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軍丨江標《靈鶼閣叢書》失收書考
江標《靈鶼閣叢書》失收書考
雷 軍
摘 要:江標所刻的《汪胡尺牘》僅見王欣夫所藏朱印樣本一冊,該冊雖題名為《汪胡尺牘》,實則另含有《定盦餘集》《翁氏家事略記》《笏盦詞》《絳雲樓書目》附《靜惕堂書目》諸殘書。江標將諸書刊刻並欲收入《靈鶼閣叢書》中,由於書版刻出江氏遽然去世,故書亦被埋沒,民國時期才由王欣夫發現。本文針對朱印樣本中六種書籍進行探討,將諸書的殘存情況及流傳脈絡做一梳理,藉此補充諸書版本,同時揭示江標刊書史實。
關鍵字:江標 靈鶼閣叢書 朱印樣本失收
一、緒論
晚清時期,作為藏書家的江標(1860—1899)刊刻了不少古籍,他所刊刻的《靈鶼閣叢書》(下簡稱《叢書》)更是享譽一時。該套《叢書》輯刻於光緒廿一年(1895)至光緒廿三年(1897),此時江標正在湖南學政的任上。《叢書》共分6集,收書56種,計92卷。其中囊括了金石、詩文、經義小學、西洋政治等類書籍,可以說是一套新舊並蓄的叢書。不過,目前通行的《靈鶼閣叢書》收書並非江標想見的原貌,其中尚有數種書籍未及收入,那便是《汪胡尺牘》《定盦餘集》《翁氏家事略記》《笏盦詞》《絳雲樓書目》附《靜惕堂書目》諸書。
研究版本,版式行款是重要的參考依據,也是鑒別版本的又一個標尺[1]。通觀《靈鶼閣叢書》版式,半葉11行,行23字,左右雙邊[2]。目前所見《汪胡尺牘》的朱印樣本共有三處收藏,一藏復旦大學圖書館;一藏蘇州圖書館;一藏敝篋,為上海博古齋拍賣有限公司庫房所出,並有其條碼,皆與江標所刻六種書籍的版式相符[3]。這六種書籍除去《汪胡尺牘》[4]外,其他五種或多或少有些殘缺,並非完整的印本,因此後人將它們裝訂為一冊。前輩學者對於《汪胡尺牘》有所提及,但未言及附錄的其他書籍。因此,有必要對這些殘存的書籍價值進行發掘研究,為江標所刻《靈鶼閣叢書》做一補充。
當前學界對《汪胡尺牘》朱印樣本關注不多,筆者所見,最早提及該書的人是王欣夫先生(1901—1966)。他在《蛾術軒篋存善本書錄》中著錄了該紅印本,並詳述得書經過及《汪胡尺牘》之內容。因為這是當事人的敘述,故受到重視,後來學者的討論都引到這篇書跋,不過該跋未曾提及《汪胡尺牘》之外附錄的其他五種書籍殘葉,若不見裝訂成冊的原書,更無從知曉該書還存有他種書籍。吳格先生曾對復旦大學所藏《汪胡尺牘》底稿《流翰仰瞻》做了整理,其中提到了這冊紅印本[5]。由於整理的重點在於其底稿,故對該紅印樣本未有關注。真正提到這冊紅印本中存有六種書籍的人是顧廷龍先生(1904—1998),他在日記中列舉其中的內容,後收入《顧廷龍年譜》中,但並未引起關注[6]。李軍先生在《百年芸香文學山房》中提到《汪胡尺牘》版片藏於蘇州文學山房[7],李氏對底稿《流翰仰瞻》尚撰有一文,可參看[8],柳向春先生曾經在紀念王欣夫先生的文章中提及了《汪胡尺牘》版片情況[9]。以上諸人都提及《汪胡尺牘》紅印本及書版情況,未有涉及其他書籍的研究。黃政在其碩士學位論文《江標生平與著述刻書考》中對江氏刻書進行了研究,但他未見該紅印本,不詳該冊紅印樣本中尚有其他未知之書,因此,該冊紅印本中所存的其他五種書籍可補入他所列的《江標著述與刻書總表》中[10]。
