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隐秘的角落》过誉了 | 夜航船·反方意见

夜航船是一档由自由撰稿人宗城、纪录片导演赵一静一同发起的文化深度对谈，不定期更新。你可以在微信搜索“宗城的小黑屋”，或者在微博搜索“阁楼上的宗城”关注我们，就可以读到最新动态。

上半部分，我们讨论了《隐秘的角落》的团队是怎么搭建起来的；编剧在改编原著时有何考虑；剧版在视听语言上的出彩之处；它为什么能打动人心，以及它的局限又在哪里。下半部分，我们继续围绕《隐秘的角落》的局限性展开，若批评不自由，则赞美无意义，提供一种新的观点，不是为了否定整部作品，而是旨在给读者新的思考角度。

如果说《隐秘的角落》真正的遗憾在哪里，那么它依旧是一部戏剧、巧合拼凑出的情节剧，而不是一出真正的悲剧。因为真正的悲剧不需要那么多巧合，也不需要极度夸张的人物，它只需要创作者给出可信服的场景，搭建出社会对人的改造、异化乃至遮蔽，在一环扣一环的权力关系中，人的悲剧浮出水面。

《隐秘的角落》剧照，下文同

下半场为线上分享的问答部分。

提问：《隐秘的角落》的局限在哪里？

回答：在《隐秘的角落》里面，演员在给出他的痛苦的时候，他其实很多时候不是依靠外部的权力关系或者是社会怎么运转导致了他走向悲剧，而是靠自己来酝酿出压抑的情绪，从而表现给你。比如他会通过他穿的服装来表现他今天很压抑，或者通过他拨橘子、被逼迫喝牛奶等等表现形式来表现压抑，但是个体这时候只处于家庭或者婚姻内部的关系中，他在家庭之外的社会关系被淡化了。

虽然我们说这些演员表现都很好，但是这部剧对社会空间的构建、对权力关系的探讨依然是浅尝辄止的。尽管我们可以说它是受到审查的压力，但是批评家如果遵循一个严肃的尺度，他不能无视《隐秘的角落》深度的缺失。没有创造性的视听语言、没有对人与社会关系更深入的探索、缺少一个真正的悲剧（或者悲喜剧）内核，你可以说它是优秀的通俗剧、情节剧，但不能说它是“最好的那一个”。

深度的缺失会导致什么？这会导致其实你在多年后再回味时，你会感觉它少了什么，你会觉得它终归还是一幕戏，他是一个很有悬念感的剧，但你不会觉得它真的比如说像杨德昌的电影那样，参透了我们的生活。

而这，是它跟那些真正一流的作品存在的差距。

提问：影视剧分析与文学作品评价的界限是什么？或者说动漫与影视剧文学化对文学发展有什么影响？

回答：说实话这是两个很大的问题，我在这里就稍微说一点。影视剧分析跟文学作品评价没有明确的界限，我为什么这么说呢？有些影视剧它其实就是文学作品，比如你现在看杨德昌的电影，它不是一个很有文学的东西吗？我觉得已经非常文学化。

比如说像王家卫，在《花样年华》里面，它对色彩的应用，他对人物内心的刻画都是达到了文学的高度。我们要区分两个概念，文学不等于纸质文学，我们经常说的文学作品是什么？是纸质文学作品。其实文学是一个既包括了纸质文学，又包括了影视、漫画、音乐等等媒介的一个东西。

我理解提问者想说的是影视剧分析与纸质文学作品的评判标准不同。在我看来影视剧分析一般有两种分析形态，一种是文本意识形态的分析，代表人物就是戴锦华，戴锦华经常是从文本意识形态来分析影视作品的。另一种是从创作者的角度，影视创作者的角度来分析这个作品，就告诉你这个东西怎么拍。

我可以举个例子，娄烨他在毕业论文里面研究的是安东尼奥尼的电影，大家可以去看一下，看一个导演他是怎么分析影视作品的。你会发现娄烨分析影视作品跟戴锦华分析影视作品完全是两种风格，戴锦华侧重于意识形态的批判，侧重于影像传递了什么思想、观念，像娄烨这样的作者，他去看影视作品，他会研究这个镜头的机位是怎样的，哪一处采用了正反打，然后他采用了什么摄影机，它的取景是怎样的？你会发现他们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

所以当你做影视作品分析的时候，其实我有个建议，你最好补充一些跟电影有关的知识，镜头运用、光线、音乐这些，去带入到一个创作者的角色，他怎么做出这个东西的？否则的话如果只是批评故事，其实你是违背了影视剧的初衷。影视剧的初衷它是一个镜头的艺术，它是镜头语言的表现手段。故事并不是影视剧的核心，我们需要明白这一点。

第二个问题就是文学作品的影视化对文学有什么影响？其实现在文学作品的影视化，包括对艺人的使用，它是整个大工业链条里面的不同环节。文学作为一种原初IP，比如说像莫言的《红高粱》，它作为一个最开始的文本，给到了张艺谋手上，张艺谋用原文本拍出了更有市场的电影《红高粱》，成为一种电影资本，又反哺了原著的销量。这个时候你会发现它们是一种互利的形式，文学依靠影视化的改编提高它的受众，进而反哺作家。电影作者通过文学作品得到了文本基础，提升了电影艺术的文学质感，它们是互相补充的。

提问：讲者刚才着重提到文学和影视作品中表现权力关系的重要性，为什么表现权力关系是重要的，它对人物塑造有什么影响？

回答：我想到毕飞宇的一句话，小说是写什么？小时候不是写人，小说是写人际关系，人的特点是在人际关系中体现出来的，比如说包法利夫人，你怎么看到包法利夫人这个人的特点的呢？你其实是从她跟不同人的相处之中，你来感受到包法利夫人这个人的特色所在。当我们呈现一个人在权力场的关系和地位，她怎么在这个空间里面活动的时候，她的性格就被带出来了，而不用作家跳出来说包法利夫人是什么性格，这个就是一个相对更高明的叙事手法，就是你只要展示她所处的权力空间，她的人际关系，其实这个人就已经出来了。

