说起来令人悲哀,生活中许多实质性改变都是危机驱动的,主动的、代价小的改变往往落不到实处。这是人性的弱点使然。
主动的、代价较小的方法还是有的,前提是我们对于改变有发自内心的强烈意愿。
纳塔莉·戈德堡的“写作禅”(见伯凡时间《写作禅:如何用写作驱走焦虑》)是一种被很多人证明为有效的方法。与所有“主动的、代价较小”的方法一样,这种方法入门容易,深造很难,而且见效不快。
正如IBM前CEO郭士纳说的:
很多方法、举措即使被证明是有效的,但如果缺乏强烈的执行意愿、严格的执行流程和评估手段,最终都成为“据说有用的友好建议”。
我们懂了很多道理,知道很多方法,但平庸依旧,原因都在于此。
“不苟且”有多重要?
尽管如此,我还是想说一说我特别认可的一种思路,一种让我们“虽然穷但不是穷人”的方法论。
这种方法概括起来就是:无论贫穷怎样逼迫你在各种事情上只能“将就”,你都拥有不可剥夺的“讲究”。
苏东坡写过一首诗《贫家净扫地》,开头两句是“贫家净扫地,贫女好梳头。”意思是说,即使是一个穷人家,地也要扫干净。即使是一个穷人家的姑娘,头发也要仔细的梳好。
这是一种在贫穷中坚守的仪式。这种坚守的仪式能让人在一群风尘仆仆的人当中成为为数不多的不灰头土脸的人。少了这种仪式,哪怕过着表面光鲜亮丽的生活,他的精神状态也是灰头土脸的。
《菜根谭》对这句诗有很好的发挥:
贫家净扫地,贫女净梳头。景色虽不艳丽,气度自是风雅,士君子一当穷愁寥落,奈何辄自废弛哉?
凯西的问题恰好就在于,当她处于“穷愁寥落”中的时候,她毫无保留地陷入到“辄自废弛”之中,而“辄自废驰”又让她更加“穷愁寥落”。
一个人深陷物质或时间稀缺后,内心很可能染上一种稀缺型病毒程序,我们可以称之为“稀缺思维程序”。一旦染上这种病毒程序,这个人就会像中魔一样被这种病毒程序所驱使,任其摆布。
有一个很著名的想象性实验:把变色龙放在一个六面都是镜子的箱子中,变色龙会是什么颜色?
变色龙的颜色取决于它所处环境的颜色,但是在这种实验条件下,变色龙所处环境的颜色又取决于变色龙自身的颜色。
最后变色龙会变成什么颜色呢?
具体的答案大家可以去查找,这里暂且不说。我只是想借这个实验提出一个问题:当我们觉得自己陷入贫穷当中时,是贫穷造就了我们,还是我们造就了贫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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