對該冊朱印樣本裝有其他書籍的記載見於《顧廷龍日記》,1943年3月25日,他向葉恭綽(1881—1968)請教《大藏經》問題,在葉宅見到“王大隆所藏江刻汪喜孫、胡培翬尺牘。攜回與其所藏墨跡校一過,略有補正。此本,江初擬刻入《靈鶼閣叢書》中,不知何以未及列入,後附《定盦餘集》(此板事變前為潘景鄭購得,令程海泉印刷,難作未果,而板亦稱失去)、《笏盦詞》一卷、《翁氏家事略記》一卷、《絳雲樓書目》、《靜惕堂書目》”[11]。顧廷龍見到的“王大隆所藏江刻汪喜孫、胡培翬尺牘”當即此冊《汪胡尺牘》紅印樣本,只可惜他沒有細考《叢書》失收的原因。實際上《叢書》沒有收錄的客觀原因便是書籍刻出後不久江標即已去世,李軍和柳向春的文章都有提及。不過,更具體的情況如何?通過該紅印樣本中的些許記載,可以提供更加清晰的認識。
《汪胡尺牘》牌記有“光緒己亥據家藏墨跡刊於靈兼閣中”字樣。據牌記所知,該書刻於光緒己亥歲,即光緒二十五年(1899)。另外一種書《定盦餘集》牌記亦刻有“光緒己亥八月刊成”,其他書由於缺少牌記,故不詳具體刊刻時間,但應該與此二種時間相近,皆刻於光緒二十五年(1899)。同年10月19日(1899年11月21日)[12]江標去世,距離已知的《定盦餘集》書版刊刻不過兩個月時間。正是因為江標的遽然去世,導致所刻諸書版片不及校補印刷。江標去世後,母老子幼,家中困窘,加上又遭遇了回祿之災,餘書數十櫝先由其子保管,後又歸盛宣懷之愚齋[13]。貯存在家的厚重書版很可能在這場火災中損毀部分,之後又販賣給了書估,從而流入市場。故王欣夫在三十年後能夠見到部分殘存書版,並囑書店主人刷印數部以存其舊,遺憾的是書版刷完便遭毀版,王氏當初囑咐書商所刷的數冊書籍為僅存的江標刻書實物,更加彌足珍貴[14]。
二、《汪胡尺牘》朱印樣本冊中所收諸書研究
《汪胡尺牘》一書裝訂當為後人刷印所為,除去主要的《汪胡尺牘》一書外,尚有《定盦餘集》《翁氏家事略記》《笏盦詞》《絳雲樓書目》附《靜惕堂書目》五種書籍,由於每一種書籍殘缺不少,所餘頁數不多,故合裝一冊。這些附錄於後的古籍殘葉為我們揭示了江標刻書的事實,特別是這五種古籍傳世罕見,假使江標刊刻行世,流傳當會更廣。茲就該冊紅印樣本所收六種書籍做一介紹。
(一)《汪胡尺牘》二卷
《汪胡尺牘》是該紅印樣本中最完整的一種書。該書共有二卷,收錄汪喜孫(1786—1847)與胡培翬(1782—1849)信劄三十餘通。上卷存11葉,佚去第9葉,計有15通書信。下卷11葉全,存16通。與王欣夫所述相同,該書僅失去上卷一葉。該書半葉11行,行23字,左右雙邊,單魚尾,上下卷版心分別刻“汪胡上”、“汪胡下”三字。首葉刻有牌記:“汪胡尺牘二卷”,又有小字“孟慈、竹村兩先生與陳碩甫徵君書”,背面刻“光緒己亥據家藏墨跡刊於靈兼閣中”。
王欣夫先生在他的《蛾術軒篋存善本書錄》中著錄了這一印本,為便於瞭解始末,茲將全跋錄出:
汪胡尺牘二卷 一冊
清江都汪喜孫、績溪胡培翬撰。清光緒己亥元和江氏靈鶼閣刊朱印樣本。
長洲陳碩甫曾裒師友投贈尺牘曰“流翰仰瞻”者,裝十四冊。失於咸豐庚申之難。余先得其小傳鈔本,已著於錄。其尺牘殘存若干冊,後為江建霞標所得,中以汪孟慈、胡竹邨兩家長函各十餘通,論學言事,各致其詳。別錄出,分為兩卷,刊入《靈鶼閣叢書》,而未及編校。三十年前賈人清理殘版,得此種,僅缺卷上第九一葉,亟屬印刷數冊,而版即斧以斯之。
案孟慈循吏孝子,著在國史,此冊言治河,言振䘏,不辭勞瘁,厥功甚偉。又於文宗、文瀾二閣其先人校書處,供奉木主,於葛嶺園補植山茶,以實抱經祭文之語。均見不忘其先之拳拳至意。楊至堂以增在豫刻許雲嶠《方輿紀要補》,桂未谷《說文解字義證》,均孟慈為之經理。其道光甲辰二月廿日一劄,謂“上年刊刻桂注《說文》之役,桂於小學未深,以漢、魏後分書偏旁引證,又采及趙宧光之書,且傍列《道藏》元始一大諸說,無當大義。弟與楊廉訪、李觀察璋煜、許太守槤、並欲稍加刪節。漁山山長許孝廉瀚不以為然。所校《關尹子》作‘關子’,《鄧析子》作‘鄧子’,弟以為當補。又引‘峻極於天’,不引《毛詩》而引《禮記》,以為鄭《注》此處訓大,釋大字之義,《毛箋》無大義,不知‘峻極於天’即是‘大’義。