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天津新型居住社区城市设计导则》(以下简称《新导则》)在网上发布,很多大号纷纷转载。我随后采访了天津规划院朱雪梅总规划师,听她分享这些年的政策实践探索,分上下篇连载采访文字稿。
阅读上篇请点击:用发展的眼光看待住宅和社区环境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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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型社区的“新”,预示着什么?
Bei:新型社区,“新”在哪里?它是政策改革试点,还是基于实践。朱总:新型社区的“新”是指人居环境可持续的发展观,体现在思想观念、规划设计方法和政策的全面创新以及实践探索的可行性等方面。在思想观念上,我们首先强调人居环境本身的重要性。吴良镛先生早在80年代就把人居环境当作中国城镇化的核心,他认为人居问题是事关国计民生的重大战略问题,并创建了“人居环境科学”,要为中国人谋万家居。他认为住房不能仅当做一种实用商品来看,必须要看成促进社会发展的一种强有力的工具。吴老的格局和情怀,也给今天的从业者一份强大的精神动力。其次,是规划设计范式的创新。
为什么居住区规划理论自50年代进入中国后能够快速普及?我认为一是与当时国家住房短缺的经济水平相适应,二是与当时国家的计划经济制度相匹配,三是各方面对现代主义的城市规划和建筑设计理念有很高的接受度,四是与国人人人平等的心理情结高度吻合。
定额指标、标准图、居住小区、住宅组团、日照间距、千人指标、道路通而不畅、布局四菜一汤这些概念广泛传播、入脑入心。毕业生稍加训练就能上手。90年代开始,中国住房供应高度市场化,有多样化的需求,但我们的居住区规划、规划管理机制却一直沿用这些旧办法。
大学时代我读雅各布斯《美国大城市的死与生》,第一次接触到后现代主义,后来又听文丘里说现代主义已死,但因为没有亲身经历五六十年代的美国,就无法真正理解现代主义的问题。直到今天看着无处不在的住宅小区,才恍然意识到当年的先辈、大师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
今天所谓的“大城市病”,不可否认有规划的原因。社区-住宅改革,涉及住房制度、土地财政、房地产税、社会治理等不同领域,需要的是系统性的改革。我们在编制导则时做了大量相关研究。
另外,新型社区在工作方法上尝试用城市设计替代过去的居住区规划。无论是社区空间品质、住宅建筑文化,还是社区场所营造,城市设计都更能支持我们的理念和价值观表达,在技术手段上也有更好的呈现,导则文本可以有更直观的可视化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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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型社区倡导小街廓、密路网、开放街区
Bei:小街廓、密路网、开放街区模式经常与现行规划管理规范矛盾,您对此怎么看?朱总:不久前有建筑师朋友吐槽说,他在小街廓、密路网落地实施过程中,遭遇各种规范制约,不但连累别人,还遭到很多质疑。甚至陷入自我怀疑:这种模式真的是必要的吗?虽然在推行时我也经历了很多挫折,但我重申一下,新型社区旗帜鲜明地倡导“小街廓、密路网、开放街区”。对此,我给出5点理由:人性化尺度、社会交往的需求是永恒的,历史上的经典造城法则都证明了这一点。高密度路网意味着均质路网,也就支持均质的车行交通流。小街廓、密路网能把单向交通、慢行交通更灵活的整合,大大降低堵车几率,保证公共空间的品质和活动连续性。复合功能,创造特色,街坊内外的空间被打通,大大提升公共空间的活力。社会资本来自信任、互助以及社会支持。有大量研究表明,加持社会资本能促进社区、安全、自我更新、经济福祉、就业和政治参与水平,直接关系到居民生活质量,因此,把社会组织、社会机构纳入社区工作,也被认为是自下而上改善社区贫困的有效方式。邓巴数字150,指的是人类智力允许人类拥有稳定社交网络的人数极限。政治家塞谬尔.亨廷顿的研究表明,200-500人是基层民主的合理尺度,人数过多、尺度过大,都会造成搭便车、无法建立共识的问题。《新导则》把街廓用地规模控制在2-4公顷,300户左右。这是业委会的合理规模,还是人感觉舒适的步行范围,是让邻里互相认识,人际交往的最好尺度。 08
推动规划管理改革
Bei:新型社区的很多概念听上去像是北美的新都市主义,它们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
朱总:美国是“车轮上的国家”,在七八十年代遭遇能源短缺、大城市中心衰落危机,在这个背景下,新都市主义试图建立一种全新的生活模式:低生活成本,重新整合城市和社区。
新都市主义发展了20多年,从最初的做为部分规划师、建筑师从事设计实践的行动纲领,到目前被各个城市所普遍接受,在规划管理上,采用以城乡断面理论为基础的精明准则管理模式,将传统区划zoning调整为基于形态的区划(form based zoning),兼顾了城市的秩序性和多样性,被认为是改变了现代主义规划的有效方法。
新型社区借鉴了城乡断面理论,即:自然、农村、郊区和城市,意味着不同的居住密度、人类活动和社会交往机会。
《新导则》将天津中心主城分为中心活力圈层、生态宜居圈层、田园城市圈层,共3个圈层;设定8种街镇类型以及与之有机组合的8种社区类型和8种住宅类型。街道社区类型分区
8种住宅类型
《新导则》开创了一种理想城市原型:
整体的秩序性+个体的多样化,
最终形成一种有自我造血能力的内在秩序。
中国跟七八十年代的美国城市化水平相当。我们今天遇到的很多困难,也必须在价值体系层面找答案,新型社区就是在这个时间点上出现的,要在目标、纲领和人居环境价值上统一认知。
新型社区的出发点是重视人的感受,把多样性、人性化、归属感和生命力做为四个重要原则,同时持有人居环境可持续的发展观。可以说,城市更新从城市建造之初就开始了,那是城市的远见。Bei:新模式在落地实施时往往跟现行的政策背离,也就是人们常质疑的“不接地气”。您在政策探索方面是专家,能跟大家分享下天津经验吗?
