豪情回首话人生—陈福接访谈录
国防科技大学顾问、原计算机系主任陈福接教授,是为我国计算机事业做出
杰出贡献的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笔者早想采访这位共和国将军的不寻常生涯,并走进他的内心世界。最近,笔者终于如愿,怀着崇敬心情对他两次采访……
左起:陈福接、胡守仁、慈云桂、康鹏
出色的计算机专家——陈福接访谈录(1)
笔者:陈主任,您好!您在以“银河”系列巨型机闻名于世的国防科技大学计算机系当主任10年,并出任”银河-Ⅱ”十亿次巨型机工程总指挥。能说说您是怎样成长为一名出色的计算机专家的吗?
陈福接:我小时候的理想是当工程师。我从小爱动手,高一就会做马达。当时有本书叫《少年电机工程师》,对我影响很大。1954年高中毕业后,报考了上海交大电力工程系工业企业电气化专业,就是想实现当工程师的理想。
笔者:您小时候学习一定很好吧?
陈福接:其实我小时候很调皮,上学并不认真,常去抓鸟、抓鱼,现在还经常梦到抓鱼呢。直到初二我的学习成绩才有所好转。当时班里有个叫陈来良的同学成绩很好,我比他差很多,就下决心赶超他。从此不再抓鸟、抓鱼了,第二年就超过了他。初中毕业时,我的成绩全班领先,考上三所高中:安溪中学、兰溪中学和集美中学,我选了集美。那时的环境也确实锻炼人。念初中时我就能独立生活,自己从家里背米到学校做饭吃。20多公里路,一个星期回家一次。哪像现在,上学还要家长汽车送。那时刚解放,我家在沿海,国民党的飞机几乎每天来,学校组织学生护校。上中学那几年对我锻炼很大。
笔者:高中毕业后您就去了上海交大?
陈福接:对。我报考的工业企业电气化专业是专科,扎扎实实学了两年。我最早听说“计算机”是1956年,自动控制课老师蒋大宗一次上课时讲,计算机的功能,就是这边打进去中文,那边出来俄文,这边打进去俄文,那边出来英文,说得很神。还说:学自动控制就是要做这个东西。这堂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谁能想到,一心想当工程师的我,后来竟和计算机打了一辈子交道。
交大毕业后,把我分到总政治部,也不清楚具体干什么。我的理想是去工厂,当工程师。但又不能不服从分配。就这样,到了哈军工。记得是黄景文主任接待的我,让我去“鱼雷教授会”,当技术员。他这一句话,我就当了22年的技术员,1978年才提为副教授,讲师、助教、工程师,都没干过。
笔者:一去哈军工就搞计算机?
陈福接:差不多。当时正安装“鱼雷指挥仪”,俄文叫“米纳”,还有潜水艇指挥仪,叫“特蹓姆”,实际上是一种机电自动计算机。那时认识了柳克俊——我搞计算机的入门导师。他来自清华,很聪明,是个才子,不仅懂计算机,而且外语很好。我们两人关系很好,有问题就问他。大约是1957年,要用电子计算机代替“米纳”。
柳克俊透露这个消息后,我立刻想到蒋大宗老师的课,连声说:“好啊,我也参加!”柳克俊让我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我接触的第一项技术性比较强的工作,是“切比雪夫”最佳逼近技术。切比雪夫是俄国人,他发明了用最佳一致逼近方法表示三角函数,用于“鱼雷指挥仪”控制程序。只用一个星期我就掌握了该技术,圆满完成了任务。1958年,研制代号为“331”的计算机,一开始只有几个人参加,我是其中之一。
笔者:您只读了两年大专,搞计算机知识够用不够用呢?
陈福接:不够呀!为此,我制定了一个宏大的学习计划,不管星期天、节假日,每天学到晚上11点。我的实验室主任李益池看我这样努力,鼓励说:“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两年后,我补习完全部大学本科学业。学习的同时,积极做好分配的工作,当助手、打勤杂、做实验……让干啥就干啥,一丝不苟,任劳任怨。
柳克俊交给我的第二件技术性较强的工作是画图。通过画图,又学到许多东西,特别是了解了计算机整机,对奠定我的计算机基础帮助很大。后来,他就让我搞逻辑设计和编写程序,技术性更强,难度更大。为完成好任务,我没日没夜干。有一天干到凌晨三点,海军系政委邓易非来了,说:“陈福接,你怎么还不睡觉?”我说:“您也没睡觉啊!”
