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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丹平:自考十九年,我的大学

先生来啦 先生来啦 2022-06-15


自考十九年,我的大学
 
孙丹平


1992年商州东龙山丹江河滨
 



2011年棣花镇韩河村加北岭老家

1
一九八九年九月,商州龙山晓日张开双臂拥抱了我这个百里之外的山区少年。第一次看到双塔,身处商州师范学校这个大院落,十五岁的少年自然是喜不自胜,因为在这里度过三年学生时光后,就会有一份乡村小学教师的职业,不论好坏,用父亲的话说,“你这辈子不和䦆头打交道了!”体质一直虚弱的我,从小就不爱干农活,锄地的当儿,母亲欣喜搂草而得的刺芥,我总是斜窥地边红艳艳的山丹丹;挖红薯的日子,父亲惊喜这硕大的疙疙瘩瘩,我却更加钟情坡上随风摆动的酸枣。大人的心思在地内,我的心思在界外,常常责备我的双亲直到见到了录取通知书,才心花怒放,总算放下了饿不死我的担心。

记忆中好像都是晴朗的早晨,龙山晓日喷薄而出,灿烂着乳酪色的塔身熠熠生辉,这两座明代万历年间修建的双塔,似乎高矮相等,浑然无异,底部的飞禽走兽或花鸟虫鱼等浮雕都被轻松的心情忽视了,塔顶有朵二十瓣盛开的莲花,花心有葫芦型的塔刹,塔心有四层的木楼,都未曾仔细的研究或登临过,一个意气风发的青春少年,佛家的一切都引不起我丝毫的兴趣。

上午听课是无比舒心惬意的,风格各异的老师轮换着给我们表演着精彩。神采飞扬的语文老师严文龙,口若悬河、滔滔不绝;高挑娴静的数学老师赵安静,温文尔雅、有条不紊;玲珑碧玉的美术老师王昱敏,轻声细语、娓娓而谈。中午的选修课程,我们跟随张仁基老师练字,或者去陪师姐们弹琴,觉得无趣了就去操场上疯狂打球。晚自习那是安安静静的,大多数人在看书读信或写信,青春期朦胧的感情,在笔下变成一个个娟秀飞扬的文字,丢进邮筒后,随绿色的邮车飘向远方。那时,公路蜿蜒,邮车很慢,一年大概只爱一个人,信寄出去后,接下来的等待如兔子般忐忑,直到传达室的大爷送一封回信拆开阅览,或激动欣喜或懊恼羞涩或无言哭泣。这是大部分同学的经历,我关注的是每周的那场电影,每月的那场实践活动,一个在三年初中咬牙拼搏的乳虎,压抑了太多的活泼,一旦释放就是激越火热昂扬向上的。我不知天高地厚的在《中华美》的演讲中慷慨陈词,总有当今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豪迈;我毛遂自荐的担任《长征组歌》的领唱,在《四渡赤水出奇兵》的旋律中穿越跳荡;有次元旦书画展竟然突发奇想的画了幅工笔芭蕉少女,还得了奖浪得虚名。我像一个走进瓜园的孩子,眼花缭乱难以选定,一晃就走过了两年春光。

无忧无虑的平静湖面突然被一枚石子击破了,有天晚上,美女班主任周爱玲老师郑重其事的宣布,我们可以参加陕西师范大学心理学和计算机专业的考试,每班两个名额,难度应该不大,大家回家和大人商量后再做定夺。

那个周六我归心似箭,加重自行车在屁股下飞驰如马,穿沙河子过白杨店就到了夜村镇。日落时分,故乡的山岩拥抱了我,院内的土豆蔓散发出清新的气息,硕大的堆跺就知道父母肯定挥汗如雨过。

夏日的夜晚月色皎洁,星星眨着闪亮的眼睛,院内的椿树高大挺拔,凉风从树梢刮到芦席上,清凉了手中碗内的甜拌汤。这是我最爱吃的饭,煮新挖的囫囵土豆,再就盘内的刺芥酸菜,那嫩刺碰触到舌尖上,有涩涩的酸,有清新无比的泥土味儿。

“大,我想翻秦岭上陕西师大,将来毕业了可以教师范!”

