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寰宇观鸟大日(一)
凌晨4点,闹铃如期而至,窗外跟四小时前我们睡下的时候没有什么不同。我们没吃早餐就出门了,yoko 甚至连口都没有漱,毕竟离上次漱口才过了四个小时。我们一边下楼一边把出门之前应该要做的事情在脑子里确认了一遍——猫有食有水、煤气关了、连着烧水壶的插线板关了、阳台门留了、两个猫屎盆都铲了、钥匙带了,OK!
包里有大相机、三脚架、单双筒、录音笔、热水凉水各一瓶、巨型烤红薯一个、巧克力一板和半包干果。「我们是有多久没背这么多东西上山了?这沉甸甸的感觉有点陌生呢……」yoko 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刚出门就想回家了是怎么回事?
哪次不是这样——
我们常年睡足八小时不含糊,这样突然将睡眠时间缩短一半太残酷了,如果天天这样,后果不堪设想。这意味着,我们只能参加观鸟大日,要是搞大年,估计就活不到下一年了。
此时满月还在天上挂着,四周倒也不是全黑。我们沿着门口的马路往上走,刚拐过第一个弯,滴滴秋秋唧唧溜哩哩,背后居然传来一串鸟鸣。
哦?啊?这么快?就开始了?才4点,谁起这么早?
啊!是罗本!噢!知更知更,原来是这么来的!
罗本/知更鸟/欧亚鸲,一只,tao 娴熟打开 app 记下。
进了林子,我们打开头灯,山路一直往上,就是平常带猫走的那条,但这条路此刻的样子跟白天完全不同。在枝头追逐嬉戏的山雀,在地上翻树叶的乌鸫,贴着树冠飞过并夸夸大叫的冠小嘴,不知道在哪里叫的大斑啄木鸟和绿啄木鸟,此时都还在睡,山林寂静无声。视觉被夜晚限制在眼前光团里,光团的边缘总是有大量小虫进进出出,若是天气再冷一些,还能看到自己呼出来的气。不知道是视听的压缩放大了触觉,还是因为看不见所以更加小心翼翼,现在似乎比平时更能感受到脚底的变化,枯枝、落叶、隆起的树根、大小石头、坡度缓急等等。
山路把人送到这片树林的边缘处就结束了,接着是一片先平缓再快速上升的草甸,穿过草甸,我们就抄完了近路,接下来走的路就都是画在地图上的正式线路了。走这样的路可以让心情十分轻盈,因为你无需担心踩到野花野草,尤其是野花。tao 问过 yoko 踩野花跟踩野草的区别是什么,yoko 当时是这么回答的:植物好不容易开了花,离完成生生不息的重大使命又进了一步,我不想让它的努力白费啊。
一个拐弯,又一个拐弯,我们沿着这条已经走过不知道多少次的路,走到了跟 robbi 夫妇看田鸫的那片开阔地。巨大的月亮挂在离 grigna 南峰不远的天上,有一种马上就要下班回家的感觉。此时的地球,没有任何一丁点横在月亮和太阳之间,月亮才可以用最大的表面积来反/折射来自一亿五千万公里开外太阳发出的光。说起日光,我们说它照耀大地,说起月光,我们说它洒向大地,但此时的月光,似乎是介于照耀和洒向之间、更接近照耀的地方。
5点整,罗本此起彼伏的叫,忽然,一声「哭哭」划过月空,罗本继续此起彼伏的叫,又一声「哭哭」划过月空——鼓手出场了,它是哭哭/布谷/大杜鹃!
哭哭:给那些弹吉他的罗本加一个节奏,大家走起来!
我们没想到哭哭会这么早,但话说回来,不早的人怎么可能知道早的人有多早呢——我们八点起床,听到哭哭叫,就以为哭哭八点叫,但人家其实已经叫了三小时了。
5点15,更多哭哭起了,一只在上方左侧的不远处,一只在下方右侧较远处,再加上最早起的那只,本来的「哭哭————哭哭————哭哭」变成了「哭哭哭———哭哭哭哭——哭哭哭哭」,忽远忽近,此起彼伏。
5点20,河谷对面的山脊线上晨光乍现,黑鸟/blackbird/欧乌鸫,起了。罗本的鸣唱是速度很快的百转千回,类似花腔。乌鸫则喜欢不急不慢的呈现每一个音符,乐句的行进是端庄的,圆润饱满的长音拉出了声音的空间感,听起来像是咏叹。
黑鸟量大,音量也大,喧闹一升级,跟黑鸟一样众多的福临贵(此小名来源于意大利语俗名 fringuello)/chaffinch/苍头燕雀也起了!
