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文学的堕落与救赎
(编者注:本文刊登在山西大型文学刊物《黄河》2016年第三期)
文学的堕落与救赎
文︱安黎
文学的位置
历史是昨天的现实,现实是明天的历史。
当我们以考据者的姿态,在蒙尘泛黄的故纸堆里掏挖的时候,总有一天,我们也会成为后人掏挖的对象。鲜活的终会风干,清晰的终会模糊,近在咫尺的终会远在天涯。我们,连同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终会化为枯枝败叶,被岁月那只蛮横之手,无情地扫进历史的填埋场。
人一出生,乐观地讲,是在成长,是在壮大,像树木一样地发芽开花;但悲观地讲,所有的人,都不过是在匆匆赶往填埋场的路途。
大浪淘沙,多少繁华凋敝,多少泡沫破灭,唯有千疮百孔的礁石,才岿然不动地屹立着,成为令人瞭望的风景。
礁石之所以没有被浪花击碎,在于它不但骨骼坚硬,而是有着深厚而牢固的根基。冒出水面的礁石,仅为冰山一角,更为雄阔的底座,存在于我们这些常人的庸眼无法洞穿的水面之下。
成为礁石,还是成为浪花,借用莎士比亚剧中人物哈姆雷特的话说,“这是一个问题”。
世间的文学写作者数以万计,每个人出发的原由和想要抵达的目的地,并不完全雷同,直白一点说,就是各怀心思。有人带着伤痛上路,所有的前行,都是为了疗伤;有人奔着领奖台迷醉的光圈微笑,眼红心热,摩拳擦掌;有人想搭桥敲门,从此岸走向彼岸,从草莽之低攀至庙堂之高……当然,也有人冰清玉洁,胸怀凌云之志,力图通过笔纸来济世,通过言说来赎魂,像殉道者那样,不怕山高路远,不惧夜黑风啸,奋不顾身地勇往向前,从而使自己从平凡走向不平凡,从卑贱走向高贵,甚至幻想着能让自己化为一尊礁石,永恒地耸立于历史长河的岸边。
动机不同,行为就有所差异。表现在具体的写作中,就各有路径,各有取舍,各有侧重:有人为眼前的利益而殚精竭虑,有人在为永恒的价值而形容枯槁。前者很现实,只是把文学当作车马,造车养马,不过是想让车马驼着自己,去金矿攫取金银,去果园摘取甜果,去楼堂纵欲享受。这样的写作,究其实质,和官场逢迎,和商场投机,乃至于和酒店卖春、街头卖艺、入室盗窃、贩卖萝卜白菜等等,没有根本性的区别,其出发点和落脚点,就是千方百计且最大程度地受益和获利。只是相比于那些依靠小伎俩或下苦力而讨得生计的人,写作似乎显得更为儒雅,更为体面,更为冠冕堂皇一些。但西服的笔挺,并不能遮蔽骨头的蜷缩。妓女卖身,写作者卖魂,不知谁该可怜谁,也不知谁该鄙视谁。在一个礼乐崩坏的年代,妓女卖身,不一定皆源于生活所迫,其中不劳而获的欲念,大概是引诱她们自甘堕落的主因。但妓女卖淫,污染的区域仅限于方寸之间,波及的范围也仅限于某些个体。但写作者就不一样了,他是站在大庭广众之下,面对着公众发言,其一举一动,一声一语,都能对世道人心产生直接或间接的影响。他嘴里飞出的唾液,或像氧气,或像细菌,经过旧媒体新媒体地不断发酵与传播,在天地之间弥漫漂浮,究竟有多少人与之相遇,并吸入腹腔,难以统计和估量。尤其是那些顶着“著名”二字的写作者,其文字的辐射力和扩散度,更为强大和纵深。