父亲没有言传,他去盛第二碗饭后,蹲在远处的台阶上不紧不慢地吃,一个囫囵洋芋咬开后,他要赶紧喝一口稀汤,那突出的喉结格外尖细,一上一下的蠕动就像一个塑料开关。

饭后母亲默默地去收拾锅盆碗盏,父亲赶紧去挑拣土豆里面大个的家伙,等装满了袋子,明早趁天凉带到棣花镇上去换钱,再推回家里需要的油盐酱醋。

那天晚上我注定是辗转反侧的,月光从木窗的格子里氤氲进来,辉洒在身旁弟弟妹妹憨憨的脸上,这个家太需要一根支撑的椽子,它击碎了我从未见过的逶迤秦岭和绿荫葱茏的师大校园。

回到龙山的心情是风皱湖水的,我每晚羡慕的看着舍友张文超和周会斌挑灯苦读,他们后来都如愿以偿,被计算机系和中文系先后录取,分别在陕西师范大学和华商报社上班,一个聪明绝顶,一个妙笔生花。

毕业前的日子是跳动的秒针,大家都挖空心思写毕业留言,走马灯一样的合影留念,送纪念册和收笔记本,我在《歌声与微笑》里和同学们依依惜别,再见了琴声,再见了塔影,我们被班车送回故乡,像种子一样散落在一个个看似相同又各不相同的山坳里。


丹凤县赵川镇梨元小学



 丹凤县武关镇小学


2
一九九二年九月一日,大雨滂沱。我和父亲赶到铁峪铺镇教育组的时候,知道自己被分配到梨园岔小学,它距离镇政府所在地还有几十公里,那里是原始林区,山大沟深,闭塞不通电,心里就难免有些恓惶。我们搭乘拉教材的拖拉机蜗牛一般缓缓爬行,蜷缩在厚厚的油布下,看溅起的泥浆飞向路旁草丛。押车的贺德林主任穿身绿军装,戴幅眼镜,看起来像部队的政委,我就觉得自己更像是随军出征。

雨越下越大,武关河在栗子坪渡口浊浪翻滚,吼声如牛,眼前是汪洋大海,我们只能望而却步。对岸的大石头上,赵华财校长朝我频频挥手,欢迎我这个十年来新分的师范毕业生,这位慈善的长者,大清早就起身,在大雨中踽踽独行十几里来欢迎我,但河宽水大,我看见了他的老态龙钟,他看不见我的泪眼迷蒙。

我们暂时住在河边的唐姓人家,好吃好喝被伺候着,父亲说有贺主任陪我,他就放心的回家了。两天后,洪水退去了很多,赵校长派唐定文马兰美老师来接我,他们一边一个架起我的胳膊,横切这依旧汹涌的大河踩水过去,我们便一头走进更深的山林。

梨园岔随着地势的升高反而平坦起来,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我一下子进入了桃花源,走进了百年前朝。学校的操场硕大周正,几十级台阶上去后,是三进三出的整齐院落,白墙灰瓦,曲径通幽,特别是那颗高大的核桃树和上面的铜铃铛,让我觉得是进了山寺禅院,安静得地下的虫鸣都更清脆响亮。

我让这个沉寂多年的院落彻底沸腾起来了,全校的学生被组织起来唱《解放区的天》,四重唱震得山谷都嗡嗡回响,看热闹的家长挤满了院子,结束了就抢着拉我去家里吃饭,客家老乡的习俗是在碗里的面条下埋很多腊肉片,我走马灯一般去吃,被优待的喜悦完全抵消了黑漆漆夜晚的青灯烛火。

每一个星期天更是惬意,去桃坪的原始森林看娃娃鱼,坐在腰庄酒坊喝烫热的包谷酒,种木耳捡毛栗或割蜂蜜,都有完全不同的稀奇,但这一切热闹过后,我还是想山外的世界,想我的大学。

在职一年后,按政策我参加了陕西师范大学的函授教育,地点在商洛师范专科学校,我们私下里叫它砖厂,那是因为学校门前确实有个砖厂,另一层却含有一些醋意,我们上学的时候,砖厂的学兄往往借着认乡党的名义,到师范学校走动窜门,他们嘘寒问暖,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明请吃红薯,暗则抢学妹。这些大哥哥文不能提笔,武不能拿枪,但他们心智成熟早,撩妹谎话多,所以骑着自行车带走学妹时,我们直恨得牙痒痒。防火防盗防师兄,这一点都不假,但恨归恨,还是要在这里度过三年的假期学习时光。