福临贵的 punch line 是这样的:zitt-zitt-zitt-zitt-sett-sett-sett-sett-chattchiteriidia。
不要期待其他的了,它们只有这句。然而就连这一句,它们都不好好唱,句尾「莉迪亚」的「亚」本应以洪亮有力的第四声结束,但我们总听到慵懒潦草的第二声。
这是我们生平第一次身陷百鸟齐鸣的晨间交响——那小小只的罗本、小只的福临贵和真心没大到哪去的哭哭和黑鸟,它们合力竟可以产生如此大的能量——巨大的情绪一波一波的往上涌,再不说点什么的话,会窒息的!然而,说什么都不够,说一次也不够,我们只能用蹩脚且重复的赞美之词,一次次的赞美它们。
在这种状态里,你不可能知道 chiffchaff/唧喳柳莺是何时加入罗本、哭哭、黑鸟和福临贵的。事后依据录音时间推测,应该就在5点24到37之间。chiffchaff,故名思音,就是 chiff-chaff-chiff-chaff 这样叫的。它们给乐团带来了新的节奏——快速、有力、具有爆破感——跟远处大杜鹃的飘忽绵软形成了优雅的对比。
鸟儿伴我行,半小时后,我们到达了海拔1300米的高山小湖。
这条沿着 grigna 东坡上山的路应该是 grigna 最受欢迎的登顶路线了。首先,这条路最容易,是带朋友爬山的不二之选。其次,中途有山屋,可以吃饭,免去了自带干粮的麻烦。但对于以前的我们而言最重要的一点却是,这条路两侧的景致变化多端,有时一边开阔,有时两边开阔,有时两边都不开阔,视线收放有致,体验就很丰富,走起来不会无聊。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 grigna 北侧的一条登山道,在达到树线(1500米)以前,那条路就一直一直在山毛榉林里走,在两个小时的时间里,无论你走到哪,你都被一些看上去区别不大的山毛榉围绕着,你往前看,小路往上蜿蜒直至消失,你往后看,小路往下蜿蜒直至消失,恍惚间你觉得自己从来没有移动过,但急促的呼吸和酸胀的双腿告诉你,你在爬山。你可能会产生吃了亏的感觉:爬得要死要活的,却没有东西看,我图个啥?
以上便是我们既不了解自然、也不了解智人、也不了解人与自然关系之时,对那两条路的观感。活的自然在我们眼里成了死的风景。
奥地利动物学家 konrad lorenz 说过:一旦人目睹了自然固有的美丽,就再也无法离开,他要么变成诗人,要么变成博物学家,或者诗人兼博物学家。《沃特希普荒原》里的造物主 frith 跟兔王子 el-ahrairah 也说过一句话:整个世界都将成为你的敌人,一旦它们抓住你,就会杀掉你,但他们先要抓住你!将 lorenz 的话代入 frith 的话,你会发现 lorenz 没说那句最关键的——但人要先目睹自然固有的美丽!
自然的自然,也就是免于人工干涉的自然,才能提供给我们自然固有的美丽;被人改造得越狠的自然,自然固有的美丽就越少,人造的美丽也不一定有。
没见过自然本来面貌的人,就不会对自然的本来面貌有切身感受,但如果 ta 连基本的生态学知识都没有的话,就也无法对自然的本来面貌有理性认知。
很不幸,这样的人就是大部分人,他们是长期生活在人造环境的人、只生活在人类社会之中的人、大学不是学的自然科学的人。他们对自然的认知可能主要来自:1)自己想当然;2)被别人营销,营销的内容当然就是大家想当然的集合,想赚钱的商家怎么能跟消费者过不去呢。
这样的人一接触自然,自然往往就不自然了,但他们又以为他们接触到的就是自然本然,直到某天,人们对自然的认知彻底迭代了:人造自然取代了自然自然,成为了新时代的自然自然。
比如:
投喂动物并与之拍照。
相信虎鲸是因为觉得人类可爱才给人类表演。
把大树修到只剩主干建造的树屋度假酒店。
觉得鸟捕猎一只被钉在树枝上的蛇的照片很美。
在原本的芦苇地上搞森林公园。
草坪。
水泥河岸。
......
