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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玉文丨说“硕”的读音例外

孙玉文 书目文献 2019-06-14

说“硕”的读音例外

 

孙玉文

孙玉文,湖北黄冈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北京文献语言与文化传承研究基地学术委员会主任。中国修辞学会副会长,中国训诂学会常务理事,中国音韵学会理事。

 

汉字的读音例外,有的是音变例外,有的是非音变例外。非音变例外,人们关注了汉字字形和避忌等因素造成的例外,但没有注意到古人读古韵文时注的“叶音”或“古音”也会吸收进语言中来,造成读音例外。本文试图通过“硕”的读音例外的来源分析,证明这一观点。

“硕”在《广韵》《集韵》中只有一个读音。《广韵》昔韵“石”小韵常隻切:“硕,大也。”《集韵》昔韵“石”小韵常隻切:“硕,《说文》:头大也。”这里声母和声调的演变符合对应规律;但中古昔韵的字变到现代汉语,没有读[uo]的。因此“硕”读是读音例外。

我们想弄清楚:(一)“硕”是何时开始读的?(二)为什么跟它同音而且常用的“石”按照古今的音变规律读,而近古口语中不大常用的“硕”不按演变规律读,而例外读成了?下面试图回答这两个问题。

 


    《诗经》中“硕”入韵6次,分别出现在《秦风·驷驖》《小雅·楚茨》《大田》《大雅·崧高》《鲁颂·閟宫》(出现2次)。《经典释文》收了南北朝时期的不少叶音,但是没有一处收录“硕”的叶音。这说明《经典释文》并没有给所有的读音不和谐的韵脚字注叶音。唐宋以前,“硕”无疑是音同“石”,比如《魏风·硕鼠》音义“硕音石”。所以古人注音“硕、石”都是同音字。这在古书用字上也有反映。“石”可以音同假借作“硕”字用,作“大”讲。戴侗《六书故》卷十:“硕,常隻切,大首也。通作石。”《庄子·外物》:“婴儿生,无石师而能言,与能言者处也。”《经典释文》:“石师,石者匠名也,谓无人为师匠教之也。一本作‘所师’,又作‘硕师’。”《汉书·匈奴传下》:“时奇谲之士、石画之臣甚众。”颜师古注引邓展:“石,大也。”《广雅·释山》“石,䄷也”王念孙《疏证》:“石画即硕画。”另一方面,“硕”也可用作“石”,例如《文选·阮瑀〈为曹公作书与孙权〉》:“孤与将军,恩如骨肉……而忍绝王命,明弃硕交,实为佞人所构会也。”李善注:“硕,与石古字通。”结合古人注音,可知“硕、石”都是同音借用。

“硕”读,最早是从宋人注“叶音”或“古音”开始的。这是一个基本事实。袁子让《字学元元》卷七“后世声音之变”:“硕本音石,今以叶韵音芍。”袁氏的叙述是符合客观事实的。

很早就有人给“硕”注了音同“杓”等字的“古音”。下面举例说明。宋吴棫(北宋末、南宋初)《韵补》卷五:

硕,实若切。大也。《礼记》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太玄·断首》:“我心孔硕,乃后有铄。”

根据张民权《宋代古音学与吴棫〈诗补音〉研究》辑录,吴棫《诗补音》中,对“硕”的“古音”作了更详细的考证:

(《秦风·驷驖》的“硕”《补音》)常约切。大也。《礼记》谚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太玄·断首》:“我心孔硕,乃后有铄。”《说文》以石得声。《汉·石显传》民歌曰:“牢耶石耶,五鹿客耶。印何累累,绶若若耶。”

(《小雅·楚茨》的“硕”《补音》)常约切。《太玄·断首》:“我心孔硕,乃后有铄。”

朱熹(1130—1200)《诗集传》大量采用叶音说。“硕”的叶音在《诗集传》中作了淋漓尽致的反映:(“【】”里的注音都是朱熹对于韵脚字注的叶音)