那时根本不觉得累,心里就是有那么一股子劲,非拿下来不可!大家也都这样。9月29日,我们终于编成了椭圆积分程序,距要求只差两天。11月份,我又做成了“331”机的战斗程序。“331”机成功后,我对计算机的来龙去脉已经心中有底了。
笔者:这可以说是您的初试锋芒。后来呢?
陈福接:60年代搞441B计算机,我做了两件事:一是协助任连仲做恒流源;二是搞程序设计。70年代干“718”机,我也做了两件事:一是参加总体设计,二是搞存储设计。441B是几万次,“718”机是百万次,这么大的跨度,存储非常困难。我大胆地将国外小机器上的插件式做到了“718”这样的大机器上,替换了原来的堆叠式,获得成功。
笔者:这要冒风险吗?
陈福接:当然。堆叠式是成熟技术,大家熟悉。而且“718”机要装载到远洋测量船上,参加我国首次洲际导弹发射任务,眼见发射日期临近,责任重大啊!当时又刚刚改革开放,有的同志对用外国技术思想上还有某种顾忌,说:“别看我们这机器笨,是自力更生造出来的。干嘛要跟着人家屁股后面跑!”但我不这么认为,自力更生,并不排除吸取和引进国外先进技术与设备。何况堆叠式弊病明显,出一点问题都要做“开胸”手术,停机几十小时。换成插件式,维修方便多了!
笔者:您不但有思想,而且很有创新精神。做“718” 机时,可以说您已经是个计算机专家了!
陈福接:1978年以后,搞“银河-Ⅰ”亿次机。作为“银河”亿次机筹备组主任,我去日本考察了40天,真是耳目一新!回来后,我就设计了银河大机房,27×24,600多平方米,没一根柱子!还有空调、照明、地线等,至今都不落后。这是我在“银河”亿次机中做的第一件事。第二件是提出并行短风路通风降温。第三件是设计了存储器,把磁芯换成半导体,做成了当时全国最大的半导体存储器,设计了双向量阵列流水线,使每拍可得两个运算结果,实现了每秒亿次的目标。
笔者:只有设计成“双向量阵列”,才能达到每秒亿次。对吗?
陈福接:是的。“银河-Ⅰ”瞄准的是美国“克镭”机,“克镭”机是亿次机。如果做成单向量,只能达到五千万次,如果做成双向量阵列则可达到一亿次。我们就是要瞄准国际一流!当然,会有困难。但面对困难不能退缩,困难也是欺软怕硬。实践证明,中国人并不比外国人笨。外国人有的我们要有,外国人没有的我们也要有!就是要有这股子劲!
笔者:以“胸怀祖国、团结协作、志在高峰、奋勇拼搏”为内容的银河精神,是您总结归纳出来的。这一定是您多年实践的体会。
陈福接:是我的体会,也是大家的体会。实际上,从计算机系组建起,甚至从研制“331”机起,大家就一直是这样干的,后来更加自觉就是了。1991年12月召开系第四届党代会时,顺应历史的发展,正式把银河精神总结归纳了出来。
笔者:顺便问一下,您平时有那些业余爱好?
陈福接:我的业余爱好还真不少,写诗、唱歌、音乐,都喜欢,笛子、二胡、小提琴,我都有。但工作太忙,全扔一边了。最大的爱好是搞技术,最大的愿望是搞出个什么大的东西来,能震动一下。这同我当工程师的愿望是一致的。但没有,很遗憾!