“砖厂”的西院墙,不知道在什么时间被挖了一个洞,只能容一两个人进出,从这里可以抄近道进入州城,这很让我吃惊,但教授都猫着腰进出,我也能坦然面对狗洞。授课的教授讲师都来自陕西师范大学,学养渊博自不必说,但我们都无心听难懂的《逻辑学》《美学》,而是央求老师多讲讲古都长安,讲讲我没有见过的大雁塔,钟楼、城墙,特别是师大的校园,讲那座电视上经常出现的电视塔,至于对付考试,我们就缠着老师给划“重点”,连“重点”都背不过的同学,他们自有绝招,把这些知识抄在窄长的折叠纸片上,叫做“手风琴”,考试趁监考老师分神的时候,从袖筒里拉开来看;还有的直接写在胳膊上,密密麻麻黑漆漆的惊骇了监考老师诧异的眼神。

函授考试的容易更嚣张了兜里有钱的我们,后来干脆就住在东关的宾馆,去西背街逛店铺,吃蒸饺后去商洛影剧院看录像,然后在午夜提着酒瓶吼着《涛声依旧》横着回到宾馆,明晚再重复今晚的故事,也不管这张旧船票能否登上未来的客船。

三年的假期疏忽而过,钱能买来的学识经不起风雨,一纸文凭涨了薪水,我调到了铁峪铺中学,但工作依然是按部就班,跌跌撞撞,没有得心应手的洒脱。庆幸的是因为参加函授,我两次去了师大这所早已无限向往的校园。一九九五年元旦,我从丹凤县城出发去西安,班车翻越麻街岭的时候开始飘起雪花,让人兴奋不已,但翻越秦岭的时候就心惊胆战,积雪越来越厚,司机师傅都变了脸色,一车的人噤若寒蝉,“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等到日暮时分到西安的时候,寒风呼啸,雪片飞扬,古城西安的见面礼就是张扬威武的。第二日逛了钟楼大雁塔,那时西安的旅游还是“白天看庙,晚上睡觉”的时代,今夕对比,发展变化自是不可同日而语。但我终于去了一趟师大,登上电视塔看古城西安在一片白雪苍茫中回到唐朝。到了九六年暑假再去师大,那正是七月灿烂的日子,图书馆前墙的爬山虎葱茏向上,绿意盎然,真正迷醉了我的眼睛。

 


商洛小学校园


约1997-1998铁峪铺中学校园

3
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香港回到祖国的怀抱,举国欢庆,万民欢腾。对于我个人来说,也翻开了初中教学的崭新一页。铁峪铺中学座落在镇政府东边的川塬上,有两幢三层的教学楼,窗明几净,崭新漂亮,同学们来自附近的三个乡镇,大都听话好学,工作也就顺风顺水,芝麻开花。我省吃俭用,积攒了一年的工资,总算买了一辆二手的捷达摩托车。有了它,和院外的联系就越发多了,兜风和喝酒是那个年代很时尚的事,带来的好处就是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同事的摩托车被交警收了,我跑一趟就能给骑回来;小混混在校门口闹事,我能让他们井水不犯河水;我甚至能给家长批下桩基,让干戈一场的双方息事宁人,让决意离婚的夫妻能破镜重圆。毋容置疑,现实中的农村是熟人社会,这个江湖是个人情江湖,有些事需要法律来解决,有的事却需要脸面来干预。

青年教师总是血气方刚,以为所有的树木都能成就栋梁,所有的学生都能学有所成,在教育管理中往往就会简单粗暴,甚至一说二打。说一不二能力挽狂澜,也会贻害无穷,背地里有学生骂我孙丹平,素质低,教育学生用脚踢!我确实也逐渐感到驭人乏术,江郎才尽。压制只会带来反抗,暴政只会带来造反,我感到教育还是要春风化雨润物无声,要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学然后知不足,想取得本科学历,当时只能参加西北大学汉语专业的自学考试,因为函授的专业是文秘,需要提前加考《古代汉语》《古代文学作品选》等四门课,我只能先选这两科。自考的老师是自己,文章一段一段的背,书一页一页的读,遇到疑难就去查词典。在职的人坚持学习,一切都是见缝插针,夏日夜晚看护宿舍的时刻,抱着棍子在路灯下也能看一会儿,室外的凉风晃动着书页,风中的花香似乎也在呼唤着墨香。