《秦风·驷驖》:“奉时辰牡,辰牡孔硕。【叶常灼反】公曰左之,舍拔则获。【叶黄郭反】”

《小雅·楚茨》:“执爨踖踖,【叶七略反】为俎孔硕。【叶常约反】或燔或炙,【叶陟略反】君妇莫莫,【叶木各反】为豆孔庶。【叶陟略反】为宾为客,【叶克各反】献酬交错。礼仪卒度,【叶徒洛反】笑语卒获。【叶黄郭反】神保是格,【叶刚鹤反】报以介福,万寿攸酢。”

《大田》:“既庭且硕,【叶常约反】曾孙是若。”

《鲁颂·閟宫》:“徂徠之松,新甫之柏。【叶逋莫反】是断是度,是寻是尺。【叶尺约反】松桷有舄,【叶七约反】路寝孔硕。【叶常约反】新庙奕奕,【叶弋灼反】奚斯所作。孔曼且硕,【叶常约反】万民是若。”

唐宋至元,“硕”的这种叶音只用在读《诗经》等韵文的韵脚字的场合,其他场合仍然音同“石”,所以唐宋时“石”可以借作“硕”,宋文彦博《经神赋》:“盖经明之是务,岂石言之有托。”这里“石言”义同“硕言”,指大言。也可以是“硕”借作容量单位和重量单位的“石”。前者如唐王梵志《贷人五斗米》:“贷人五斗米,送还一硕粟。”刘禹锡《谢恩赐粟麦表》:“以臣当州连年歉旱,特放开成元年夏青苗钱,并赐斛㪷六万硕。”韩愈《河南会舍池台》:“欲将层级压篱落,未许波澜量斗硕。”《续资治通鉴·宋高宗绍兴十二年》:“羊千有八十口,酒三十六硕。”宋岳飞《申省条画合行事件劄子》:“乞于平江府、常州、江阴军等处,支拨粮三二万硕。”金元好问《程震碑》:“运京师粮八百硕赈徐邳。”这里“硕”即“石”,相当于十斗。后者如元佚名《水仙子·冬》:“有一日起一阵风雷,虎一撲十硕力。”这里“硕”也用作“石”,指一百二十斤。

朱熹《诗集传》采用叶音说,他给“硕”注叶音,对“硕”的读音例外来说,这是影响极为深远的一件事。如果朱熹在《诗集传》中没有给“硕”注叶音,今天“硕”就不会产生读音例外,读成的音。这需要从科举考试说起。

我们知道,隋炀帝开始实行科举制度。入唐,继续实行科举取士,常科考试和学校教育结合,学校主要学习《诗》《书》《易》《周礼》《仪礼》《礼记》《左传》《公羊传》《谷梁传》等儒家经典,明经、进士两科考试的内容含有经义一项。宋代科举考试,仍然要求习经义。

金代科考的内容,据《金史·选举一》,“《诗》用毛苌注、郑玄笺”。至元朝,科考的内容,朱熹《四书集注》《诗集传》已占极其重要的地位,对后来的科考影响甚巨。《元史·选举一》:“考试程式……汉人、南人,第一场明经经疑二问,《大学》《论语》《孟子》《中庸》内出题,并用朱氏章句、集注,复以己意结之,限三百字以上;经义一道,各治一经,《诗》以朱氏为主”。由此可见,《诗集传》到了元代,已成广大士子的必读书。

明清时代,学校成了科举考试的必由之路,《四书》《五经》是必读书,朱熹《诗集传》继续成为必读书。《明史·选举志二》:“科目者,沿唐、宋之旧,而稍变其试士之法,专取四子书及《易》《书》《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四书》主朱子《集注》……《诗》主朱子《集传》”。《清史稿·选举一》:“自唐以后,废选举之制,改用科目,历代相沿。而明则专取《四子书》及《易》、《书》、《诗》、《春秋》、《礼记》五经命题试士,谓之制义。有清一沿明制,二百余年,虽有以他途进者,终不得与科第出身者相比。”清代既然沿袭明朝做法,因此,朱熹《诗集传》在当时也必是士子们的必读书。