成功的领导干部——陈福接访谈录(2)
笔者:其实你不必感到遗憾。“银河-Ⅰ”以前您贡献就很大,研制“银河-Ⅱ”时您已走上领导岗位,当上计算机系主任,作为“银河领头雁”,带领大家创造了新的辉煌业绩。“银河-Ⅱ”是我国首台面向科学/工程计算和大规模数据处理的通用十亿次并行巨型机,被列为1992年中国十大科技成果之首,先后两次写入总理政府工作报告。“银河-Ⅱ”研制成功后,***主席亲笔题词“攻克巨型机技术,为中华民族争光”,并签署命令授予银河队伍“科技攻关先锋”荣誉称号。大家都为您感到自豪。
陈福接: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当官。上初中时让我当班干部,很不愿意。但不愿当还偏让你当。读高中时不但当了班团支部书记,还当了学校的团总支委员。既然当了,就觉得一定要当好,什么事都带头。毛主席说要做三好学生:思想好、学习好、身体好。这成为我的座右铭,在脑子里根深蒂固。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很好,与此有关。体育也带头,跳远5.7米,跑百米13.3秒。老师都很吃惊。上大学时一直当班长。毕业前夕,去哈尔滨电机厂实习一个月,班里由我带队,协助组织协调,才21岁。
笔者:主官不好当,计算机系的主官尤其不好当,您却干得那么出色,原来领导才能早有锻炼。
陈福接:可能有点关系。到哈军工报到后,有个苏联专家叫柯里连科跟我说:“参军了?祝你当上将军!”我说:“不会的。”他说:“会的。朱可夫说,不想当元帅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你会的!”不是我谦虚,根本没有想过当将军。笔者:您是一心想着干工作的那种人。正因为如此,才做出了杰出贡献。您这样的官,人人佩服!陈福接:我成长较快,以至后来能走上领导岗位,慈云桂的影响、教育和帮助很大。
笔者:慈云桂是什么时候认识您的?
陈福接:去哈军工报到时在黄景文主任办公室见过一面,当时他是海军工程系教育副主任。1958年做“331”机时才开始见他多了。他的特点是:有魄力,有激情,重才干,会用人。他不唯学历,注重能力,只要有才、能干就用。他认识我,缘于我解决了“鱼雷指挥仪”战斗程序读不出来的问题。我采取了一项革新技术,把没有磁芯的地方抠掉,把有磁芯的地方重写,不仅圆满解决了这个问题,而且加快了研制进度。慈云桂一看,说“太好了”!由此认识了我,了解了我,对我很欣赏,并有意识地培养我,直到选我做他的接班人。他经常给我讲:无论什么事,要搞就要搞出来,行百里者半九十,不能半途而废。他的实际行动更给我树立了榜样。大家都知道,“718”任务是慈云桂争来的。
笔者:对,说说这段历史吧!
陈福接:“718”是个大概念,包括两条远洋测量船、远程设备、对空设备等。我们的任务是其中一小部分——数据中心处理机,开始并不是让我们做的。当时,慈云桂刚从牛棚放出来,领导交待只到会上听听,他却把领导的交待忘到九霄云外。当用户说要研制单位做成100万次,别人又不敢接受时,他当场表态:“我们能做成100万次!”任务就这样争来了。
当时他手下连人都没有啊!就敢拍这样的胸脯!多大的魄力!事后有人问他:为什么那么胆大?他说:世上没有干不成的事!只要把任务接过来,任务就完成了60%!搞设计谁都会的,我们又不是没基础!逼上去后,他就招兵买马,正好赶上学校南迁,计算机系趁机扩充队伍,由70多人的小系,壮大到200多人。这是我从慈云桂身上学到的最宝贵的东西:人,没有一种精神不行!什么事都准备好了,什么条件都具备了,一点风险不冒,怎么会有进步呢?还谈什么创新呢?
笔者:对!我们国家最缺少、最需要的,正是这种有头脑、有思想、有魄力,敢作敢为的组织管理人才。
陈福接:许多事实证明,事业凝聚人。没有“银河”事业,六系(计算机系)就不会壮大。有了任务,没有人会有人,没有钱会有钱,这是千真万确的真理。我多次讲过:这支银河队伍,什么困难都不怕!什么困难都能战胜!就怕没任务,没有了任务,连人都稳不住。
笔者:所以,“银河-Ⅱ”巨型机的研制,您也这样去争?