第一次考试在十月下旬,商洛小学的院子里黑压压的全是人,进考场前的一个小时,树丛里、屋檐下、墙角处,还有临阵磨枪的人,有的随手翻书,呼呼啦啦的响;有的满脸虔诚,口中念念有词;还有的声如洪钟,重复背诵某一句话。考场就是一个战场,没有硝烟,但有紧张;没有你死我活,但有明争暗斗。只不过在没有更好的选拔人才的机制出现以前,笔试还是相对公平公正的,没有考试,普通阶层的人恐怕很难逆袭成功,很难有出头之日。

回到单位的日子如平湖秋水,波澜不惊,早六晚九的作息十分规律,慢慢就心生懒惰,弃书拿棋了。象棋是一圈人的吵闹江湖,每天午饭后在核桃树下准时开摊,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我是一个永不服输的主,直杀得尿意难忍方才起身,直杀得天昏地暗路断人稀方才作罢!这时门卫老李送来黄皮纸信封的信,我忐忑不安的拆开封口,成绩单和通知书赫然在目,《古代汉语》《古代文学作品选》双双六十分,六十分万岁!万事开头难,旗开得胜大大的坚定了我继续学习的决心!

那年的冬天在火炉旁,在《现代汉语》《现代文学作品选》的书页里和柿子酒的陪伴下温馨度过。冬去春来,莺歌燕舞,来年四月下旬的考试也很顺当,可就在当天回程的路上大祸临头。

那个周日离开商州城时已日落西山,熊耳晚霞隐去了西边山脊最后一抹余辉。我骑着摩托车慢悠悠地出了东关后,风驰电掣就过了沙河子张村,十八盘的摩崖石洞像野兽张着巨口,黑乎乎地着实吓人。亮着的车灯突然熄灭了,左拍右拍亮不起来,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只有借着后车的亮光才能冲一段距离,一辆车过去了,只能刹车在原地等待。如此循环反复,不知道有多少次,过了夜村,过了棣花,商镇中学楼顶的霓虹灯已经清晰可见,也许是惧惮狂奔的卡车,也许是确实体力不支,一辆卡车飞过去后,倏忽的黑暗像一张大网迎面扑来,罩住了颜面,我地一声就摔在路边的沟渠里,然后失去了知觉。

再醒来的时候我满脸血污,躺在医院的床上连声呻吟,门牙碰坏了两颗,下巴缝了六针,差一点就摔倒在十米的涧下,那里是滔滔不息打着漩涡的滚滚州河。
 



丹凤县商镇中学高二文三

4
二零零七年的十月是个兴奋的秋天,工作刚满十五年的我可以申报高一级职称,平日里严厉的张校长制定了一套操作性很强的细则,从德能勤绩廉等五个方面进行积分,二十三位符合条件的人中,我排到了前八。组长周永红老师分担了我的工作,让我安心去商州参加计算机模块考试,点动鼠标这事,因为有很好的打游戏基础,合格证轻而易举的就拿回来了,工工整整的填表上交后,然后静等花开。

人志得意满的时候,便会骄意日盛,晚上没有自习的日子,我慢慢喜欢上了麻将。这种智慧和运气兼而有之的游戏,需要老谋深算使巧弄诈,需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但我更惊喜于柳暗花明枯木逢春绝处逢生,我们玩一种红中可以抵任何牌的万能打法,摸到红中时的在桌上一摔,那种君临天下的得意,好像全天下都是孙某人的天下,全天下的钱都是孙某人的钱。但纸终包不住火,摔牌声惊动了校长,他阴沉着脸严厉批评了隔壁老王,而疏忽了从胳膊下猫腰出去的我。

隔壁老王被要求书面检讨,但他是个硬人,他说学校补课都违反了《劳动法》,他为什么就不能打麻将?于是在勤和园的石头上静坐抗议。洒脱的老王是我们的榜样,他从商州来,不避风雨的钓鱼养花,想咋就咋的下棋打牌,但最生动的是他的政治课,他在吼,他在叫,学生在咆哮;每节课他都大汗淋漓,都激情满怀,都声振屋瓦,当时是学生的嫂夫人毕业后就直接非他不嫁。我们羡慕老王拥生入怀的甜蜜,醋意大发的说他有悖师德,他却毫不掩饰内心的得意洋洋说:“嚣张来自实力!”