由此可见,朱熹《诗集传》在元明清三代是士子们的必读书,他注的叶音不只是纸面上的东西,而是要让读者读《诗经》时读出声来的。《朱子语类》卷八十《诗一·纲领》:“器之问《诗》叶韵之义。曰:只要音韵相叶,好吟哦讽诵,易见道理,亦无甚要紧。”元刘玉汝《诗缵绪》卷一《周南·关雎》:“愚按《诗》音韵,反切古今不同。宋吴氏才老始为《叶音补韵》,其考证诸书最为有据。朱子取而用之于《诗传》,其间有未安者,又从而厘正之,使读者音韵铿锵,声调谐合,讽咏之间,诚深有助。”程端礼(1271—1345)《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1315年)卷一《自十五志学之年,即当尚志》:“治《诗》钞法,先手钞《诗》全篇正文,读之。别用纸钞《诗》正文一章,音义、协音并依朱子。”可见当时人读朱熹《诗集传》是要按他注的叶音来讽诵的。“硕”的叶音无疑将影响到《诗经》用韵之外的其他场合。


朱熹《诗集传》中的叶音到了明代,受到了猛烈抨击。但是具体字的叶音,只是理解发生了改变,人们不再理解为临时改读,而是认为“古音”本来就是那个样子。明陈第(1541—1617)《读诗拙言》指出,人们给先秦韵文注的叶音,“此实周代之音,非叶也”。《毛诗古音考》卷二:

硕,音芍。《说文》:“从页,石声。”石古读芍。《楚辞·惜誓》:“方世俗之幽昏兮,眩白黑之美恶。放山渊之龟玉兮,相与贵夫砾石。”《易林》:“东求金玉,反得敝石。名曰无宜,字曰醜恶。众所贱薄。”

本证:《驷驖》:“奉时辰牡,辰牡孔硕。公曰左之,舍拔则获。”《楚茨》:“执爨踖踖,为俎孔硕。”《大田》:“既庭且硕,曾孙是若。”《崧高》:“吉甫作诵,其诗孔硕。”《閟宫》:“孔曼且硕,万民是若。”

旁证:《大学》谚:“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太玄·断首》:“我心孔硕,乃后有铄。”

明代“硕”的这个新读法已经反映到辞书中去了。例如《字汇》(1615年编成)石部:

“硕,常职切,音石。大也,充实也。又叶常灼切,音杓。《诗·秦风》‘辰牡孔硕’,《大学》‘莫知其苗之硕’,《太玄·断首》‘我心孔硕,乃后有铄’。”这里指出“常灼切”是“叶”。明末编成的《正字通》石部:“硕,申隻切,音石。大也,美也。《诗·卫风》‘硕人其颀’,《陈风》‘硕大且俨’。又充实貌。又药韵,音灼。《秦风》‘辰牡孔硕’,叶下‘获’,《小雅》‘既庭且硕’,《鲁颂》‘孔曼且硕’,叶下‘若’;《太玄·断首》‘我心孔硕,乃后有铄’。”这里径直说“硕”有又音“音灼”,但举的例子都是上古韵文,因此这个又音实同叶音。但是《正字通》的编者删去的《字汇》的“叶”,可能意在反映当时“硕”的“音灼”一读不限于读古代韵文。

至晚,明朝“硕”读同“灼”之类的音,已经不限于读上古韵文的韵脚字,而是跟“音石”的读音形成真正的异读,不仅《正字通》有反映,明代其他材料也显明地表现了出来。徐孝《合并字学集韵》(1602年成书,1606年初刊)中,“硕”有两读,一见于止摄,神池切,“大也”;一见于果摄,神灼切,“大也”。(材料由严顺英提供)值得注意的是,这里没有作为“叶音”来处理“神灼切”一读。刘翔宇《现代汉语的例外读音》一文注意到,袁子让《字学元元》(1603年刊行)记录了“硕”在离开读古韵文后仍读“灼”之类的音的误读现象。《字学元元》卷七“后世声音之变”:“硕本音石,今以叶韵音芍。”卷八:“世俗误读之谬”:“硕音石,今误读芍。”前面是说“硕”读芍,这读法在读古韵文以求叶音时是这样;后面说“硕”读芍,已经形成为一种误读了。袁氏说“硕”读芍是“世俗误读”,说明明代“硕”的这个读法已是俗读,不限于读古韵文,但正读还是音同“石”。因此,至晚明朝末期,“硕”的“音石”和“音灼”二读,已作为一般的异读,正式进入书面语的竞争阶段。