我们必须承认并正视这样一个事实,那就是在供养肉体存活的空气之外,还存在着另一种滋养精神的空气,即人们常说的社会氛围。精神空气的营造者之一,便是文字。文字给精神领域输送着补给,输送着营养,也输送着毒品,输送着麻醉剂。看起来都在使用老祖先发明的方块文字,但不同的作者将其予以不同地排列组合,其意蕴与格调,就呈现出了“横看成岭侧成峰”的万千景致。这些文字,作用于人的观念或心灵,其效能完全相左:有的促进精神的灿烂,有的催发精神的溃烂;有的像火柴点亮人心的灯焰,有的像麻醉剂迷糊人的心智。文字不是米面,可以吃喝;但文字却如同果汁,可以饮用。文字是香精,读者就吞咽香精;文字是鸦片,读者就吸食鸦片;文字是甜蜜素,读者就吮吸甜蜜素。
简言之,文学对于世风,对于人的精神塑造,并不天然地具有正面的价值,相反,在当下追名逐利的现实环境里,急功近利式的文学大跃进,繁衍出了一种奇异的“繁荣”:出版物汗牛充栋,叫卖声此起彼伏,号角的调门越来越高,颁奖的锣鼓越敲越响,但真正能让人过目不忘的作品,却宛若秃子头上的毛发,甚为稀缺。思想苍白,艺术困乏,肾虚而又软骨,平庸而又无趣,像一片片浮叶飘飞,像一只只彩球鼓胀,装扮出了一个贫血年代浮肿的面目,也描绘出了一个浮躁春秋的文学浮世图。
平庸,是大部分作品的共性。文学是个体化的劳动,任何组织化的大规模生产,注定徒劳无益。大跃进时期的炼钢炉铸造了无数的铁疙瘩,“多快好省”样态下的文学大跃进,也必然大批量地喷吐出泡沫化的垃圾。作为个体化很强的文学创作,一个“创”字,就暴露出了它对创造性的渴求与期待是何等地强烈。文学不是竞走比赛,必须沿着既定的线路迈步。文学是各走各的路,各吹各的调,最惧怕整齐划一,最忌讳步调一致。尾随成功者亦步亦趋,紧跟社会风潮翩翩起舞,都不是文学应该有的姿态。
然而,跟风形成的平庸,远不是文学的致命伤,盲从与附和,趋炎与附势,谄媚与逢迎,讨好与卖乖,才是文学无可救药的绝症。可悲的是,这种绝症经过化妆美容,竟也肤色温润,神采奕奕,看起来比T台上的模特还要健康亮丽。但外形无论怎样挺拔,却无法掩饰内在的虚弱。臃肿不是魁梧,媚态不是妩媚,搔首弄姿不是婀娜多姿。掀开面庞的面纱,揭去下半身的连衣裙,就原形毕露,丑态百出,腥味刺鼻。
文学担当了佣人和侍从的角色,低眉羞眼,弯腰弓身,腿抖脚软,耳垂手束。于是乎,文学与自己的初衷,分道扬镳,渐行渐远。文学原本是野生草木,却被移植在了花坛里,任凭园丁随意修剪;文学原本是野生动物,却被圈养于牛栏羊圈,接受于驯化,仰仗于喂食;文学原本是在天空翱翔的飞鸟,却被一只只的鸟笼束缚住了翅膀,被一根根的绳子拴住了腿脚,在悄无声息中,被偷梁换柱成了由人操控的风筝。令人好奇的,在于文学在面对自身尴尬处境时忘乎所以的醉态:给其头上戴一顶花冠,就激动不已,陶陶然,欣欣然,飘飘然,宛若受到了莫大的宠幸;给草料里添加一些甜糕或糖果,就千恩万谢,磕头作揖,呈现出无比幸福的神情。颜面扫地,却容光焕发;苟延残喘,却莺歌燕舞。这样的景况,像一幅幅带有讽刺意味的漫画,既让人哭笑不得,又非常耐人寻味。文学的尊严,文学的高贵,文学的气节,文学的骨骼,一一被抽空,均荡然无存。失去气血的文学,比手纸更为苍白;没有骨头的文字,比稀泥更为糟烂。