陈福接:对。“银河-Ⅰ”研制成功后,由于没有新用户,新一代巨型机的研制迟迟上不了马。就在这个时候,得知中国气象局要进口一台巨型机。这就是机遇!机遇面前人人平等,就看你能不能抓住。我当即向国防科工委科技委副主任聂力报告,要求自己研制,得到支持。于是,三管齐下:一方面主动找气象局谈,表示我们能做,而且能做好,先后谈了11次;另一方面,由我和陈立杰、周兴铭共同署名,大胆地向当时的国家主要领导人写了一份报告,从国策的高度阐述了巨型机立足于国内研制的必要性,表达了银河队伍能够胜任这一任务的必胜信心;同时,组织队伍着手制定总体方案,实践证明我们是对的。
1992年,我们成功研制出国产10亿次巨型机。而且,合同上签的是一个中央处理机,我们做成了四个,用户用得很好,为解决我国的中、长期天气预报问题做出了历史性贡献。我们又和九所谈,两次就谈成,第二台“银河-Ⅱ”就安装在九所。笔者:真佩服您的勇气!听说您是从室主任直接提升为系主任的,也有不少体会吧?陈福接:1983年,我从存储室主任提升为系主任。当时的系副主任有好几位,年龄都比我大,也很有能力。但组织上用了我,肩上的压力可想而知。为得到他们的支持,我一一拜访。但我知道,光拜访是远远不够的,最重要的是三条:
一要有真本领,用推进发展的实际行动树立威信;
二要注重团结,讲究民主,善于发挥班子其他同志的作用,一个人本事再大也打不了几颗钉;
三要作风正派,眼睛向下,多为基层和群众办实事、好事。
我在计算机系主任位子上干了10年,一直是这样要求自己、这样去努力的。
笔者:任何一个单位,既要突出工作重点,也要注重全面建设。您是怎样处理这个关系的?
陈福接:作为计算机系的主官,必须始终突出“银河”这个重点,决不能让这杆旗倒了。没有了”“银河”这个重点,就没有了计算机系的特色,就没有计算机系的今天。但是,光有“银河”不行,还要管好教学,管好其他一切。比如对教学工作,我始终给予足够重视。教学、科研紧密结合,是计算机系的一个突出特点,是计算机系几十年的重要经验。
一方面,通过科研的发展,为学生提供了丰富、实用的研究课题,为教学提供了雄厚的物质基础和广阔舞台,从而促进了教学内容的更新和教学水平的提高;另一方面,教学水平的提高,又源源不断地为科研提供了强大的生力军和后备军,促进了科研人员理论水平的提高和高水平科研成果的诞生。因此,必须让这两个方面都发展、都前进。
笔者:计算机系有专门分管教学工作的领导,您作为主官是怎样抓教学的呢?
陈福接:做法主要有四个:
一是充分发挥分管教学副主任的作用,积极支持他们的工作;
二是对教学方面的收入不提成,让他们自己支配;
三是在奖金分配上全系统一衡量,不让搞教学的同志吃亏;
四是加强宏观管理,给他们提出明确的奋斗目标。
我经常讲:教学要跟清华比,敢争第一。应该说,从事教学工作的同志很努力,也很争气,1989年拿了国家特等奖,1993年拿了国家一等奖,1997年又捧回二等奖。全国一千多所高校,我们一个系能连续拿高奖,不容易啊!
笔者:“银河人”确实是好样的!也说明这支队伍很有战斗力!
陈福接:战斗力源自凝聚力。任何一个单位,必须内部团结。互相告状,互相看不起,互相拆台,不行。尤其在计算机系,干大工程,所有人都有一份贡献,团结协作就更不是一句空话。银河精神中强调“团结协作”,有其深刻含义。
笔者:在增强团结方面,您有些什么体会呢?
陈福接:首先要领导带头,搞好“一班人”自身的团结。特别是主官,要学会容人。这也是慈云桂教给我的,他常对我说:“江河不择细流方能称之为大,泰山不择微尘方能称之为高。”容人不容易,但却很重要。其次要作风正派,为官清廉,不摆官架子,不搞特殊化。我们面对的都是高级知识分子,士为知己者死啊!再就是要眼睛向下,多为群众着想,多给群众办实事。我在位时,为基层和群众办实事就形成了制度。比如,为缓解大家的住房困难,盖了两栋团干宿舍楼;为解决煤气不够用的问题,每年给每户发两罐煤气,一直坚持到现在;为解决冬天的阴冷问题,给干部宿舍建了土暖气;为解决洗澡问题,配发了热水器;从1983年起就建立起奖金制度,并注意内部平衡;等等。这些做法,对增强内部凝聚力是起到积极作用的。(发表于2005年5月31日《国防科大报》)
优秀的共产党员——陈福接访谈录(3)
笔者:毫无疑问,您是一位成功的、有作为的领导干部。您是哪年加入中国共产党的呢?