如此之類,二十年之交,竟成聚訟。遂譖於刻書之人,其局竟散。校書諸公薪水,在山長處,均不曾發,家楳村、管小異,均受其累”云云。案印林撰《某先生校桂注說文條辨》,即為校桂書而作。今刻入《滂喜齋叢書》,末有自識云“故隱其名,庶幾後有悔焉”。所謂某先生者,即指孟慈。孟慈所舉《關尹子》、“峻極於天”兩條,其駁議皆具條辨中,而他則置之不論,卒至意見紛岐,不終其局。但孟慈諸人為愛護未谷,刪節未嘗不是。而印林則不免鄉曲阿私之見矣。其後道光庚戌,靈石楊墨林刻於清江浦,則印林獨任校勘,而當日汪楳村、管小異、薛介伯均不與其事,為顧千里、嚴鐵橋校《說文》起爭端後,又一掌故。他如杭大宗《金史補》在汪小米處,小米曾刻龔定盦書,與黃蕘圃刻宋本《儀禮》,並稱精不可言。托訪顧千里《思適齋筆記》,欲乞李方赤為之流傳,皆書林之逸聞也。竹邨《儀禮正義》與碩甫《毛詩傳疏》皆為清代經學巨著,而商量邃密,具見函中。如《衛風·碩人》《毛傳》:“夫人聽內事於正寢。”謂此可見古人宮寢之制,廣徵《詩》、《禮》以說之,極為賅博,可補《研六室文鈔》之遺。碩甫為《詩疏》,竹邨為求汪龍《毛詩申成》,汪梧鳳《詩學女為》以寄,而碩甫亦為得褚寅亮《儀禮管見》、江筠《讀儀禮私記》以報之。其書或為手稿,或為難得之本。胡墨莊為《毛詩後箋》未成而卒,竹邨為延碩甫校補,並監刻。籌畫周詳,謂:“墨莊雖係弟夙好,而與先生真屬《毛詩》知己,《後箋》內引尊說甚多,生前之傾仰,與弟曾屢言之。依依如昨,想執事必欲成全完善,不肯置此書於度外,與弟有同情也。”碩甫卒為補完其書而刊行之。其風義皆不可及。
江藏真跡,後歸葉遐庵先生,顧君起潛為校勘一過。遐庵知余好鄉先惠、陳之學,即以見贈,今藏蛾術軒。[15]
該跋見該書“辛壬稿卷三”,據編者介紹,此卷當是王欣夫1961—1963年所書[16]。跋中所言“三十年前賈人清理殘版,得此種”,那麼,他應該在1930年左右見到《汪胡尺牘》書版, 並請賈人刷印數部。此書為江標據所得《流翰仰瞻》中汪喜孫、胡培翬二人的信劄編輯而成,其中多關學術掌故,江標將此輯為二卷。
汪喜孫字孟慈,汪中(1745—1794)長子。嘉慶十二年(1807)舉人,曾任戶部員外郎,補河南懷慶府知府,卒於官。其人博學好古,對文字、音韻、訓詁多有研究,著有《大戴禮記補》《喪服答問紀實》《經師言行錄》等書,屬於嘉道以來重要的學者。胡培翬字載屏,安徽績溪人。嘉慶二十四年(1819)進士,座師為王引之(1766—1834),曾任戶部主事,其治學精於三禮。所著有《儀禮正義》《研六室文鈔》等書,其中《儀禮正義》為清儒解經名著。汪喜孫和胡培翬皆有學問,是道光間知名的大儒。江標刻兩人的交往信劄,王欣夫謂“論學言事,各致其詳”,是因為江標認為二人通信內容多關學術,故輯刻之。復旦大學圖書館有王欣夫先生捐贈的《汪胡尺牘》朱印樣本,書中有前人朱筆校記[17],將刻本與信劄底稿相校,天頭上補充了江標刪去的一些內容,共有廿餘處,今復錄於下:
從上表可見,江標刊本刪去最多的為信劄開頭的稱呼,其他則是一些附錄的問候語,其中又涉及到一些個人住址隱私,無關學術,因此將其刊落。此外,由於原信底稿有缺失,書中亦注“前缺”小字,如所刊第三通信有缺失,故刊本注“前缺”二字。該葉天頭有朱筆校語,可見詳情:
“別後”下缺、“尊書”下缺、“從者”下缺、“囑黃”下缺、“足下書在”下缺、“故托寄”下缺、“足下經”下缺、“從者在”下缺、“足下閱”下缺、“先生書不”下缺、“一字令人”下缺、“子書如見”下缺、“故人驩意”下缺。[18]
對於這種因底稿缺失所導致文字不連貫之處,江標仍注明刊出,主要原因還是儘量還以原貌,故錄存其剩餘部分。
