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的颂歌:关心人的命运应是一切技术的主要目标
《科学的颂歌》
爱因斯坦,1931年2月16日
看到你们这支以应用科学作为自己专业的青年人的兴旺队伍,我感到十分高兴。我可以唱一首赞美诗,反复颂扬应用科学已达到的辉煌成就和你们将要进一步取得的巨大进展。我们的确是生活在应用科学的时代和应用科学的家乡。
但是我不想这样来谈。我倒是想起了那个娶了个不太漂亮的妻子的青年人,当人家问他是否感到幸福时,他用了这样的话回答:“如果我要说真话,我就不得不扯谎。”
我也正是这样。试想,一个很不开化的印第安人的经验是否不如一般文明人幸福丰富呢?我想并不是。文明国家的儿童都那么喜欢扮“印第安人”玩,意味是深长的。
这样了不起的应用科学,既节约了劳动力,又使生活变得更加舒服,却为什么给我们那么少的幸福呢?坦率的回答是,因为我们还没有学会合理地去使用它。
在战争中,它被用来相互残杀毒害;在和平时,它使生活急促而不安定。它不是把我们从耗费精力的劳动中大大地解放出来,却使人成为了机器的奴隶:绝大部分情况下总是在厌倦地完成他们冗长单调的工作,还必须经常为那一点可怜的口粮而担心。
你们会以为,我这老头是在唱不吉利的调子。但我却只是想作点善意的忠告。
为了使你们的工作增进人类的幸福,你们只懂得应用科学是不够的。关心人本身及其命运,应当始终成为一切技术上奋斗的主要目标;关心组织劳动和产品分配这个重大的尚未解决的问题,才能保证我们智慧的产物会促进人类幸福,而不致成为祸害。在你们埋头于图表和方程式中时,千万不要忘记了这一点。
爱因斯坦:《探索的动机》
本文是1918年4月爱因斯坦在柏林物理学会举办的麦克斯·普朗克60岁生日庆祝会上的演讲
在科学的神殿里有许多楼阁,住在里面的人真是各式各样,而引导他们到那里去的动机也各不相同。
有许多人爱好科学是因为科学给他们以超乎常人的智力上的快感,科学是他们自己的特殊娱乐,他们在这种娱乐中寻求生动活泼的经验和对他们自己雄心壮志的满足。在这座神殿里,另外还有许多人是为了纯粹功利的目的而把他们的脑力产物奉献到祭坛上的。
如果上帝的一位天使跑来把所有属于这两类的人都赶出神殿,那么集结在那里的人数就会大大减少,但是,仍然会有一些人留在里面,其中有古人,也有今人,我们的普朗克就是其中之一,这也就是我们所以爱戴他的原因。
我很明白在刚才的想象中被轻易逐出的人里面也有许多卓越的人物,他们在建筑科学神殿中做出过很大的也许是主要的贡献;在许多情况下,我们的天使也会觉得难以决定谁该不该被赶走。
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如果神殿里只有被驱逐的那两类人,那么这座神殿决不会存在,正如只有蔓草就不成其为森林一样。因为对于这些人来说,只要碰上机会,任何人类活动的领域都是合适的:他们究竟成为工程师、官吏、商人还是科学家,完全取决于环境。
现在让我们再来看看那些得到天使宠爱而留下来的人吧。
他们大多数是沉默寡言的、相当怪僻和孤独的人,但尽管有这些共同特点,他们之间却不像那些被赶走的一群那样彼此相似。究竟是什么力量把他们引到这座神殿中来的呢?这是一个难题,不能笼统地用一句话来回答。
首先我同意叔本华所说的,把人们引向艺术和科学的最强烈的动机之一,是要逃避日常生活中令人厌恶的粗俗和使人绝望的沉闷,是要摆脱人们自由变化不定的欲望的桎梏。
一个修养有素的人总是渴望逃避个人生活而进入客观知觉和思维的世界——这种愿望好比城市里的人渴望逃避熙来攘往的环境,而到高山上享受幽寂的生活。在那里透过清净纯洁的空气,可以自由地眺望、沉醉地欣赏那似乎是为永恒而设计的宁静景色。
除了这种消极的动机外,还有一种积极的动机。人们总想以最适合于他自己的方式,画出一幅简单的和可理解的世界图像,然后他就试图用他的这种世界体系来代替经验的世界,并征服后者。
这就是画家、诗人、思辨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各按自己的方式去做的事。各人把世界体系及其构成作为他的感情生活的中枢,以便由此找到他在个人经验的狭小范围内所不能找到的宁静和安定。
在所有可能的图像中,理论物理学家的世界图像占有什么地位呢?在描述各种关系时,它要求严密的精确性达到那种只有用数学语言才能达到的最高的标准。另一方面,物理学家必须极其严格地控制他的主题范围,必须满足于描述我们经验领域里的最简单事件。
对于一切更为复杂的事件企图以理论物理学家所要求的精密性和逻辑上的完备性把它们重演出来,这就超出了人类理智所能及的范围。高度的纯粹性、明晰性和确定性要以完整性为代价。
但是当人们胆小谨慎地把一切比较复杂而难以捉摸的东西都撇开不管时,那么能吸引我们去认识自然界的这一渺小部分的,究竟又是什么呢?难道这种谨小慎微的努力结果也够得上宇宙理论的美名吗? 我认为,够得上的。因为,作为理论物理学结构基础的普遍定律,应当对任何自然现象都有效。
有了它们,就有可能借助于单纯的演绎得出一切自然过程(包括生命过程)的描述,也就是它们的理论,只要这种演绎过程并不超出人类理智能力太多。因此,物理学家放弃他的世界体系的完整性,倒不是一个什么根本原则问题。
物理学家的最高使命是得到那些普遍的基本定律,由此世界体系就能用单纯的演绎法建立起来。要通向这些定律,没有逻辑推理的途径,只有通过建立在经验的同感的理解之上的那种直觉。
由于这种方法论上的不确定性,人们将认为这样就会有多种可能同样适用的理论物理学体系,这个看法在理论上无疑是正确的。但是物理学的发展表明,在某一时期里,在所有可想到的解释中,总有一个比其他的一些都高明得多。
凡是真正深入研究过这一问题的人,都不会否认唯一决定理论体系的实际上是现象世界,尽管在现象和他们的理论原理之间并没有逻辑的桥梁;这就是莱布尼茨非常中肯地表述过的“先天的和谐”。物理学家往往责备研究认识论的人没有足够注意这个事实。我认为,几年前马赫和普朗克的论战,根源就在这里。
渴望看到这种先天的和谐,是无穷的毅力和耐心的源泉。
我们看到,普朗克就是因此而专心致志于这门科学中的最普遍的问题,而不是使自己分心于比较愉快的和容易达到的目标上去的人。我常常听说,同事们试图把他的这种态度归因于非凡的意志和修养,但我认为这是错误的。
促使人们去做这种工作的精神状态,是同宗教信奉者或谈恋爱的人的精神状态相类似的,他们每日的努力并非来自深思熟虑的意向或计划,而是直接来自激情。
我们敬爱的普朗克今天就坐在这里,内心在笑我像孩子一样提着第欧根尼的风灯闹着玩。我们对他的爱戴不需要作老生常谈的说明,我们但愿他对科学的热爱将继续照亮他未来的道路,并引导他去解决今天理论物理学的最重要的问题。这问题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并且为了解决这问题他已经做了很多工作。
祝他成功地把量子论同电动力学、力学统一于一个单一的逻辑体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