朱总:新型社区倡导多样性,鼓励小规模建设,多主体开发,允许个人自建房。这些提法的确跟目前主流政策有不一致的地方,对此,我认为:能支持这些目标的规划制度可以保持,不适应的就需要调整。
比如新型社区提出了新三级治理体系:
街道社区、居委会社区和业委会街坊。
在街道办周围,建立街道社区中心,服务5-10万人;在居委会周围,建立居委会社区中心,服务一万人;200-500人建立一个业委会街坊。
两级社区中心直接与社会管理、规划管理相对应,便于有效落地实施,责任到主体,工作有边界,自治到居民。同时,社区中心能吸引居民,是有归属感的社区场所。
街道社区中心的三种模式
新型社区倡导多样性,鼓励小规模建设,多主体开发,允许个人自建房。这不仅是与“住宅小区”不同的提法,更是挑战了主流的规划设计方法和现行管理制度。
今天看了上海高目gom的建筑师张佳晶讲他是如何假题真做,把百子湾公租房项目按照自己的理解重新设计了一遍。看的过程中,我会不时地会心一笑,因为我们在和谐新城的小街廓社区中也这么干过。
十年前,我们邀请新都市主义宪章起草人丹·索罗门先生参与滨海和谐新城的工作,编制城市设计和建筑方案,那是一个典型的“小街廓、密路网、开放街区”方案。
规划局、规划院、建筑院成立了一支本地技术团队,将和谐新城假题真做,模拟控规、修详规、建筑设计、施工验收等环节,详细研究各种法律规范,找出所有与方案冲突的政策和技术卡点。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深深感到,推行窄路密网开放街区落地举步维艰。但最近几年,从中央到地方,从领导到同行,社会各界对新模式越来越认同。
如今,天津的规划管理部门正在进行多项改革。
比如2018年,天津市规划局出台《控制性详细规划技术规程》(试行),2019年出台《天津市建筑工程规划管理技术标准》(试行),“试行控规”和“试行建筑标准”在四个方面进行调整。
首先,为实现生态宜居和提高居民生活水平,实行减量化发展,控制开发强度和密度,整体限制高层住宅的数量规模。把天津中心城区居住用地分两个层次、四类情况:快速环线以内地区,在轨道站点周边650米范围内居住用地容积率不得大于2.5,其他地区不得大于2.0;快速环线以外地区,在轨道站点周边650米范围内不得大于2.0,其他地区不得大于1.6 。另外,调整了原先的四级道路分级体系,建立一套窄路密网社区街道体系。第三,调整道路退绿、建筑退线,道路交叉口转弯半径等规范。第四,调整用地布局标准,包括日照间距、绿地率、建筑密度的计算标准,低层与高层建筑关系等。
2021年3月, “试行建筑标准”升级为天津地方标准,“试行控规”也实现了转正,升级为控规标准。
目前,正在制定《居住社区公共设施规划标准》,改变居住区配套公共设施千人指标方法,在控规中规划集中设置街道和居委会两级社区中心,以集中共建模式来完善社区公共设施,形成真正的社区中心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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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房成为当今世界的焦点议题
Bei:听起来,新型社区是社会发展的潮流,您觉得对于想从事住房事业的新一代规划师,可以做哪些事?