《汪胡尺牘》刻本是汪喜孫、胡培翬兩家論學手劄的首次整理刊刻,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其中不僅反映了兩人的學術思想,而且還對道光時期的學者交流有所補充。可惜由於江標去世,該書版便散失,直到民國時期由王欣夫先生發現,並刷印數本留存世間,不至完全湮沒無聞。
(二)《定盦餘集》一卷
《汪胡尺牘》二卷之後,又附有《定盦餘集》一卷。該書存有牌記,首葉大字書“定盦餘集”四字。另有小字注“光緒己亥(光緒二十五年,1899)八月刊成”,為我們揭示了刊刻時間,背面又刻有“江氏靈鶼閣本”。其版式為半葉11行,行23字,左右雙邊,單魚尾,版心下刻“定”字,共存8葉,所存內容至《明良論四》“天下無巨細,一束之不於不可破紙例,則雖以總督之尊而實”止。與《靈鶼閣叢書》版式同,其內容存有5篇,見下表:
該書首葉有江標翻刻龔自珍(1792—1841)數行自記,云:
龔自珍自編次甲戌以還文章曰文集者三卷,白(曰)餘集者又三卷。既竣,於敗簏中見所刪棄者倍所存者,觸之崢嶸,憶之纏綿。因又淘揀其稍稍可者,付小胥坿餘集之尾,以少作之居太半於是也。統題白(曰)少作。合一十八篇,別為卷。癸未仲夏朔,自珍議。[19]
龔自珍生前有《定盦文集》行世,前有刊刻總目云:
《文集》上卷,道光癸未(道光三年,1823)六月開雕二十六篇;《文集》中卷,開雕十二篇;《文集》下卷,開雕八篇;《餘集》上卷,未刻;《餘集》中卷,未刻;《餘集》下卷,未刻;《餘集》附少作一卷,開雕五篇;《詩》上卷,未刻;《詩》中卷,未刻;……[20]
該書王貴忱先生亦收有一部,同樣是初印樣稿,他介紹說:
筆者所藏《定盦文集》上、中、下三卷本,附《定盦餘集》(收少作五篇),板框高十九點七釐米,寬十四點六釐米,半頁十行,行二十四字,版心上刊書名《定盦文集》四字,中列卷次,下刻《初集》二字,因又成為《初集》本。[21]
由此可見,作為行世最早的龔自珍詩文集版本,當時並未全部刻出。書目中所附的《定盦餘集》(收少作五篇),即是江標所刻的這一部分。那麼,江標除了《定盦餘集》以外,是否還刻過其他龔自珍的著作呢?答案是肯定的。
黃政在《江標生平與著述刻書考》中列有一種《龔禮部己亥雜詩》,同樣是王貴忱先生的舊藏[22]。王先生收藏龔自珍著作版本極多,後捐入廣州圖書館,出版有《廣州圖書館藏可居室文獻圖錄》,該圖錄中便收有黃政所舉的《龔禮部己亥雜詩》紅印本。
諦視圖錄,書受水災頗重,紅色漫漶。扉頁刊有“龔禮部己亥雜詩一卷,楊鐘麟題”。牌記又有“道光庚子(道光二十年,1840)夏鐫,板藏羽琌別墅”,左側有小字云:“龔定盦先生己亥雜詩自加圈識,刻於庚子,印本罕傳,爰重影刊以饗耆龔學者。光緒丁酉秋,元和江標記。”[23]此書卷首題為《定盦續集》,可見是該書的本來名稱。江標的識語揭示了刊刻的時間與意圖,即此書刊於光緒丁酉歲(光緒二十三年,1897),因為龔自珍自刻的《己亥雜詩》極罕見,因此江標將之依樣影刊,使其再現世間,即依照龔自珍原來刻本,版式為半葉9行,行21字,小字雙行32字,左右雙邊。
王貴忱所得的《定盦續集》是潘景鄭先生(1907—2004)所贈[24],檢潘先生《著硯樓書跋》,書中著錄了《定盦續集》,他說:
此定盦先生《己亥雜詩》三百十五首,自加圈識,刊為續集。初刻於道光庚子,光緒丁酉吾吳江江建霞先生,以初本罕傳,重付影刊,逮今日又四十年矣。江本亦幾如星鳳,余無意中,得其版片,刷印百本以傳之。嘗謂先生承其外祖之業,經術宜所通達,持論允亦醇厚。顧讀其筆劄酬對之辭,佻達淫麗,華而不實,當世靡然鄉風者何在?誠以其文辭舒縱,易於則效,其誑惑後生,迷而不復,大可悲也。此雜詩三百十五首,亦多華辭,間以禪語,跡其所述,猶無詭怪不經之語,為可存者。此本卷尾,有新安女士程金鳳跋,稱其文辭變化,儵忽萬狀,此豈先生文辭之能感人,抑比好者阿諛之語,誠非不佞所敢贅一辭焉!丁丑四月六日。[25]