编辑与出版了多少书籍,对不起,那只是一个空洞的数字而已,并不能用来说明文学的枝繁叶茂。颁发了多少奖项,也对不起,在奖项泛滥贬值得不比自慰器更有含金量的状况下,奖项除了满足作者的虚荣,再也无法证明什么。文学的裁判官不是评委,不是评论家,也不是作家组织,而是当下的读者和未来的时间。不要低估读者的鉴赏能力,也不要漠视时间的冷酷无情。读者有足够的能力分辨出哪些是麦粒,哪些是沙粒;时间更是风卷残云,将一切枯枝败叶卷裹而去。
永恒的会永恒,腐朽的会腐朽。包装袋的华丽,挽救不了过期食品的腐臭;吆喝声调的高亢,难以阻止季节性鲜花的凋零。没有读者愿意阅读的文字,无力面对历史考量的作品,宛若保质期极短的饭菜,其最终的结局,就是点滴不剩地全被倒进泔水桶里。
如此的教训比比皆是,只是看是否愿不愿借鉴罢了。愿不愿意,取决于作者写作的原始初衷,取决于作者的认知水平,更取决于作者的表达能力。匍匐在墙根仰头望墙,任何一道墙,都能幻化成无比雄伟的成万里长城;没有翅膀,却执意于揪住自己头发上月亮,只能碰得鼻青眼肿。无基本的认知高度和基础的表达能力,却硬要提笔作文,甚至大灰狼披一件老虎皮就要冒充老虎,产出的,不是半生不熟的夹生饭,就是随风飘舞的破纸片——“五一”节来了就歌咏劳动光荣,“十一”来了就颂赞祖国伟大,西部大开发了,就鼓吹西部大开发英明,中日友好或交恶了,就编造日本遗孤寻亲的故事或书写抗日期间日军的暴行……文学,在虚情假意中堕落,在趋炎附势中衰亡。玩到终了,总有玩完的时候。届时,文学将不复存在,尚还活蹦乱跳的,不过是裹了一层文学皮囊的其他东西——这不是危言耸听,这是完全有可能将要面对的事实。文学若不清醒,若不自知,穷途末路在所难免,且为期不远。
在一个时间段里,作家浩然的名字,几乎人人耳熟能详,其作品更像是文学世界里的一轮旭日,红遍三千里江山。在其他著作都被视为毒草,几乎全军覆没境遇里,浩然的《艳阳天》、《金光大道》等,却像荒坡里孤独绽放的一簇簇映山红,格外鲜艳。浩然不但成了文学的旗手,而且成了“正确”的化身。然而,现在还有谁能想起浩然?还愿意阅读和谈论他的小说?浩然个人命运沉浮所呈现出的喜剧性,恰恰印证着作为一个作家的悲剧性。当然,具有悲剧色彩的远非浩然一个人,还有很多。有一些作家在当代文学史的言说中,俨然就是一个庞然大物,正襟危坐,大有不朽之架势,但其实,其泥塑的身子下面,已经开裂悬空,他很是岌岌可危。
文学的生命力,在于其独立性:扎根于泥土,却又不能陷落于泥土;置身于现实,却不能被现实同化;走得进生活,还要能从生活中拔出腿来。文学应该保持的角色,是裁判员而非运动员。在相当意义上,文学既不是社会的先行者,也不是社会的同行者,而是社会的落伍者和掉队者。文学对社会气象的观察,对人性经脉的诊断,必须等到尘埃落定之后。一座房舍的设计草图才刚刚绘制出来,一条道路的设计理念还在酝酿之中,文学就已迫不及待地为之欢呼雀跃,所显现的,不是文学的前瞻,而是文学的短视;不是文学的深厚,而是文学的浅薄。文学不必冒充泥水匠和筑路工,投入进建房与修路的工程当中去,以添砖加瓦为荣,以鼓劲加油为责。因为,房舍的用途,道路的指向,在其成型之前,作为不明就里的文学,未必能搞得清楚,道个明白。不是所有的房舍都是家园,也不是所有的道路都能将人引向天堂。