“硕”读,取代读,这个过程是比较长的。清代,“硕”的读音承明代而来,对它的两个读音,各人的处理不尽相同。当时给古韵文韵脚字注“古音”的风气很盛。注“古音”就意味着要求人们读韵文时按照“古音”来念。顾炎武(1613—1682)《音学五书·唐韵正》卷十九:

古音同上。(文按:即同“石”,顾氏给“石”注的古音是“常略切”)《诗·驷驖》见“获”字下;《大田》首章“既庭且硕,曾孙是若”;《崧高》八章‘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其风肆好,以赠申伯’;《閟宫》见“柏”字下;《大学》引谚“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太玄经·断》次七“庚断甲,我心孔硕,乃后有铄”。

明清时期,士子读经的风气极盛,古音研究的气氛也很浓。经学家在注解《诗经》时就利用他们研究出的古音来读《诗经》。以戴震(1724—1777)《毛诗补传》为例(“【】”里的注音都是戴震对于韵脚字的注音):

《秦风·驷驖》:“奉时辰牡,辰牡孔硕。【常约切】公曰左之,舍拔则获。【黄郭切】”

《小雅·楚茨》:“执爨踖踖,【七略切】为俎孔硕。【常约切】或燔或炙,【陟略切】君妇莫莫,为豆孔庶。【陟略切】为宾为客,【克各切】献酬交错。礼仪卒度,【徒洛切】笑语卒获。【黄郭切】神保是格,【刚鹤切】报以介福,万寿攸酢。”

《大田》:“既庭且硕,【常约切】曾孙是若。”

《大雅·崧高》:“吉甫作诵,其诗孔硕。【常约切】其风肆好,以赠申伯。【逋各切】”

《鲁颂·閟宫》:“徂徠之松,新甫之柏。【逋各切】是断是度,【待洛切】是寻是尺。【昌约切】松桷有舄,【七略切】路寝孔硕。【常约切】新庙奕奕,【弋灼切】奚斯所作。孔曼且硕,万民是若。”

戴震不厌其烦地给“硕”注上给叶韵的音。他注的“古音”,主要来自朱熹《诗集传》的注音。如果当时“硕”只读常约切,他就不必这样注音了;说明戴震的正音中,“硕”还是不只是读常约切,应该还有音同、音近“石”的读音。但是这几则材料反映出古代读书人读《诗经》的韵脚字时,是按权威学者所注的“古音”去读的。清代学堂里,先生教学生读《诗经》,常常按照《诗集传》的“叶音”来读其中的韵脚字。山东栖霞人牟应震(1744—1825)《毛诗古韵考序》(1811年):“童年受《诗》,师以《集传》协音教读。”可以为证。

古音研究之外,由于人们对“硕”的异读处理的原则和尺度不相同,因此是否兼收,是否只收其中一读;如果只取其中一读,取哪一读,各人选择的结果是不一样的。《康熙字典》(1716年)石部:“硕,《广韵》《集韵》《正韵》常隻切,《韵会》常亦切,并音石。《尔雅·释诂》:‘大也。’《易·蹇卦》:‘往蹇来硕。’《诗·卫风》:‘硕人其颀。’又《陈风》:‘硕大且卷。’《左传·桓六年》:‘博硕肥腯。’皆训大也。又《增韵》:‘充实也。’又与‘石’通。又叶常灼切,音杓。《诗·秦风》:‘辰牡孔硕’,叶下‘舍拔则获’;《小雅》:‘既庭且硕,曾孙是若。’扬子《太玄经》:‘我心孔硕,乃后有铄。’”这里直接说“硕”音杓是叶音。

