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是樱桃能馋人

故乡棣花的初夏绿树成荫，瓜果满目，其中最能馋人的当数樱桃。 

记忆中樱桃树是一丛灌木，从稀疏的嫩芽到绿意婆娑枝繁叶茂，就过了一个春天。一垄灿黄菜花退尽的时候，枝头青杏还小，我们饥肠辘辘时，有事没事就去看涧塄的樱桃，猛然间就被绿叶间的小灯笼给惊呆了，几个同伴在洋芋地里留下深深浅浅的脚窝后，麻利的爬上树，横在树杈上挑着吃。在一束束的颗粒之间，寻找最红最亮的一颗，犹如在一个绿意葱茏的天宇随手采摘星星。

这是丰年常见的情形，那时饭后相约，除过拔草割柴，还要搂草打兔子一般的偷吃东西，从春花绽放偷到秋月高悬，从曙光初现偷到繁星满天；从西瓜北瓜兔娃瓜丝瓜，偷到花生芋头柿子红薯。很多美好的记忆，都与饥肠辘辘有关，在今天看来，不知是幸福还是不幸！

偷吃里最舒服的，当数能横在樱桃树上堂而皇之的挑拣着吃，我家的樱桃还没完全成熟，邻家的孩子便会自告奋勇的说，“到我家树上去偷，吊梢的枝上又大又红呢!”

吊梢的几颗实在是红润欲滴，我的口水都流到脚脖子上了。我拉拉手旁的弯枝，再试试脚下的树枝，觉得还够结实，摘一颗就再往前挪一步，弟弟们在下面呼喊比划，说更梢的地方还有更红的，我就在迷迷糊糊中突然跌落下去。

洋芋地虽然松软，十岁的孩子疼得还是泪落如雨，他们围将过来，把还没来得及吃的樱桃塞进我嘴里，泪水和沙子也就埋葬了哭声。大家宽慰我后，在绿槐白絮状花的掩护下四散回家。

摔过的人自然是灰头灰脸的，妈妈看看我的衣服，再看看弟弟的神色，“把你咋不拌死呢!”她抹去眼角的清泪，转身去揭柜盖，慢慢摸出两个扭曲的红薯片来，把满腔委屈和疼爱递到我俩手心。

樱桃好吃树难栽，即使树成活了，也不是年年都有能吃的樱桃。一场寒风裹挟着春雪，就会冻死大部分花蕾；一场倒春的寒霜，也会带给樱花灭顶之灾。樱花白里透红的时刻，孩子们大多在麦苗青青的田地里寻一种叫“麦瓜龙”的野菜，那野菜下锅过滤出绿油油的浓汤，映衬的灰色的杂面条格外的白。至于蜂飞蝶舞，花间嬉戏追逐的浪漫，对于在芋头地里撩种的孩子来说，引不起足够的注意，就如杏子黄了的时候，我们才注意到杏子也是缀满枝头了。

丰年的樱桃也不能想吃尽吃，父母亲交代了要卖樱桃换钱，并承诺给买双雨天也不怕泥泞的黄胶鞋。这时候狼一群狗一伙的伙伴们都呆在自家的树下，做起了盯死看牢的监管者。眼瞅着枝头的樱桃一颗红似一颗，但想起黄胶鞋，还有可能买回来的桔子罐头，我就狠狠地咽下口中的唾液。

有天早上在迷迷糊糊中被父母叫醒，他们大概很早就起床摘好樱桃，要去二十里外的棣花街上卖，剩饭剩菜在锅里，父母亲嘱咐我照顾好弟弟妹妹，关键还要看好樱桃，“今年的收成好，可以卖很多钱给你们买鞋。”

中午的太阳火辣辣的烈，我们只好蜷缩在树根仅有的阴凉里，妹妹在捉蚂蚁，弟弟横在树杈上砸臭虫，我不时透过南山的垭口眺望棣花，心想着现在父母亲应该卖光了樱桃，正在供销社给我们挑选鞋子。

整个中午都是火辣辣的太阳火辣辣的烫，棣花街道的沥青路面，应该热成松软的面包了。

暑热终于送走了西斜的太阳，一丝凉风惊醒了怀中的弟弟妹妹。夜幕下，汗涔涔的父母一脸疲惫，扛着未卖掉的一筐樱桃蹒跚着回来。原来今年樱桃丰收，一街两行到处都是，父母亲连送带卖，总算低价卖掉了三筐，剩下的一筐，除过那些溜大街的顺手牵羊外，只好带回家做醋了！

父母果然给我们带回来三双凉鞋，我和弟弟的是褐色的、有圆孔和方孔的，能泥里水里随便跑的凉鞋；妹妹的那双是粉色的，有漂亮的鞋带，有漂亮的丁香结。这些鞋都被穿断了很多次，每次父亲就剪旧鞋子的鞋帮，再用烧红的铁片给烙上，贴贴补补也穿了很多年。

那天夜里，我帮父母把樱桃装进罐子捂醋，那些又大又红的颗粒，时不时被父母亲笨拙的手指塞进我嘴里。弟弟妹妹在床上均匀地呼吸，被窝里的土脚丫露出来，还有那标签也舍不得剪掉的凉鞋。

樱桃花开花落，生活悲喜交集。故乡的水逆流而上，送我到商州城郊掀开一种崭新的生活。周日里一群乡党成群结队骑车回家，穿过梁铺的油菜地，翻过夜村的炊烟，去寻故乡的樱桃，但樱桃还是青色的小果子，挨挨挤挤的害羞着脸。

麦田已由碧绿转浅黄，成熟的气息氤氲在龙山的塔前灯下。那几日越牵挂故乡的樱桃，以至于暗夜的梦里有父亲来送樱桃，黑裤短褂的他笑眯眯的，宽大的手掌在缓缓摇摆那只破旧草帽。

那天的早课倏忽而过，等放学回到宿舍，父亲果然黑裤短褂的坐在下铺，他涨红着脸，宽大的手掌缓缓摇摆那只老旧的草帽。

鲜红欲滴的樱桃散发着故乡的气息，它翻过夜村的炊烟，穿过梁铺油菜花的灿烂艰难而来。一百多里路，父亲逆流而上，一颗颗樱桃就像小狗般找到了主人。舍友们都欣喜异常，大呼小叫，他们和我一起送父亲离开，望着自行车上他的背影消失在绿杨阴里，再远方，那是我的故乡，有我魂牵梦萦的樱桃树。

许多年后……

樱桃产业园在棣花的北山，层叠的黄土怀揽蜿蜒的山路，真是“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这里樱桃的品种多样，味道甘醇，已经慢慢走向产业化。年轻人各寻前程去了，打理园子的多是他们的父辈。很多樱桃树被铁丝网囚禁，被木棍子支撑，看起来整整齐齐但总缺少个性和调皮。前来的孩子们都安安静静地，看大人们和商家讨价还价。钱买来的樱桃，和钱买来的面包一样，只是交换所得，缺少烟火气息，缺少童年和过往，缺少回忆和感慨，这是不是樱桃的悲哀，或者是顾客的悲哀。

同行的侄子总惦记家里的动漫，催我快马加鞭，任性开车，而我总想信马由缰，吟啸徐行。我想让他领略下这满坡风景，还有知道关于樱桃的一些往事。

2020-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