文学切忌趁热打铁,如若那样,恐怕自己也会被化为烙铁,放在铁砧上被捶打。在任何一种风潮或只有某一个热点事件突然卷涌和降临之时,文学最应保持的姿态,就是作壁上观,只要瞪大双眼,洞开双耳,开动脑筋就已足够。见到一块生肉就如饿狼一般地扑了过去,一番生吞活剥,未经咀嚼和消化,必然会引起消化不良。文学的盲目介入,不但使文学误入歧途,而且常常使写作者陷入难堪。许多作家以参与某些热点事件为荣,并急匆匆地赶写出与这些事件有关的作品。这样的浮躁,这般的急功近利,很有可能使作家一炮走红。然而,可以肯定的是,那部让他大红大紫的时尚作品,多为昙花一现,其寿命不比牙签更长。
文学只有认清自己的位置,回归自己的本体,才能在重重羁绊和围困中,寻找到自己突围的出口。文学是需要一些气节的,是需要一些骨头的。没有骨头,文学永远会匍匐于地;没有气节,文学注定会沦为历史的灰尘。
文学的“载道”
“文以载道”,这句话从古人的笔端流出,飘浮游荡了千年之久,化为了文学天地间一句极为铿锵的回响。
对于这句话,文学界有过争论,观点与观点曾经打过架。其中一方观点是,文学就是文学,要纯粹,不必一定要“载道”。直截了当地说,就是文学完全不必“载道”。
我是“文以载道”的支持者。大概因于学问根底肤浅的缘故,我至今都未弄明白,所谓纯粹的文学,究竟指的是什么?一张白纸很纯粹,但给上面写上几个字,或勾勒几道线条,它是不是就不纯粹了?一溪清流很纯粹,但一旦繁殖出几个蝌蚪,或浮现出几尾小鱼,它是不是就不纯粹了?
世间本来就没有纯粹的文学,就像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贞操一样——女人的贞操,只存在于她的童年期和少年期,一旦步入洞房,贞操就必然失去。
文学就是必须进入洞房的新娘,它的纯粹,又何从谈起?洞房对于文学来说,就是生活,就是尘世,除非文学可以画地为牢,将自己束之高阁,与人世间隔离,否则,文学的纯粹,就是一个伪命题。
问题还在于,人间为什么要有文学?毋庸置疑的是,文学既是人的衍生物,也是人有所需要的产物。换句话说,人需要文学才有文学,人不需要文学就无文学。文学的源源不断,与人生生不息的需要紧密相关。世间的万物,被人怜惜,被人爱护,被人创造,被人制造,皆源于人的某种需求,文学也不例外。粮食用以充饥,棉花用以穿衣,珠宝用以显贵,脂粉可以美容,而不能用以吃喝用以穿戴的文学,却又被人孜孜以求,肯定有其隐秘的原因。文学显然不能解决人的生理问题,却可以解决人的心理问题。众所周知,人有两个层面的需求,一是物质,一是精神。人并不止步于吃饱穿暖,还要流泪,还要思念,还要焦虑,还要诅咒,还要嫉妒,还要欣喜若狂,还要痛不欲生等等。简言之,人天生就是思想和情感的动物。而文学,恰恰就是被人创造又被人拿来为思想和情感充饥的。高尔基把文学称之“人学”,一语道破了文学和人的关系:文学既是一门关于人的学问,又是用于滋养人的另一种食粮。凡为人,没有谁能置身真空而存活,也没有谁能摆脱吃喝拉撒,就连那些僧侣道士,或多或少,都身上沾尘,心里落灰。人被滚滚的红尘挟持,为油盐酱醋而忙碌,为功名利禄而抓狂,而反映人描写人的文学,又怎能出污泥而不染,洁身自好呢?