陈福接:我1950年入团,1956年入党。这里要给你讲个故事:1953年3月5日,是我终身难忘的日子。那天9点50分,斯大林逝世。那是世界人民的领袖啊!许多人都写了诗,表达一种情感和决心。那时我在集美中学,也写了诗。要加入共产党的人还集中起来向斯大林宣誓。当时大家想,一定要加入中国共产党,以弥补斯大林去世造成的损失。群情激昂啊!从此,要求自己更加严格,工作、学习更加努力。三年后,在大学毕业前夕实现了自己的愿望——光荣地加入中国共产党。
笔者:有一个问题刚才就想问:您读的工业企业电气化专业是个专科。您学习成绩那么好,为什么不报考本科呢?
陈福接:我猜到你会问这个问题。初二以后,我学习成绩一直很好。读高中时,只有一名女生学习超过我,叫林纾慧。为什么没考本科?就是要响应党的号召,带头!当时,祖国要建设,需要有人早毕业,师范也很重要,鼓励报考专科和师范。我非常相信共产党,认为党的需要就是我的前途,又是班干部,当然要带头,就报了专科。那个林纾慧考北大是没有问题的,但要带头,报了师范。
笔者:由此可进一步看到你们老一代对党的无比忠诚,真是没一点个人杂念啊!
陈福接:真是这样。刚才说到毕业分配,本想去工厂,当工程师,却分到军队,二话不说!到哈军工后,事先征求意见,问我对分配有什么要求?我想,空军好,就说去空军吧,却又分到海军工程系,也二话不说!我从内心深处认为,叫到哪儿就到哪儿,共产党员么!这是一种组织观念,根本不会讲价钱,也不应该讲价钱。
笔者:我提个尖锐点的问题。“文化大革命”中形势那么混乱,党委全瘫痪了,您又是怎么坚持党性原则的呢?
陈福接:那时候全国都分成两派,哈军工也不例外。但在计算机系出现了一种特殊现象:白天同别的单位一样,两派唇枪舌剑辩论,晚上却能坐在一起搞科研。我和慈云桂就不是一派的,但两人关系很好。我们都认为,这和技术没关系,运动是暂时的,技术、业务、教学、科研,是永恒的。
有一件事令人难忘:“文化大革命”开始前后,慈云桂领来一项抗美援越的任务——“37毫米双管高炮指挥仪”,用来打飞机,叫“双三七”任务。任务刚展开,党委就瘫痪了,慈云桂被关进牛棚,其他系领导也被打倒了,任务没人管。这是抗美援越的任务啊!“331”任务、441BⅢ任务等也全停下来了。心疼呀,着急呀。于是,我们大约40多名同志自发地组织起来,成立一个组织,叫“441工程组”,用民主投票的办法,选出领导,叫“抓革命、促生产领导小组””,共三人,我是组长。我们就这样干起来了。干什么?就是完成党委瘫痪前组织领导的四项工程:“331”通用机任务、441B任务、441BⅢ型任务和“双三七”任务。
我们认为,这也是政治任务,也是党交给的任务。党委瘫痪了,但党交给的任务必须完成!当时还遇到一件事:我们一位同志的弟弟在抗美援越中牺牲了,“抓革命、促生产领导小组”就组织召开了一个隆重的追悼会。追悼会上,大家群情激奋,痛哭失声,决心化悲痛为力量,高质量完成“双三七”任务。所以,我们不是不讲政治。我们这样做是真正的讲政治!
1970年,赶在学校南迁前圆满完成了“双三七”任务,顺利通过高低温试验。试验在北方某靶场做的,零上50度的高温环境和零下40度低温环境,我亲自去做,每个环境一个多小时。试验结果,都行!很过硬!
笔者:其他三项任务也都完成了?