顯然,《己亥雜詩》正式名稱當為《定盦續集》,最初版刻於道光二十年(1840),而《定盦文集》則刻於道光三年(1823),較《定盦初集》中所見諸書目晚了十八年,是續文集之後所刻,故定名為《續集》。龔自珍刊刻《己亥雜詩》的1840年是清廷遭遇大變故時期,鴉片戰爭的慘敗,對江標這類有維新思想的晚清士大夫而言極為深刻,在這風雨飄搖之際,刊刻龔自珍的《己亥雜詩》三百餘首,以示其志向與氣節。
江標在光緒二十三年(1897)刻了俗稱《己亥雜詩》的《定盦續集》,又在光緒二十五年(1899)刻成了《定盦餘集》,在這兩年時間內,江標很可能將原本罕傳的初刻本《定盦初集》全部刻出,而非僅刻了五篇文章而已,只是未及刷印,他便撒手人寰。如果猜測無誤的話,那麼江標所刻的龔自珍著作版片損失甚多,之後又流向了不同地方。潘景鄭先生便得到《己亥雜詩》的版片,顧廷龍在日記中記載了潘氏購書情況,謂:“(《定盦餘集》)此板事變前為潘景鄭購得,令程海泉印刷,難作未果,而板亦稱失去。”[26]此處《定盦餘集》當是《定盦續集》之誤。而王欣夫又將得到殘存的《定盦餘集》的內容附於《汪胡尺牘》之後,兩人在不同時間地點得到了江氏所刻龔自珍著作,可稱書緣。
(三)《笏盦詞》一卷
《汪胡尺牘》朱印樣本中收錄的第三種書為《笏盦詞》,該書無牌記,版式為半葉11行,行23字,左右雙邊,單魚尾,與前述皆同。復旦大學圖書館藏本存有第1、2、3、4、7葉,蘇州圖書館藏本多出第8葉。
卷首首行刻有“笏盦詞一卷,潘志萬碩庭著”,標明了作者及卷數。作者潘志萬(1849—1899)字子俁,號笏盦、碩庭。江蘇吳縣人,潘希甫孫,潘介繁子,蘇州府貢生,為潘祖蔭(1830—1890)同族人,有《金石補編》《潘氏三松堂書畫記》《潘氏一家詩》《笏盦詩》《笏盦詞集》諸種著作。潘志萬的生活時代與江標相同,又是吳縣有勢力的家族,當地素有“貴潘”之說,此二人必有交往,或許正是因為這層關係,故江標取其詞刻之。
目前所見潘志萬的《笏盦詞》有上海圖書館藏民國鈔本,又有民國《陟岡樓叢刊》甲集本[27]。《陟岡樓叢刊》是潘家後人潘景鄭在民國三十二年至三十四年(1943—1945)所輯,共分甲、乙二集。甲集收錄了潘景鄭家族六代人未刊之作13種。潘景鄭先生在《陟岡樓叢刊序言》中談到該叢書刊刻之原因,他說:
由是發篋陳冊,取先澤之未刊,及師友遺著之有待名山者,與其他罕傳秘帙有資考索者,凡若干種,次為若干集,積以歲月,傳諸墨版。[28]
潘景鄭的《陟岡樓叢刊》收錄了先人潘志萬的《笏盦詞》一卷,顯然是不知道該書曾經有過刊刻。從該書的版本來看,目前所見的鈔本及叢書本皆是民國之物,而江標本則是光緒時期所刊,可以說是最早的版本。
江標刊刻的《笏盦詞》由於部分版片的闕失,朱印樣本所存詞牌名共有29闕,今錄於下,以供參考:
(四)《翁氏家事略記》一卷
朱印樣本中第四種書是翁方綱(1733—1818)自纂年譜《翁氏家事略記》,未見有牌記,很可能當時刷印時版已遺失。該種書版式亦為半葉11行,行23字,左右雙邊,單魚尾,版心刻“翁”字。《略記》前闕4頁,也是版片缺失所導致。目前所見在朱印樣本中共存14葉,計存第5、6、7、8、11、12、17、18、21、22、33、34、45、46葉,其中第11、12、17、18、21、22葉中有墨丁,與其他版本相較,並非有字未刻,而是空格未鏟的遺存。顯然為該書刻成後未及修版的原貌。