也许,将“文以载道”改为“文以载物”,更易于被人接受。然而,“载物”也好,“载道”也罢,其要点都在于强调这样一个事实:文学是载体,是工具,而不是终极目的。打造一辆马车,绝然不是为了让人欣赏马车的造型与镂花的,而是要让让马车来驮运货物的。马车或装载煤炭水泥,或装载玉米大豆,或装载衣服鞋袜,或装载珠玉鲜花,可以很沉,也可以很轻,但就是不能空跑。载不了货物的马车就成了废物,必然会遭到抛弃。
文学类似于马车,不能空空如也,不能言之无物,当然,也不能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然而,装载什么,驮运什么,或者说道为何,物又为何,却又成了摆在所有文学从业者面前不得不面对的拷问。
我相信,凡文学作品,无不承载着某种东西,哪怕是花草,哪怕是香脂,哪怕是飘渺的云,哪怕是虚无的梦。承载物不同,作品的便有了层次,作家便有了高下。作品的厚度与高度,其实就是承载物的厚度与高度。作品的承载物,出自于作家的思考与书写,自然与作家的文学素养以及人格修炼等诸多因素,紧密相连。作品承载什么才更有价值,作家书写什么才更有意义,就是一个很值得探讨的议题。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曾经一度蓬头垢面的“国学”,近些年突然就红光满面起来,且像时装走秀那般,裙裾飘拂,搔首弄姿,你刚唱罢我登台,很是令人眼花缭乱。“国学”一词,俨然变成了美容霜,无数的人都将其往自己的脸上涂抹。各种国学协会,各种国学讲座,更是纷纷扬扬地叫声连天,似乎比试着谁的嗓门更亮更高。但若问问那些在台上对着麦克风唾沫四溅的人,“国学”究竟是什么,我敢肯定,十之八九人都会支支吾吾,纵然给出答案,那答案也大都牛头不对马嘴。
在我看来,国学就是一个大杂烩,堪比白菜帮子土豆疙瘩一锅煮的胡辣汤,以至于谁都无法厘清它到底包含有哪些东西。或者说,它就像一个无边无际的旧货收购场,凡遭岁月遗弃的东西,都可以往里抛扔。在这个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旧货收购场里,埋有金银,埋有铜铁,也埋有裹脚布与大烟灯之类。金银铜铁尽管锈迹斑斑,外形不怎么好看,但毕竟还是有价之物,完全可以捡拾回家,变废为宝。但有更多的废弃物,却在发霉腐臭,闻之刺鼻,食之败胃。
“国学”中的正统就是“儒学”,而“儒学”提倡的处世之道,则是“中庸之道”。所谓“中庸”,就是要人们说话做事时不左不右,不前不后,不偏不倚,居于中间位置。但这样的谆谆劝谕,似乎并没有收到预期的效果,现实总是与“儒学”老夫子们的期待背道而驰:中国人从来就没有中庸过,反倒是很极端。好就很好,一好百好,好到了不允许怀疑不容许质疑的境地;坏就很坏,一坏百坏,坏到了头上流脓脚上生疮的程度。同一件物事,在不同的时段里,对其态度常常大相径庭:昨天还在朝其吐痰,今天却又朝其叩首。
对“国学”前后态度的大相径庭,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证。“国学”存活了那么长久,肯定有其内在的光芒;与此同时,自新文化运动开始,“国学”一波又一波地遭遇否定贬斥,肯定也有其隐匿的糟粕。任何一种危言耸听的全盘肯定和全盘否定,无疑都是无知与莽撞的。胡适先生所倡导的在“不疑处有疑”,我以为,恰是对待“国学”应该恪守的本分和原则。