陈福接:完成了。笔者:从您身上看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优秀品质。“银河-Ⅱ”交机的时候,您不听医生劝告,病倒在交机现场,具体情形是怎样的?陈福接:1993年8月的一天,上楼梯时觉得心脏有点不适,去医院查出有冠心病,医院还给了一套药带在身上。但我不大在乎,这方面的知识也缺乏,什么血脂、血压,一无所知。工作也确实忙。在计算机系当主官压力大呀!中央军委给记集体一等功,授荣誉称号,不光是荣誉啊!上到中央军委,下到全军指战员,都看着你啊!你只能不断前进,不断创新,不断创造新的辉煌!再加上面临交机,“银河-Ⅱ”任务又是争来的,怎么能放得下心呢?所以,虽然戴上了冠心病的帽子,仍然坚持出差。结果,疾病是无情的,从查出心脏病到病倒,不到10天。好在组织上关心,恢复得很快。
笔者:您因公负伤输血染上肝炎病毒又是怎么回事?
陈福接:1981年,我担任“银河”亿次机筹备组组长,从日本考察回来后设计了现代化的大机房。为此我去衡阳搞电缆,乘坐吉普车,天下着小雨,结果掉进了沟里,当场就昏过去了。去衡阳医院治疗时,一个工农兵大学生给输血、缝针。当时也没觉得什么,第二年上半年就发现不行了,浑身无力,走不动。到医院一检查,肝炎!大三阳!治疗了13年,才降到小三阳。肝炎最怕劳累,可在计算机系谁能轻闲啊!笔者:您这么一心扑在工作上,不顾身体,您爱人可要着急了!陈福接:是着急,可她也没办法,几十年来她也习惯了。
你可能还不知道,我爱人是经别人介绍认识的。那是1959年,为生产”331”机,我到武汉710厂出差,有个同志把她在天津712厂的同学支秀华介绍给我。
笔者:单位在哈尔滨,工作在武汉,她在天津,恋爱怎么谈啊?
陈福接:主要靠通信,从1960年4月开始通信到1962年9月结婚,我们只见过几次面,加起来不到80个小时。不是不想多见面,没有时间,不敢多耽误,怕影响工作。婚后又一直两地分居,1966年5月她才调到哈尔滨。1967年第一个小孩出生时,我已经32岁了。
笔者:听说您写了一本书,但由于忙工作耽误了出版,是吗?
陈福接:工作忙是一个原因,但不是主要的。说实话,这本书是我搞磁芯存储器18年心血的总结,书名叫《电子数字计算机磁芯存储器》,共18万字。当时主要给工农兵大学生用,华东所、15所等也作为参考教材,并被学校评为优秀教材。送到科学出版社后,由于忙就一拖再拖。后来我到日本考察,发现计算机的主存已改用半导体做了。半导体代替磁芯是存储器发展的必然趋势,这我是知道的,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从国外一回来,我就从出版社抽出了书稿。
笔者:您在书中对磁芯存储技术论述得很系统、很完善,据说国际上至今没有一本磁芯存储器方面的权威著作。而且评定教授什么的,有没有著作是个硬杠杠。您这本书没出版是不是有点遗憾?
陈福接:是有点遗憾。18年的努力最后就变成这个样子。但从国际上看,磁芯已成为历史文物。我的书一发行,难免会把大家的兴趣禁锢在磁芯上。这种错误导向,我不能干。
笔者:由此看到您做学问的严谨。请再谈谈您培养学生的情况好吗?
陈福接:好的。我总共培养了博士23名,硕士16名,带博士后1名。我培养的学生,体系结构、集成电路、软件、外设等,各方面的人才都有。有这么多学生,是我的骄傲;他们做出了贡献,更是我的骄傲。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培养的学生发挥最大作用。他们有天赋而由于我们的缘由得不到发挥,埋没了,是人才浪费,是罪过。
笔者:加强对外交流是拓宽学术视野、提高研究水平的重要途径,您是怎么看、怎么做的?
陈福接:我当系主任时就派出去26名。你要学习国外的先进经验、先进技术,就一定要走出去,一定要交流。国际上计算机发展到什么程度,台湾很快就知道了,为什么?它送到美国的人多。关起门来是不行的。另外,一个人的特长也是有限的,他在某个方面有特长,就应该让他充分显示,硬是不让发挥,我认为是不能允许的。反过来,他不愿意做的事非让他做,也不行。
笔者:举几个具体例子好吗?