清初佚名《谐声韵学》中,卷一《及摄章》“石”小韵收有“硕”,“大也”;卷十七《革摄章》“妁”小韵没有收“硕”字。乾隆年间刊定的《钦定清汉对音字式》(1723年刊刻)里规定用“硕”对满文的。(此例由向筱路提供)清代不少韵书都是这样处理的。李汝珍(1763—1830)《李氏音鉴》(1810年刊刻)卷四《第二十五问北音入声论》给“十石”诸字注北音:“神持切,音时。”里头没有“硕”字;给“朔硕”二字注北音:“爽罗切。”看来,乾隆年间,北音中“硕”读“朔”已经取得正统地位了。但是直到英国人威妥玛(1818—1895)《语言自迩集》(1886年)中,“硕”注成shih,跟“石”同声母、韵母,但声调不同,“石”是阳平,“硕”是去声。清末,“硕”还可以有读同“石”的一读。美国人英格尔(J.A.Inge)在汉口编录的《HankowSyllabary》(《汉音集字》,1899年),记录了19—20世纪之交的武汉话,“so”[so]和“sz”的入声中都有“硕”字,说明当时的汉口话“硕”读[so],不限于读经,而是进入了一般使用“硕”的所有场合,但是它仍然可以读,可算是新旧读音并存。


“硕”读在现代汉语正音中确定下来,是上个世纪中后期的事。特别是普通话正音以后,随着广播等传播手段的普及化,以及中国八十年代以后实行学位制,这一读法得到加强,以至于很多人不知道“硕”原来还有音同“石”的读音。

1915年出版的《辞源》第一版,午集第176页“硕”,只注“时绎切,音石,陌韵”一读。(雷瑭洵提供)民国十年(1921年)国语统一筹备会订正、教育部公布的《校改国音字典》(商务印书馆印行)“硕”只有音同“石”的读音,没有收音同“朔”的读音。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教育部国语统一筹备会编、教育部公布的《国音常音字汇》(商务印书馆发行)“以现代的北平音系”为标准,“硕”的音同“石”的读音作为“读音”收入,音同“勺朔”的读音作为“语音”收入,(以上材料由刘翔宇提供)这表明:“硕”音“石”已经没有音“朔”那样有势力了,一般的场合读同“朔”,读书的场合读同“石”。1934年由广益书局出版的江荫香氏《国语注解诗经》,“硕”仍然注叶音。例如《秦风·驷驖》“硕”注音:“叶常灼反。”《小雅·楚茨》“硕”注音:“叶常约反。”《大田》“硕”注音:“叶常约反。”《大雅·崧高》“硕”未注音,它是跟“伯”字相押的。《鲁颂·閟宫》“硕”也未注音,它是跟“柏、度、尺、舄、奕、作、若”一起押韵的,而“柏、度、尺、舄、奕”几个字注了叶音,“硕、作、若”几个字没有注音。由前面的注音,可知“硕”还有跟“石”音同的音;由后面的不注音,可知“硕”当时已有跟“铄”音同的音,而且很有势力。这是上个世纪三四十年代的情况。

1948年出版的《国语辞典》,第3000页,“硕”是两读兼收,但以读同“石”为正音。1963年发布的《普通话异读词三次审音总表初稿》第110页,统读以作为正音。(以上《国语辞典》《普通话异读词三次审音总表初稿》材料由雷瑭洵提供)“硕”是读同“石”还是读同“朔”,今天各方言区仍然有不同。现代广州话,据《广州音字典》,“硕”(369页)跟“石”(367页)还是同音字。