我总不能见死不救,就代写一份文绉绉酸溜溜洋洋洒洒正气凛然的文言检讨交上去,因为心中也憋气,心想没有课的时间打牌消遣,似也无可厚非。张校长平和了许多,他推心置腹地和我谈话,指出这样的文才被麻将磨灭多有不好,自考能坚持十年,就应该善始善终,为什么要玩物丧志呢!

丢弃多年的英语又被拾掇起来,早读的时候,我拿着《新概念英语》哇哇大喊,晚上没有课的时候,就在房间里安静地听磁带,一个学期过后,信心满满的我走入考场,但结果只是四十分。

第二年再考,还是四十分!第三年的业余时间几乎都用来学英语,还请了英语老师给辅导,结果只有四十四分!事不过三,我绝望了,我明白了不是所有的努力都能成功!

病急乱投医,事急也瞎整。在英语拦路的日子里,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必须另想出路。参加自考的人像疆场上的士兵,慢慢地倒下,慢慢地离去,但侥幸者总想设法明修栈道,力争暗度陈仓。忘记了咋知道的,中心街书店里有“面包”,那是微缩的所谓秘籍,但聊胜于无,我也就买了别在后腰的皮带下。

这场考试在城关小学的二楼教室,前座是一位妙龄女子,和别科考试不同,教室里少有沙沙地写字声,一个小时的沉默过后,没有指望的同伴交卷走了;心存侥幸的同伴还在等待时机,有的暗送秋波,有的抓耳挠腮,有的茫然失神。妙龄女子装着挠腿,从鞋子里掏面包出来,竞和我的一模一样!她把面包放在左腿上,右手笔走龙蛇,从快速起伏的后背都能感觉出来偷袭的紧张和得手的欢欣,可是监考老师没有理睬她,眼睛直瞪着其他同伴。

我也摸手枪一般,悄无声息地如她所做,还没有低头,那监考过来站在我的跟前怒目而视,我只好又物归原位。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过去,前座长吁了一口气,她猫一下腰,面包又回到了老地方。她要是起身交卷了,我就没有了天然屏障,那不是前功尽弃了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心一横,刚把面包摸出来,一只冰凉的手就抓住了我的胳膊!

螳螂在蝉的身后,黄雀永远在螳螂的身后。也是妙龄的巡监从省城赶来,我站在楼道里被她不停地训斥,那句“你如何教育学生”刺激了我,一腔热血就涌上心头,我索性一把拉住她,“世上为自考流血的人还没有,就从你我开始吧!”

我一条腿跨过栏杆,后腰就被鱼主任死死的抱住,一群人跑过来七手八脚把我抬到办公室,走马灯似的劝说,面对我的质问,他们解释说考和教是分离的,国家政策就是这样,就是他们,也不一定能考及格。鱼主任诚恳的说:你说还有人偷看,你说是谁?但我想前座肯定也和我一样,每学期有上不完的早读,也许抱着孩子在看英语书籍,也许忙完家务在记英语单词。我焉了,我承认自己错了,鱼主任又劝慰了一会,他使一个颜色,两位保安过来送我离开。

过十字口的时候,我突然觉得这是老北京的菜市口,我就是谭嗣同,我大声朗诵他的绝命诗:“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西背街商铺老板都齐刷刷的看热闹,他们异样的眼光刺激了保安,年长的那位拽了一下我的衣角,拉着我顺工农路边上往南走,我偏要走中间,我大声朗诵刘禹锡的《再游玄都观》:“百亩庭中半是苔,桃花净尽菜花开。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街上的人们又异样的看,眼光刺激得保安左右不是,但我理解我是苏三,他们是差役,差役者,下苦人啊!都是下苦的人,又何必苦苦相送!

我被礼送到名人街商丹专线中巴车,车辆开动的那刻,才猛然发现手中的冰糖雪梨,那是年长的保安塞到我手中的,司机说车费他也给开过了。我向保安大哥挥手,直到蓝色制服模糊在群影散乱中,像国画一样渲染留白。
本命年我虎虎有生气,但凄凄伤离别,都难逃一劫吧,但一劫已过,是否会否极泰来呢?