以及,东坡上山才能体会自然的丰富多变,北坡很无聊!
如果可以在意识上如此这般提前进入除非灭绝否则迟早都要进入的新时代,我们不仅能安然的创作,安然的造物,安然的生活,甚至还可以安然的浪费。
但因为各种机缘巧合,我们知道了自然本来的样子,还不幸的喜欢她本来的样子,我们还知道了建立在物质世界之上的生命之网以及生命之网支撑的多样的生命,并不幸的感受到了生命的内在价值。
于是,东坡不再丰富。
一边开阔,是因为开阔那边的森林被智人砍掉了。两边开阔,是因为两边的森林都被智人砍掉了。不开阔,是因为曾经被智人砍掉的森林又长回来了且在最近一段时间没有再次被砍但绝不意味着以后就不会被砍。
合适的坡度和充足的阳光让东坡成为了一个巨型牧场,也让我们村成了牧场村(pasturo),还让我们吃上了全世界最好的奶制品,但也让狼和棕熊这样的顶级掠食者在200年前被牧民赶尽杀绝。虽然牧场能让牛羊吃的开心、跑得快活,但它能支持的野生动物种类和数量不如森林。
而不合适的坡度和不充足的阳光让北坡不具备开发成牧场的价值,所以那边的森林又悉数长回来了(二战后,智人砍光了整个 grigna 山的树,连长在陡峭处的树都未能幸免,这一切都是为了制炭),虽然狼和熊不可能回来,但狍子、野猪和睡鼠还是可以成群结队的嘛。
就算看不到动物本尊,你还可以看便便和爪印,如果运气坏到连便便和爪印都没碰上,那就醇享鸟鸣山更幽吧!
在此必须要怼一下以前说这里「没东西看」的自己,你就经过那么一小下,你弱鸡得要命根本没法在林子里久待,你既不是一汪甘甜的清泉,也不是一颗可口的莓果,也不能让它们留下气味 mark 地盘(连石头都不如),更不能跟它们生儿育女,它们凭什么要在你一心赶去山屋吃意大利饺子的路上跑过来给你看?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你在它们的生活里着实没有一席之地。既然它们不会主动来找你,那么你就应该做好功课,怀着敬意,去到它们的地盘上安静的死等。去之前,请做一些好事(比如捡垃圾),这会让命运之神更愿意安排你和它们的交汇。
请珍惜每一次交汇。你能遇上它,先要有它,有你,你们的存在本身就是这茫茫宇宙之中的生命奇迹。你能遇上它,还说明它在,你在——跟非人生命在日月星辰下自然相伴可以说是人类世最为奢侈的事情了,没有之一。
请把每一次交汇当作最后一次来珍惜:上次去还好好的林子,下次去的时候就被砍了;本来热热闹闹的灌丛,变成了安安静静的草地;去年来了的蜂鹰,今年就没来了;以前很多的云雀,现在几乎看不到了;爷爷小时候常见的白暨豚,到爸爸小时候就不常见了,到我这里,灭绝……
请花时间记录每一次交汇。在不远的将来,当寂静的春天来临并永驻,当亲眼见过那生机的人相继死去,剩下的人起码可以通过文字一睹自然曾经的模样。
如果你实在是被长年的城市生活搞得又聋又瞎,但你起码可以不傻吧——你从700米走到1200米,你就亲眼看到书里说的「山毛榉最喜欢生活在1000米左右的山上」成了真;你在及膝深的落叶里打个滚,闻一闻微生物拼命把枯叶弄成泥土的味道,看一看枯叶下方那些纤细白净的菌丝,想象它们织成的网罩住了整个山坡,你就知道这里秋天真的能有好多美味牛肝菌(然而你一个都找不着),再往高处去,你还能看到山毛榉跟落叶松交接主权的伟大景象,那一刻,仿佛你就是初见钦博拉索山的亚历山大·冯·洪堡!
▵ 亚历山大·冯·洪堡于1807年绘制的钦博拉索山植物沿海拔分布的图解(图片来源网络)。
所以如果你让我们在无知的快乐、虚无的安然和与真实世界切实相连的痛苦中选择,我们还是会选与真实世界切实相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