提问：如何看待剧中王瑶阿姨这个角色？

回答：王瑶阿姨也挺有意思。你如果从普通观众的视角带入，你觉得王瑶阿姨好像很招人烦那样，但是你有没有发现最终所有判断正确的就是王瑶阿姨，她最先预测了朱朝阳就是杀害了朱晶晶的凶手，也是她最先察觉朱晶晶的不对劲。

但为什么大家会讨厌她？是因为这部剧它的隐藏视角，《隐秘的角落》是从朱朝阳的视角出发的，创作者虽然没有明面上包庇朱朝阳，但其实这部剧隐藏视角是让你同情朱朝阳。在朱朝阳的视角里面，王瑶阿姨是让他爸出轨的那个人，你会发现这里其实也象征了一种男性的视角。

王瑶阿姨在朱朝阳的视角里面，她充当了一个水性杨花或者说欲女的角色，一个充满了生命力、把“我爸”勾引了的女人，这种描写在中国的男性向作品里面非常普遍。

《隐秘的角落》在性别观已经相对克制了。如果我们看原著《坏小孩》的话，你会发现原著的性别观是典型的耿直男性性别观，作者是从一个耿直男性的角度来看待这些人物的。你再对比一下作者对朱朝阳、张东升的角色塑造，跟他对王瑶的塑造，色彩是非常不一样的。所以我倒觉得可以从王瑶跟朱朝阳的对比中，来看这部剧的性别观念，这也是个很有意思的话题。

提问：王瑶在这部剧中是一个必要的角色吗？

回答：当你看一个人物的必要性的时候，有一个方法是把他去掉，看看对这部剧有什么影响。如果把王瑶去掉，这部剧在很多地方是通不掉的，为什么？你如果把王瑶去掉，朱永平跟周春红离婚的原因是什么？朱晶晶从哪里来？朱晶晶如果没出现，朱朝阳的恶意发泄在哪里？有王瑶才有朱晶晶，有王瑶才能写到朱永平跟周春红的分裂，还是得有王瑶才能引出她弟弟王立这个角色。

王立是原著没有的，影视剧加这个角色是为什么？导演说得很明白，有了王立，才能引出张东升跟三个坏小孩后面的对峙。所以，王瑶这个角色的存在不只是关系到她自己，还关系到其他角色能不能成立。从一个创作者的角度来说，王瑶是一个推动戏剧节奏很重要的人物。

提问（兼补充）：刚才讲到权力关系的问题的话，我觉得其实在这个电视剧中，权力关系是无处不在的。

比如主角东升，尽管他是一个很天才的教师，可他对教师的行业是没有特别多的热情的，那么他的热情都跑哪去了呢？或许就和体制对他的摧残、排挤有关系。

作为对比，朱朝阳的焦虑从哪里来？也跟家庭和学校施加给他的权力关系有关。在学校，他是被排挤的一个，是权力关系中的弱者。在家庭，他是母子关系中被压制的那个，他只能靠自己的学习来赢得父母的爱。

朝阳妈妈所处的压抑，则象征着职场带给我们的压抑。在职场中，她一直受到她的同伴的指责，尽管表面上大家都和和气气，就像我们的现代社会，在职场中都和和气气的，但是没有很亲密的这种需求的场域。她在跟主任的沟通中，主任刚开始说应该给你儿子知道怎么样才行，但是最后突然发现了他儿子，还有甚至是这么复杂的这种关系，他主动退却了，他就给她一个橘子，橘子当时在剧情里也是表明的是一种拒绝。

在男性的第二次婚姻中，或者是第一次婚姻中，性别其实一直是处于上风，他有权力去拒绝你，但是朝阳妈妈只能咽下，所以我觉得整个的权力关系是隐蔽在整个的剧情编排中，让我们看到了压抑的、疏离的状态，导致我们的观众会对剧情有很强烈的共情。

回答：我倾向认为在家庭、婚姻、男女的权力关系上，《隐秘的角落》的表达是充分的，但是在对科层制乃至整个社会对少数人的遮蔽的权力关系的展现上，它并不充分，需要观众去脑补。

举个例子，比如说张东升，我们可能觉得他是因为在科层制或者说他在职场上面临了不正当的竞争关系，导致了他这么一个天才的人物，却只能当一个小人物。我们可以脑补出来说，他可能在生活中受到了各种各样的委屈，但是这部剧并没有充分表现张东升在职业发展的道路上是如何受挫的，他如何被社会的权力关系所压制，这部剧的侧重点在他与妻子、岳父母的关系。

另外举个例子，像老陈，实际上警察局也是一个充满了权力关系的场所，但在这部剧里面，警察局的权力关系是被淡化的，像老陈或者像叶警官这样的角色，成了一个正面的符号角色。

我们在这里没有看到对权力关系更深刻的展示。即便我们在说到高考压力之下，整个学校里面的权力关系，比如老师对学生的压力，或者说高考本身对学生压力，但是这部剧也没有深入地呈现出来，在朱朝阳这么一个天才的时间管理大师身上，高考的压力是不存在的。观众可能只能从叶驰敏这样的角色里、更接近普通人很努力却不得的状态里感受到，但因为全剧的重点不在学校这一处，所以对学校内权力关系的描写，仍显得浮皮潦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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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字丨夜航船

图片丨网络 

编辑 | 周郎顾曲

宗城的小黑屋

作者：宗城

图片：豆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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