 


商洛职业技术学院


商州北环线


5
三十六岁生日过后,就可以再加考四门课来代替英语,“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当鱼主任通知我的时候,我真切的看到了梦想正要变为现实,这位可爱的老兄长,他当初放我一马,现在再护送一程。漫漫人生路,即使一件小事的成功,都有很多人在增砖添瓦啊!对于仇敌英语,当初我是多么的憎恨,生活和工作接触不到,毫无用处的一门课,它磕绊了我这么多年,影响了工资和晋级,但今天要说再见的时候,也恨不起来了。这也许是经风历雨带来的成熟,世间事,爱与恨,留给碧天白云山外斜阳,留给江枫渔火一叶扁舟吧!

久病成医,久考成神。我也慢慢地摸索到复习的一些窍门,一是要找西北大学教授编撰的相关教材;二是只识记每段文章的中心句,这样复习省时省力,保证达到六十分左右即可。但加考的课,一年只能考一科,也只有等待,好事不在忙,要给生活以时间。

读万卷书的空余时间用来行万里路,兼职卖化妆品的收入买了一辆路宝车后,我过起游山玩水的游历日子,北上陕北壶口,领略“黄河之水天上来,滔滔浊浪一壶收。”的壮观激烈;西去甘南藏区,欣赏“瀚海漠漠路无尽,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异域风情;南下鄂西重镇十堰,体味武当“经山涉水向何处,羞见竹林禅定人。”的痴情羞赧;东谒内乡县衙,顿悟“得一官不荣,失一官不辱,勿道一官无用,地方全靠一官;穿百姓之衣,吃百姓之饭,莫以百姓可欺,自己也是百姓。”的半部官场文化。学识带来的好处就是生活体验更加深刻清晰,眼前景和心中景能够互相补充,相得益彰,会感受到“四面湖山收眼底,万家忧乐上心头。”的担当而不是“山还是山,水还是水”的大致相同;会醉心“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壮美空阔而不是“年年岁岁花相似”的索然无味。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行旅的日子里认识了满口漫川口音的大夫小琴,心中的大夫是高冷和不耐烦的,眼前的小琴是热情直爽利索精干的。我们上学的时候,民间流传丹凤的眼,山阳的脸,洛南的屁股赛蒲篮。的诙谐俗谚,这当然是错误的认知,但小琴确实漂亮能干,她伺弄了一桌子菜招待我,像小妹妹一样关心我的婚姻,还指点说医生和教师是完美的组合,能教育小孩,能呵护健康,她的同行老公诺诺说是。其实我认识的很多大夫,都有严重的洁癖,好像哪里都有细菌,别人都不干净;而很多老师呢又固执精明,总认为自己是救世主或神父,以至于祸起萧墙,引火烧身。幸福的职业是相似的,不幸的婚姻各有各的不幸,但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一言难尽是相同的,过尽千帆皆不是的孤独等待是不同的,世上有爱情么,鲁迅似乎也说过,他也不知道。

漫川归来我去商洛职业学院参加最后一科的考试,监考老师看了准考证,一脸失望的说:“这该是昨天来考啊!”老天,我竟然记错了时间!昨天考试的时候,我正在漫川关听小琴给说如何做婚姻这道选择题,我不是宋代的林逋,不会梅妻鹤子,但心气高是过,条件差是错。我打电话对她抱怨,她快人快语:“都是自考惹的祸,考什么本科,毛主席说过,知识越多越反动,你人生的考试都不及格,瞎折腾什么呢?”然后咯咯地笑,全不顾及这边垂头丧气的我。

第二年我早早的去职院参加考试,偌大的院子里寂寥少人,好几个科目才混编为一个考场,邻座好几个都是我曾经的学生,我在他们中间苍老得异常显眼,监考老师是我师范的同学,她鹤立鸡群风光无限,我却忐忑不安羞愧万分,我即使中举,也是现实版的范进,我会不会也疯掉?