“国学”由黑脸变为红脸,自然有其特定的社会背景做支撑,但兴起的过程,却带有很大的八卦意味,云雾缭绕,莫衷一是。而把“国学”视为唯一的正统,并被安放于神龛,却是需要万分警惕的。观念已趋向多元化的社会,如果簇拥“国学”一统江湖,必然带来人们思维空间的大紧缩,也必然会牵动人伦纲常的大转弯与大倒退。毕竟,“国学”是过去时,而不是现在时,更不是未来时。“国学”是一双古旧的绣花鞋,也许很适合那个年代人的双脚,但现在的人,除了那些有古装癖者,大部分人穿上它,走起路来不是像打醉拳,就是会崴脚。“刻舟求剑”者只记住了刻在船帮上的烙印,却忘记了移动的船,早已远离了剑掉落的水域。然而,不可轻视的是,“国学”的狂热,必然波及到文学疆域。善于迎风起舞的文学,注定要被这一风潮吹刮得晕头转向。
现代文学,说得好听点,是杂糅古代文学和西洋文学的产物;说得不好听点,就是中国汉字和西式表达杂交的混血儿。中国的古代文学,与海外的文学毫无交集,只是按照自己的套路,按照自己的步调,闷着头朝前走,于是它很像驴拉磨,沿着窄道,弓着身子,能走几步算几步,能走多远算多远。中国古代文学的从业者,皆为文人雅士,普通人是没有能力搀和其中的。这些自小就对“四书五经”熟烂于心的作家们,自然很在乎文辞的精粹与雅致,即所谓“语不惊人死不休”,多少有点儿老夫子的迂腐与自恋,常常为一字一词之得失而欣喜若狂或郁郁寡欢。然而,剥开词句的外壳,就会看到,古人不单是注重形式之雅致,更重视内容之饱满。酒瓶要精美,酒液也要甘醇。文以载道,言之有物,一直是中国先贤们求索与追寻的目标。
比起公开宣称“拒绝崇高”的现代文化明星,以屈原、杜甫、辛弃疾、关汉卿为典型代表的古代作家,似乎更喜欢多管闲事,更热衷于对朝廷的治国方略说三道四。他们个个表情忧郁,神色凝重,其笔端始终奔涌着“忧患”的潜流。忧国忧民,忧风忧雨,忧热忧冷,像传说中忧天的杞人那般,眉头紧皱,长吁短叹,转辗反侧地难以闭目酣睡。古人著文,相当多的篇章都有着明确的指向——不是写给普通读者读的,而是讲给庙堂之内的人听的——他们坚信隔墙有耳,坚信自己的善意忠告,最终能输送进君主的耳孔,从而影响到高层的决策。从春秋时期的诸子百家,到唐宋时期的唐宋八大家,很多文章都带有浓厚的“劝谕”意味。“劝谕”的对象,自然不是凡夫俗子,而是高高在上的“孤家寡人”。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恳恳而切切,谆谆而孜孜,口焦舌燥,几乎要磨破嘴皮。“劝谕”的内容似乎很庞杂,但核心却聚焦于一点,那就是希望国君能开明大度,从永保江山万年长的角度出发,对普天之下实施仁治,以仁善之心善待芸芸苍生。
古代作家的责任担当令人感怀。没有人逼迫他们“忧”,“忧”与他们的社会角色和物质待遇并不挂钩,但他们却像钻牛角尖似地执拗于“忧”,“忧”得上瘾,“忧”得前赴后继,“忧”得讨人嫌丢乌纱都在所不惜。“忧”过头了,很有可能给自己和家人带来无妄之灾。但一个“忧”字,仿佛已化为他们的生命基因和精神惯性,无法剔除,也无法停止,不“忧”不行,不“忧”生不如死。于是在春风里要“忧”,在寒冬里要“忧”,在花香里要“忧”,在刀丛里也要“忧”。
令人好奇的地方在于,古代作家的“忧”,除了部分反映民间疾苦,更多的则是着眼于社稷的安危。社稷。才是他们心目中的重中之重。就连以“爱国”著称的屈原,其所忧所患,也仅停留于楚国的何去何从上。楚国不是楚国民众的楚国,而是楚君王的楚国。“爱国”等同于“忠君”,“忠君”等同于“爱国”,两个本来各有指向各自独立的概念,像水乳交融那样煮进了同一口锅里,混为了一体。国是君的国,君是国的君,国君不分,君国难辨,作家们没有缕清它们之间的基本界限,就已迷迷糊糊地以身相许,爱恨交织了。作家们惧怕的是屋子的倒塌,于是费心费力,口焦舌燥,其意在于修缮屋子,而不是重建屋子。屋子即使倾斜破败,即使漏风漏雨,即使岌岌可危,他们都祈愿于这座颓屋的永恒存在,而不愿意推倒重来。