“硕”读,显然不可能是语音的例外演变所致,它在近古口语中不太常用,缺乏读音演化的社会基础。《中原音韵》齐微部,入声作平声阳中收了“石”字,但是没有收“硕”字,歌戈部入声作平声阳收了“杓”,也没有收“硕”,这可能折射出“硕”在当时不习用了。可能到了明清时代,由于“硕”在日常口语中不用,只用在比较文的场合,因此,人们按照读书音来读。读书音中“硕”的叶音和“古音”读法得以延续下来,进而取代了音同“石”的那一个读音。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舍此,我们无法解释清楚“硕”读的来历。历史文献证明“硕”读,是注叶音开始,由叶音而“古音”,而异读,而只读,读音取舍的历史脉络清晰可辨。人们按照宋儒确定的这个叶音,明儒确定的这个“古音”来读“硕”字,就读成,更早的则是相应的入声韵。

“石”字尽管人们也注了跟“硕”相同的叶音,但由于“石”是口语中常用的一个词,所以它的叶音无法影响到口语;而“硕”是在口语中很少用到的词,因此易于受文人注的叶音或古音影响,读成。今天,随着普通话审音的取舍,以及现代传播手段的流行,“硕”的一读成为唯一正读;大学教育相当普及,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来,中国从欧美引进了学位制,于是让以前的旧词发展出新的词义,有了学士、硕士、博士三级学位制,“硕”读得以强化,这个历史上的例外读音十分强势。

古人对叶音或古音的考证结果影响到口语,绝非仅见。冯翊的“冯”本当读féng,《广韵》扶冰切:“冯,《周礼》‘冯相氏’郑玄云:冯,乘也;相,视也。世登高台以视天文。”房戎切:“冯,冯翊,郡名。又姓,毕公高之后,食采于冯城,因而命氏。出杜陵及长乐。”今读píng,除了是矫枉过正所致,也是因为採用了后人的不科学考证成果。清邓显鹤(1777—1851)《广韵校刊札记》说:“冯翊之冯本皮冰切,冯有‘依冯’、翊有‘辅翼’之义,自以入蒸韵为是。”按:即使冯翊之冯取“依凭”义,也不能证明冯翊之“冯”读皮冰切,因为在复音词中一个字的读音跟单用时的读音不一定一样。但是这样的考证结论被人们接受了,冯翊的“冯”就读成了píng。

“行”字。作“道路”讲本应读作行走的的“行”。《诗·邶风·北风》:“惠而好我,携手同行。”毛传:“行,道也。”郑笺:“与我相携持,同道而去。”《释文》:“同行,音衡,道也。”《周颂·天作》:“彼徂矣岐,有夷之行。”郑笺:“行,道也。”《释文》:“之行,如字,道也。王徐并下孟反。”读如字,“行”训为走路,也训为途径,方法,是抽象用法;王肃、徐邈训为“行为”,故音下孟反。《释文》中,还有很多“行”不注音,这一般是读如字,其中有的正作“道路”讲。例如《诗·大雅·行苇·序》:“《行苇》,忠厚也。”《释文》:“行苇,韦鬼反。行,道也。”清代以前的学者注古音,作“道路”讲的“行”读成行列的“行”,他们将所有的“行”的古音都注成“杭”的读音,例如顾炎武《唐韵正》卷五“行”下说:“今人一行止之行音户耕反,行列之行户郎反,不知行本音户庚反,庚音冈,户庚即户郎也……其无异音可知。”写进工具书,就传承了下来。

尽管“硕、冯、行”都是前人基于对古音的考证而不是中古音和今音的对应规律相折合定出的读音,从而行用开来,但是“冯、行”的情况跟“硕”还有点不同,前两字本来属一字多音,“冯”本有皮冰切一读,由于对音义关系的认识还不深透,造成张冠李戴,冯翊的“冯”就读成了píng。“行”本有胡郎切一读,那是行列的“行”,前人为了方便用汉字注音时能使今人读先秦韵文将韵脚字读得和谐,将本来应该读户庚切的“行”读成了行列的“行”,这也造成张冠李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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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本文发表于《中文学术前沿》第11辑(浙江大学出版社2018年8月),引用请以该刊为准。感谢孙玉文老师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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