末场的考试比较顺利,我从职业学院走出时心情轻松。十八年前这里麦草青青,如今高楼林立。从东龙山到构峪桥,昔日屋舍稀疏,星星点点,如今车水马龙,一城山水;从商师附小到城关小学到职业学院,过去蜗牛爬地如今气势如虹。我的商洛,这个秦岭南坡最美的地方,刹那间瞧见了我的泪眼婆娑。
 



2019年商州街景


6
矿司巷是商州城里最普通不过的一条短窄小巷,梧桐树叶荫蔽得巷口不易寻找,我在市招生办公室填好表后,按耐不住内心的喜悦,当初千军万马一起厮杀,如今只身突出重围,好不高兴!当天就乘火车从商州直奔西安,一路翻山越河,钻洞穿桥,好不快活。省城的地铁发展迅速,自己就是土行孙,从北大街坐二号线,小寨倒三号线到科技路下车,再坐公交到西北大学桃园校区,来办理申请论文等事宜。这里依旧是高楼林立,路面干净,树荫婆娑,它神秘安静,空气里都飘散着书香味道,大门口硕宽的横幅上有欢迎我的标语,这是中国单位的一大特色,鲜艳显眼的热情,让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工作人员都很热情,悉心解说交代要注意的事项,同学间也互相留了联系方式,渭南那位五十一岁的大哥,坚持自考二十多年,直接浇灭了我的嚣张气焰。天外有天,人外有人,江湖真是深不可测,人生有涯,而知无涯,学习必须是终身的行为,大学也不再是学制四年的大学。

第二天坐公交随心所欲,看见有长安二字的单位都想进去溜达一番。对于这座千年古都,我更钟情于长安二字,它诗意无限回到大唐,令人浮想联篇。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冲天香阵透长安,满城尽带黄金甲。而西安则直白单纯,缺少了文化气息,当初改名的那个人,没文化真可怕!


司马迁也曾在这座古都里生活,他子承父业忍辱负重,“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经历十余年完成了《史记》,被鲁迅先生称赞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长安城上空的皎洁月色见证了他的奋笔疾书,也震撼了千年之后一脸崇拜的我,宏廓画面和深邃意蕴,悲剧气氛和传奇色彩,这都难以把握,我就从“歌谣”着手探索吧,《史记》是一条大河波浪宽,我能不能撷取浪花一朵告慰先哲,给自考生涯画一个完满的句号呢!

接下来的一年在似懂非懂下细读《史记》,在网络的帮助下拼凑论文,文本中的歌谣都进行了仔细的研究,《大风歌》的雄豪自放与忧虑惆怅,《垓下歌》的自信豪迈和满腔深情,这些都容易把握。但俗谚内容丰富,风格各异,也只是走马观花的大致浏览了一番。

答辩的日子终于来了,我们七个同学紧张高兴又踌躇满志。在西北大学的教室里,第一个上场的我答对了第一题,实在不会第二题就望洋兴叹如实相告,温和儒雅的李芳民教授推了推金丝眼镜,足足给我讲了五分钟。站在台上的我尬尴之极又佩服万分,教师和教授虽然是一字之差,但有天壤之别,我们的知识系统支离破碎,研究又浅尝辄止,死记硬背还能做到,融会贯通就很困难。他用广博的学识给我们上了大学的唯一一课,又用善良宽厚支撑了每一个人,随后的同伴,好几个都出现了明显的常识性错误,但他都给予答辩通过。我们虽是西北大学的自考生,但学养对不起毕业证上鲜红的印章。人海茫茫,有的人形影不离,但同床异梦;有的人仅一面之缘,但难以忘怀。每当填履历表写下“本科”二字的时候,我的脑海中就闪现出那位个子不高,衣着朴素,和善可亲,娓娓道来的李芳民教授。

二零一六年九月的一天,矿司巷的梧桐树绿意婆娑中黄叶泛起,手捧一纸文凭的我脚步轻盈,思绪万千。唐代的孟郊登科后苦尽甘来,他在街头低吟高唱,昔日龌龊不足夸,今朝放荡思天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而眼前的北新街人流如织,秋意渐朗,信步闲游的我思想着人生万事不会尽如人意,但普通人唯有坚韧不拔奋起直追。坚韧的影子,那是生命单程燃烧的壮丽痕迹,它悲情但值得,当然也会被岁月的冷风一扫而过。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我想起王国维的词句,也突然忆起《苏武传》的末句: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


人生如白驹过隙,倏忽便老,能有几个十九年?
 
2019721 棣花古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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