孟子曾经有言:“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但实际上,从几千年的社会结构,到作家们心中的排序,都与孟子的期许刚好相反。“君”和“社稷”,在作家们的眼里,比天高,比地大,早已将草芥般“民”,远远地甩向了十万八千里。不能怀疑作家们的真诚,他们“劝谕”“君”,期待于“君”能弃恶从善,憧憬于“社稷”的清明安稳,其用意,也在于希望“民”能更好地苟活。骡子身上的负载物少一点,轻一点,骡子就能安详一些,舒展一些。在作家们的意识里,“君”是民的天,“君”慈“民”安,“君”仁“民”忠,“君”暴“民”死,“君”病“民”殃。“君”是舵手,“民”是乘客,“君”是救星,“民”是等待拯救的受难者……“君”和“民”十指连心,构成了一个极为奇特的逻辑链条:无“君”哪有“民”?“君”若有恙,“民”岂能无恙?于是,忠于“君”,就是忠于“民”,劝谕“君”,就是替“民”说话。
把“君”和“民”扭绑在一起,假设为同一个利益共同体,咋一看,似乎没错,但问题要害在于,作家们从来就没有把“君”与“民”放在同等的平面上,一视同仁。不论是在他们的笔下,或是在他们的潜意识或显意识里,“君”与“民”总是高低有别,轻重有隙的。“君”高坐云端,“民”陨落尘泥,“民”要靠“君”的恩赐与施舍才能存活,似乎不是“民”在奉“君”,而是“君”在养“民”,仿佛“民”仓里的稻米,碗里的饭食,不是源于自己“粒粒皆辛苦”的稼穑,而是源于“君”皇恩浩荡般的天女散花。
“忠君”到底对不对?在君臣有别的话语系统里,肯定是对的。“君”是国家的象征,是国家稳固的基石,不“忠君”,就像大雁不愿跟随领头雁飞翔那样,必然引起混乱和迷失。但若以现代观念审视“忠君”二字,则会发现它早已不合时宜,与当今世界性的主流意识南辕北辙。那么,世界性的主流意识又是什么呢?浓缩起来,就是平等、博爱、包容、尊重、关怀、理解以及以人为本等等。把以人为本解析开来,就是以人为核心,以人为主体,明察人的命运轨迹,洞察人的情感跌宕,探察人的精神脉络。所谓的人,无所遗漏地涵盖世间的一切人,包括“君”,也包括“民”;包括帝王,也包括乞丐。“人”和“民”仅一字之差,其间却隔有一条界河,并不重叠:民是政治属性,人是自然属性。成为“君”,成为“臣”,或成为“民”,是由社会造就的;但成为人,却是由苍天或上帝决定的。由关注“民”,到关注“人”,是文学的一大跨栏。
西方早在文艺复兴时期,就已意识到了人的尊贵和价值。中国上个世纪初的觉醒启蒙,正是受到西方强光的刺激照耀。启蒙是人向神的宣战,是科学向蒙昧的冲锋,是新观念向旧观念的血拼。没有启蒙带来的觉悟与觉醒,就没有新文化运动的星火燎原。而新文化运动的“新”,说穿了,就是向西方文明学习和并拢。这种“新”,不简单是一种语体的鼎新,更是一种意识观念的自我颠覆和自我革命。也就是说,不仅要剪掉头上的辫子,还要剪掉头脑里的辫子。这种跳崖式断裂式地更新换代,自然是有利有弊,激起的争论至今不绝于耳。但平心而论,新文化运动的功绩远大于谬错,别的不说,就其给僵化陈腐的中国社会与中国文学,注入了“人本”思维这一点,就功莫大焉。新文化运动不但撬动了中国人的思维板块,更为中国作家推开了一扇窗户,让他们有机会瞭望到异域的风景,瞭望到塞纳河波涛的澎湃,聆听到伏尔加河纤夫的呻吟,闻吸到密西西比河畔的花香。不可否认的是,就整体而言,西方文学大师们不论是其视野的辽阔,思维的雄浑,抑或是表达技艺的高超精妙,艺术探索的独辟蹊径,都足以成为中国作家的榜样和老师。中国作家一阵风地追随与模仿西方大师,并非空穴来风和无缘无故的。