陈福接:比如杨学军,开始学编译,后来搞多任务库,他从事的“银河-Ⅱ”多任务库研究非常漂亮。后来他又想搞体系结构和操作系统。我一看,这样一来就可以掌握全局呀。当然,我知道这是很不容易的,要下许多苦功夫。多数学生都是专攻一门,像他这样的不多。他这样有思想、有魄力、有志气,又善于学习和积累,我没有理由不支持他。于是,我就鼓励他:“好!你搞!”“并指给他那个方向去找谁。还联系了当时的七系,让他去学“排队论”,因为这对他将来的发展有用。现在他已经挑起学院的担子,虽然压力很大,但走得很稳,势头很好。
再如陈书明,喜欢搞集成电路,想把它当成事业一辈子搞下去,我也就支持他。现在,他在这个领域已成为一个佼佼者。还比如陈海波,人很聪明,数学特别好,懂业务,干实事,1988年我搞MAC中心时就起用了他,作用发挥得很好。
笔者:您这是非常具体实在的因材施教。许多同志有这样的感受:您的学生,无论留校的还是转业出去的,都非常团结友爱,这肯定和您的影响分不开。能说说这方面的体会吗?
陈福接:应该说,整个银河队伍就非常团结。有一句话流传了十几二十年:巨型机研制是集体的事业,一个人只有融进集体,才能最大限度地实现人生价值,离开集体,个人本事再大也一事无成。因此,我们这个博导组非常强调团队精神。这不仅因为许多学生毕业后要充实进银河队伍,而且在知识经济时代,无论走到哪里都需要团队精神,许多重大发明创造,都出自团队。这个道理很简单:只有团队才能接受和完成大任务。我们培养的学生必须适应当前时代的这一要求。我的学生有的已当上博导,令我高兴的是,他们也都很注意这个问题。
笔者:你们博导组集体活动一定很多吧?
陈福接:是的,经常集体讨论,开展学术交流,每次一个主题。一个人的知识毕竟是有限的,也不能搞填鸭式教育。多年来,我的学生中已形成这样的风气:团结友爱,好学上进,思维开阔,学风严谨。什么抄袭呀,弄虚作假呀,互相拆台、互相看不起呀,大家都很鄙视。通过学术讨论,不但交流了知识,而且密切了关系,加深了感情。我对学生好,学生对我也非常好,我们之间既是师生关系,也是朋友关系,甚至像一家人一样。许多学生毕业后遇事还来找我商量。
笔者:听说您对学生的要求也是很严格的,是吗?
陈福接:是的。作为一个老师,必须既教书又育人,必须让他先学会怎样做人,让他热爱自己的国家,让他政治上成熟,一句话,要素质全面提高。对学生不合理的要求、不该搞的事情,我就及时指出来,制止他们。特别是在大是大非面前,一定要让他们头脑清醒。首先是自己要头脑清醒,然后去正确地引导学生。这方面的例子很多。当然,要讲究方式方法,要讲清道理,晓以利害,循循善诱。训斥不行,训斥不解决问题。
笔者:您的一生,让我想起苏联作家奥斯特洛夫斯基的那段名言:“当回首往事的时候,他不因虚度年华而懊悔,也不致因碌碌无为而羞愧。”您做到了这点。无论是作为专业技术干部、领导干部、研究生导师,还是普通党员,您都是学习的榜样。谢谢您接受我的采访。
(,发表于2005年5月31日《国防科大报》)
注:笔者:原国防科技大学计算机学院的政委刘世恩少将
陈福接是中国著名计算机系统研制专家,曾任国防科技大学顾问,电子计算机系主任兼研究所所长,国防科技大学计算机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等。他在部队从事国防科技研究,取得重大成就,被中央军委授予技术少将军衔,为国防科技事业作出重要贡献。
1935年4月,陈福接出生于福建省安溪县官桥镇吾宗村。集美高中56组毕业后,他于1954年10月考入上海交通大学电力工程系;1956年3月加入中国共产党,11月分配到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工作,并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退休后,陈福接在厦门安度晚年;2006年3月10日,因病治疗无效在厦门逝世,享年71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