朱总:世界上很多国家和大都市区,都把居住作为规划重点。
比如温哥华规划,就把“公平的住房和完善的社区”放在三个大想法之首;加州湾区规划的四大核心“住房 经济 交通 环境”,住房也放在第一位;大伦敦规划更是明确指出要优先发展住房,把住房作为重点投资的事业。这些全球著名城市聚焦住房和社区绝非巧合。回顾人类文明,越是在不确定、遭遇严峻挑战的时代,人们就越是会回归家园,寻求庇护和情感依托。过去几十年,中国建造了大量住宅,解决了绝大多数国人的住房问题,但在情感和精神维度,我们的工作还差得远。
我国的房地产发展如今也陷入了困境:地方政府靠土地财政、圈地开发房地产的思路看来是走不下去了。今年9月起,全国各地集中土拍纷纷遇冷,多个城市出现延期或暂缓中止第二轮集中供地出让计划。房地产市场风光不再,已是不争的事实。大规模房地产开发的旧时代已经过去,新时代即将到来。希望《新导则》能为新时代带来一缕晨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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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居住理想
Bei:您认为中国梦里的理想家园是什么样的?是向传统回看进入桃花源,还是走向世界大同?
朱总:中国传统文化十分看重居住地,追求天人合一。自古以来,中国人以家庭生活为核心,生活方式、文化传统、精神追求,三者完美结合。
你看北京的四合院、苏州园林、徽州民居,这些地方民居形式都表达了天人合一的居住理想和“修身 齐家 治国 平天下”的人生追求。住宅既容纳物质生活,还承载精神审美,更是个体发展、治愈创伤、家庭关系的港湾。住宅是个人的宇宙,本质上是人们自我投射的场所,是人内心的外化。作为生命最重要的生活元素,住宅表达了一个人对自然、社会以及自己生命的根本立场。因此,保护我们赖以生存的环境,支持人的全面发展,是规划师最重要的职业观。
2004年,我和两位同事在美国伯克利大学做访问学者,期间考察多个城市,数次坐飞机横跨东西海岸。当我从舷窗向外看,发现广袤干涸的中西部平原上,凡是有建筑群落的地方,都绿意盎然,没有城镇的中间地带则是一望无际的枯黄平原。我不禁感叹,到底是环境滋养了人,还是人滋养了环境。从美国湾区开发之初的历史照片看,由于海风很大,树木不宜生长,山上光秃秃的。但一百多年之后再看湾区,树木已成林,郁郁葱葱。一百多年来不仅建好城市,发展了经济,也改善了整个湾区的生态环境。在那里,几乎家家户户都有花园,植物种类繁多,屋主精心照料,不用政府掏一分钱。60年间隔的旧金山
有种观点认为,人工活动必然会破坏环境,简单地把占地看成是孤立的问题,但综合生态环境、社会构建、城市管理效能来看,在城市中心区外围、外环内和近郊区建设供普通家庭居住的低层住宅才是明智的做法,既改善生态环境,还促进经济发展,满足人们对居住品质、个性表达的需求。如果能依托城市紧凑发展,精心规划,并不会比现在的大量分散的、碎片化的高层小区更加浪费土地。Bei:您工作30多年,我印象中您总是精力旺盛,对新型社区改革持乐观态度,有什么动力支持着您吗?
朱总:我讲个最近发生的事。
从2012年滨海和谐新城开始,我们一直在探索新型社区,十年里兜兜转转发生了很多事情,直到今年9月份,市规划和自然资源局正式发布《天津市新型居住社区城市设计导则》。
有位朋友拿到《新导则》之后,给我写了一段话,他说:
“疫情以来,人类整体上的确遇到不少困难。可谓山穷水复,虽然不排除柳暗花明,但庸庸碌碌,误入歧途。过去我觉得life is short, and art long,但规划师不能不生活,因而总希望找到条性价比高、阻力小收获大的现实路径,来帮助身边的人最经济地获得回报,且(权宜地)帮助到甲方,还要能展开有价值的思考和想象。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我发现你们这些年在居住领域的辛勤耕耘,让life本身有了art的感觉。人类有没有救,可能不重要,花店不开了,花儿继续开……”
看到这段话,我泪流满面,忽然感觉一切都有了意义。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我脑海中时常环绕电影《流浪地球》的片尾曲。
每次聆听逃跑计划的这首歌,都会感到一些对于梦想、理想的坚持与追随。这些年,我们一直坚持对新型社区进行研究和探索,它对中国人的生活能有多大的改变?我不知道。但如果它能让人与人之间产生温暖的联结,产生一种情感上深刻的共鸣,我很开心。
这是「布拉格向北」设计人系列第四篇
我们以城市文化为关注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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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生态学者兼设计师
「布拉格向北」创始人
东南大学城市规划学士
美国伯克利城市设计硕士
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跨学科研究博士
目前在温哥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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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稿 江北
审核 朱雪梅
策划 晓与晓新媒体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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