遗憾的是,启蒙在中国并未完成它的使命,终究半途而废,无果而终。它留给中国的后遗症则是神权并为离开,愚昧依然附体,人性难以回归,平权遥遥无期。民众的愚昧是一个人人都可以谈论的公共话题,而文化与文学的愚昧,却因藏匿得更为隐蔽,而遭到忽略与漠视。认知力低下,是非界限模糊,不具备基本的甄别能力与分析能力,就敢提笔做作文,而且一下笔就洋洋洒洒,字数动辄数以万计。这样的作品,不管文辞多么缤纷,又能装载些什么呢?心灵鸡汤,算是不错的了,怕就怕泔水里含有病菌,米汤里锅里搅拌着农药,糖果盒里藏匿着毒品。愚昧孕育愚昧,愚昧繁衍愚昧,当愚昧成为一种文化,四处漫延和扩散开来,被公众广泛吸食并接纳,这个时候再想根除它,恐怕就难上加难了。
中西方作家的差距,重要的不是体现在文字的技巧上,而是反映在意识和观念上。举例来说,西方创造的老爷车,和我们打制的独轮车,两者的主要差别,倒还不在于车帮车轮上,而在于不同的车里,装载的货物贵贱有别。茶叶用木盒子包装,还是用纸盒子包装,抑或是铁盒子瓷盒子包装,都不是问题。问题的核心在于茶叶是绿茶还是红茶,是品质优良还是品质低劣。“文”是车辆,“道”是货物;“文”是包装盒,“道”是茶叶。
“文以载道”,“道“才是实质和根本。中国古代文人奉行的“文以载道”,其实在全世界都通用,只是叫法有别而已。西方人把我们所说的“道”,称之为“价值理念”或“价值尺度”,并且非常地在意与在乎。站立于什么样的立场,用什么样的姿态来审视生活,用什么样的眼光来打量人间,甚至想要表达什么,想要揭示什么,想要捍卫什么,想要唾弃什么,都是大师们极为看重并严肃对待的。
地有墙,天无疆,国有界而文无界。文化是天空,气流可以随意飘拂,大不列颠岛的奶油味可以飘至幼法拉底河流域的上空,我们的雾霾也可以飘移至南非好望角的山尖。种族与国家,政治与历史,形似一道道的墙壁,将一个完整的地球肢解得支离破碎。但人类总归是人类,不论其生理基因与文化传统如何迥异,在同为“人”这一层面上,总归能找到共同语言,也总归能寻找到彼此间精神的共通性和心灵的共融性。不同国度文学的相互借鉴与取长补短,就是最好的例证。莎士比亚属于英国,普鲁斯特属于法国,福克纳属于美国,曹雪芹属于中国,但他们,同时也属于全世界。全世界的读者,包括中国的读者,都能从这些大师熠熠闪闪的思想光芒中,汲取到生命的光源与精神的能量。
安黎简介:
安黎,男,1962年出生,原籍陕西耀州,现居西安,为《美文》杂志副主编。在国内外百余家杂志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累计六百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痉挛》、《小人物》、《时间的面孔》,长篇散文《石头发光的地方一一回望耀州》以及散文集《我是麻子村村民》、《丑陋的牙齿》、《耳旁的风》等十余部书籍。诸多作品被《作家文摘》、《读者》、《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并有数十(部)篇作品被翻译成英文、日文、韩文、蒙古文、哈萨克文、藏文、维吾尔文等多种文字,在相应的国家和地区刊发出版。曾获柳青文学奖、黄河文学奖、西部文学奖、西安文学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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