該冊朱印樣本所存從第5葉開始,內容為“六月吉旦,與邑中同官公立本邑顯應城隍尊神之廟,扁額/上有先祖書名。至乾隆壬子方綱視學濟南,得拜觀焉”[30]。按,此書所存首葉即第5葉所載為康熙三十六年(1697)翁方綱自記祖上之事。最後一葉末行內容則記錄至嘉慶五年(1800)“正月為始九卿各衙門輪班奏事,自正月至十月蒙”。
《翁氏家事略記》的版本比較簡單[31],源頭是道光時期官員英和(1771—1840)根據翁方綱的自編稿本校訂刊刻的本子,英和道光刊本較少(下稱“英和本”),藏書家黃裳(1919—2012)曾言逛琉璃廠時“找出一冊《翁氏家事略記》,是翁方綱自著的年譜。道光中英和原刻,雖然不過是百來年前的出版物,卻是希見的書。連有名的《嘉業堂鈔校本目錄》中所著錄的也只是‘精鈔本’,可見罕傳”[32]。
英和,字煦齋,號樹琴,滿洲正白旗人。乾隆五十八年(1793)進士,選庶吉士。散館,授編修,入直南書房。充軍機大臣,官至吏部尚書、協辦大學士。道光八年(1828),革職發配黑龍江。道光二十年(1840)卒,年七十,蒙恩賞給三品卿銜。著有《恩福堂詩集》及《筆記》等若干卷[33]。英和逝世於道光二十年,其人校刊《翁氏家事略記》事當在這個時間節點之前。
翁方綱,字正三,號覃溪,順天大興人。乾隆十七年(1752)進士,曾官江西學政、山東學政。於金石、譜錄、書畫、詞章之學皆有所得,著有《兩漢金石記》《精義考補》《復初齋全集》等書。工詩,強調“肌理”,擅書法,海內甚推崇之。葉衍蘭謂其“晚歲,罷官家居,巋然為海內魯靈光”[34]。
翁方綱是乾嘉時期重要學者,不僅身居廟堂之高位,還是當時公認的大書法家,又有諸多著作,可以說是引領乾嘉學術風尚的重要人物。在他身後,學者對其多有推崇,翁氏自撰的年譜更是瞭解這位前輩生平事跡的一手材料。該書刻本的首倡者英和便在該書刻後有一段跋語,對翁方綱表達了欽慕之情:
右先生自記以詒其門人襄平蔣相國,蓋以文孫尚幼故也。先生最工蠅頭細書,嘗用文待詔故事,四旬後元旦用瓜仁一粒書坡公“金殿當頭紫閣重”絕句一首。六旬後又以胡麻十粒黏於紅紙帖,每粒作“天下太平”四字。至戊寅歲元旦書至第七粒,目倦不能成書,先生歎曰:“無其衰矣”。果以是年正月二十七日丑時歸道山。先生博極群書,等身著述,而於古今體詩尤所用力。今《復初齋集》已膾炙人口,意後之學者必有如洪興祖、施元之之為韓、蘇年譜者,第掇拾畸零,縱能成一家言,究不若及身自訂較為得實。
先生與先文莊公相友善,每有唱和之作。又與先叔巽齋先生同年,予以年家子為詞館後進,樂聞先生文章緒論,故從相國之子丐得付之梓,俾好事者附《復初齋集》以行,亦論世知人之一助云爾。後學吉林英和識。[35]
英和認為後人所編年譜雖然能成一家之言,但“不若及身自訂較為得實”,遂將其刊出。他談到翁方綱因為子孫尚幼,於是將自己所寫的《翁氏家事略記》一書交付門人蔣氏。自己的叔叔與翁方綱有年誼,同時本人又喜歡翁方綱的文章,故從蔣氏兒子手中將此稿借得,加以校訂,附加按語,然後刊出,這便是《翁氏家事略記》的首個刻本。
對比江標刻本(下稱“江本”)版式,英和本為半葉11行,行21字,左右雙邊,版心刻“翁氏家事略記”,與江本有異,可見江本有過改動。但是,江本毫無疑問是以英和本為底本翻刻的。江本中存有英和按語,如雍正十一年(1733)條,有“和案:先生壻王尚書先生詩自注云‘太岳父有手書小名湯餅冊’”[36]、乾隆七年(1718)條“和案:先生是年始編詩集”[37]。此類英和拾遺補缺的案語散見書中,尚有不少,皆與英和本相合,顯然這是江標據英和本為底本刊刻的證據。雖然江本從英和本中來,但版式並不一致。江標對版式做的調整顯然是為了要與《靈鶼閣叢書》整體保持一致,才最終做出的這樣技術性改變。
如前所述,翁方綱在清代的影響力很大,時人對於翁方綱很是推崇,使得翁氏自撰的年譜《翁氏家事略記》被人所知,成為瞭解翁氏生平的重要資料,然而英和刊本流傳稀少未能普及,故江標取英和本重刊,並將之收錄在《靈鶼閣叢書》之中,希望藉此流傳於世,只可惜工作僅完成了大半,這一願望亦未完成。
(五)《絳雲樓書目》一卷、《靜惕堂書目》二卷
江標的紅印樣本中最後收錄了兩種書目,第一種為錢謙益(1582—1664)所撰的《絳雲樓書目》。錢謙益,字受之,號牧齋,常熟人。明萬曆間進士,後為東林黨領袖,是明末清初詩壇盟主,藏書處有絳雲樓,收藏珍本秘笈甚多。清順治七年(1650),絳雲樓失火,藏書大半被毀,錢謙益自言:“庚寅之火,江左書史圖籍一小劫也。今吳中一二藏書家,零星捃拾,不足當吾家一毛片羽。”[38]之後錢謙益將剩餘藏書轉讓給了族人錢曾。
錢謙益藏書冠絕江南,因此對於他所記的《絳雲樓書目》,後人頗多關注。由於錢氏著作遭到乾隆官方的禁毀,故此書目的流傳全靠手鈔。目前《絳雲樓書目》有兩個系統,前輩學者有過討論,清代著名藏書家黃丕烈(1763—1825)曾經得到《絳雲樓書目》舊鈔本,並有跋詳及該書始末:
道光癸未仲冬,長孫從坊間取得舊鈔本,手校一過。其中空行大概已見他類,故鈔時空行,余未知其原委,隨手補入,不無衍文,後始覺之,遂不復補。亦間有此本遺者,仍載一二云。
案《絳雲樓書目》有二本,一無倦圃序,不附《靜惕堂書目》,詮次亦多不同,似所注宋、元板字樣較多。擬欲參校,奈兩本皆屬鈔本,未敢輒改,姑各仍其舊云。冬至前三日,坐學耕堂之南軒記。蕘夫。[39]
按照黃丕烈所言,《絳雲樓書目》可分為甲、乙系統,其中甲本系統無曹溶序,亦不附《靜惕堂書目》,乙本則相反。
江標所刻的《絳雲樓書目》一卷,未見牌記,版式半葉11行,行23字,小字亦同。左右雙邊,單魚尾,版心下刻“絳”字,首葉有“絳雲樓書目,第七十四”,殘存4葉,卷首有“絳雲樓書目,第七十四/補遺”。
根據江標所刻《絳雲樓書目》後附有《靜惕堂書目》的情況,可以判定江標本即屬於黃丕烈所言的乙本系統,葉德輝(1864—1927)對兩種版本系統的《絳雲樓書目》做過校勘,光緒二十七年(1901),他在校完《絳雲樓書目》後有跋云:
此《絳雲樓書目》二卷,為吳枚庵翌鳳手錄陳少章批本,後有吳跋,謂為“張白華所藏”。蓋即《粵雅堂叢書》據刻之本。余取校二本,大小字無一不同,特彼為張藏本,此為吳錄本,傳世各異耳。《絳雲樓書目》原有詳、略二本,一分七十四卷,後附曹倦圃《靜惕堂宋元人集書目》,黃蕘圃見之,說詳《士禮居題跋記》。今揭陽丁氏持靜齋有其本,即禹生中丞所得汲古閣本也。世兄叔雅茂才同寓都門,出以見示,余以粵雅本校之,所謂七十四卷,即上、下二卷,中之七十三類,並非卷帙多於此本。小注宋、元字樣及作者姓名,尚不及此之詳盡,惟多七十四《補遺》一卷。《靜惕堂宋元人集書目》一卷,為粵雅堂本所無。余手錄還之,為之跋後,以為世間更無他本相耀矣。[40]
葉德輝校勘《絳雲樓書目》的記載在光緒二十二年(1896),之後到了光緒二十八年(1902),他所刻的《絳雲樓書目》收錄了光緒二十二年葉氏識語,言“今從鈔本鈔出《補遺》一卷,《靜惕堂書目》二卷,均伍本所缺者,異日授之梓人,與伍本並傳,當亦目錄家所亟欲觀者已”[41]。葉氏萌生刊刻想法至雕版過去八年,刊刻時間上比江標刻本晚了不少。葉德輝對比兩種系統的《絳雲樓書目》後,認為內容並無太多不同,只是多出來《補遺》一卷及《靜惕堂宋元人集書目》一卷而已。而江標所刻,卷首正好有“絳雲樓書目,第七十四/補遺”字樣,顯然是黃丕烈及葉德輝所見到的乙本,對於精於藏書的江標而言,刊刻《絳雲樓書目》所存的心思當與葉氏相同,故有刊刻之舉。
關於《絳雲樓書目》,王紅蕾女士曾做過系統研究,據她統計,海內外公私收藏《絳雲樓書目》鈔本65種,刻本3種[42]。當然,以上所列必非公私藏中的全部,肯定還有未曾發現者。刻本系統就目前所知,主要有廣東伍氏《粵雅堂叢書》本《絳雲樓書目》四卷(1850)、長沙葉德輝《觀古堂書目叢刻》本《絳雲樓書目補遺一卷附靜惕堂宋元集書目》(1902)及羅振玉(1866—1940)的《玉簡齋叢書》(1910)。這三種《絳雲樓書目》刻本都是晚清禁網鬆弛後才得以刊行的。江標刻本的發現,可以說是乙本系統中最早刊本。該集的發現,能為該書增添一個新的版本。
《絳雲樓書目》乙本系統中所附錄的《靜惕堂書目》,為清初曹溶(1613—1685)據家藏所編,共有二卷,傳世本存宋人集、元人集部分。曹溶,字潔躬,號倦圃,嘉興人。明崇禎十年(1637)進士,降清後官至戶部侍郎。家富藏書,工詩詞,有《靜惕堂詞》。江標所刊《靜惕堂書目》目前所存二卷,上卷共存8葉,分別是第1、2、3、4、5、6、9、10葉,佚去第7、8兩葉;下卷共7葉,計第1至7葉全。此書版式亦是半葉11行,行23字,左右雙邊,單魚尾,版心下兩卷分別刻“靜上”、“靜下”二字。
圖5:《靜惕堂書目》書影
從朱印樣本中存有的《絳雲樓書目》及《靜惕堂書目》來看,江標晚年將罕傳的《絳雲樓書目》乙本系統的鈔本進行了刊刻。江標曾經刻有《常熟瞿氏鐵琴銅劍樓藏宋元本書目》《豐順丁氏持靜齋宋元校鈔各本書目》《聊城楊氏海源閣藏書目》,又刻有《天祿琳琅書目》諸目[43],雖然這些書目未收入《靈鶼閣叢書》之中,但可見江氏刊刻書目的先例。錢謙益、曹溶藏書目之版式同於《靈鶼閣叢書》,顯然江標是想將此二目收入《叢書》之中,一如葉德輝在校勘以後刻入《觀古堂書目叢刻》,只是葉德輝未知曉江標刊刻的情況罷了。
三、結論
通過梳理王欣夫先生舊藏江標所刻朱印樣本基本情況,由是可知此冊匯集了江氏所刻的六種書籍。需要注意的是,雖然這些書現在裝訂為一冊,但都是後人的行為,江標的原意當是每種書籍各自獨立成書。假使江標還活著,這些書作為獨立部分應該會一一存在於《靈鶼閣叢書》之中。根據對六種書籍的研究,我們可以得出以下結論:
第一,江標所刻的《汪胡尺牘》《定盦餘集》《翁氏家事略記》《笏盦詞》《絳雲樓書目》附《靜惕堂書目》,依據其版式及殘存的部分牌記,都是江標欲收入到《靈鶼閣叢書》中的書籍。目前所見的《靈鶼閣叢書》主要刊於光緒二十一年(1895)至光緒二十三年(1897),但以收錄於《汪胡尺牘》冊中所見諸書來看,基本上刊刻時間在於光緒二十五年(1899),可以說這些樣書的出現,為認識《靈鶼閣叢書》刊刻過程提供了新材料,亦將刊刻時間重新劃了一個下限,即至江標去世當年,該叢書仍在匯刻,假使江氏再活數十年,該叢書的規模會更大。黃政分析《汪胡尺牘》後認為“在現存六集之外,江計畫續刻第七集或更多”的說法是可信的[44]。
第二,根據現存的牌記顯示,紅印樣本中匯入的六種書籍刊刻時間應該都在光緒二十五年(1899)左右,時間距離江標去世僅數月,故諸書皆不及校改。江氏歿後,書版由家中散入市集,後被王欣夫見到,囑刷印數部以存。假如沒有王欣夫先生當時的刷印,則今人對此亦不瞭解,江標所印書籍的一段功勞就此埋沒。
第三,江標所刻諸書的底本都是當時罕傳的版本。如《翁氏家事略記》,龔自珍的《定盦餘集》以及其他數種書籍。張之洞(1837—1909)曾講“叢書最便學者,為其一部之中可該群籍,搜殘存佚,為功尤巨”[45]。作為晚清著名的藏書家,江標刊刻《靈鶼閣叢書》便有這種“搜殘存佚”的意味,其人知書、懂書[46],故所選書籍皆是稀見罕傳,有裨於學術的版本。可以說,這些殘存朱印樣本的實物能夠豐富我們對江標刻書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