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抱月” ——论爱尔兰剧作《黄河中的月亮》中的中国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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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摘要
《黄河中的月亮》是爱尔兰剧作家丹尼斯·詹斯顿1931年创作的剧本,剧中的核心意象“李白抱月”一直为学界所忽视。一方面,经由英美新诗运动的跨文化传播,“李白抱月”是20世纪初“中国风”在爱尔兰的延续例证;另一方面,“李白抱月”更是詹斯顿以东方意象隐喻其政治态度和文化主张的借力,是1930年代爱尔兰文化政治语境下的变异接受。李白的政治失意和沉醉放浪的浪漫气质与爱尔兰激进民族主义者的政治失意、悲情失控的暴力行为形成虚妄和徒劳的共情呼应,使该剧成为詹斯顿对爱尔兰民族主义政治表达的一首挽歌。
关键词
丹尼斯·詹斯顿;《黄河中的月亮》;“李白抱月”;中国意象;中国风
作者简介
李成坚,西南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教授,主要从事爱尔兰文学、英语诗歌研究。
Title
“Li Po’s Embrace of the Moon”: The Chinese Image in the Irish Play The Moon in the Yellow River
Abstract
The Moon in the Yellow River is a play written by Irish playwright Dennis Johnston in 1931. The key image in the play, “Li Po’s Embrace of the Moon,” has long been neglected by scholars. On the one hand, the image proves the sustaining presence of Chinoiserie, through the cross-cultural propagation in the Anglo-American New Poetry Movement, in the early 20th-century Ireland and, on the other, indicates not only Johnston’s use of the Eastern image as a metaphor of his political attitude and cultural proposition, but also a disguised acceptation in the context of the Irish culture and politics in the 1930s. The fact that Li Po’s political failure and romantic temperament, as indicated by his indulgence in alcoholism and vagrant behavior, had a resonance, though delusional and futile, with the radical Irish nationalists’ political disappointment and their tragic and incontrollable violent behavior seems to have turned the play into Johnston’s elegy for the Irish nationalistic politics.Key words
Johnston; The Moon in the Yellow River; “Li Po’s embrace of the moon”; Chinese image; Chinoiserie
Author
Li Chengjian is Professor of English at the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 Southwest Jiaotong University (Chengdu 611756, China), specializing in Irish literature and English poetry.
Email: 429592961@qq.com
01
“李白抱月”:文中的核心意象
傅奕爱青山
和白云可惜,他醉酒而亡。还有李白也是醉酒而亡。他想拥抱黄河中的月亮。(Johnston 153)奏毕,布莱克起身,继续抒情:“醉酒而亡,多么美妙的想法啊,但是只有尼禄(Nero)才能做到,‘艺术也随我而亡吧’”(Johnston 154)。旋即,拉尼根“无任何征兆”地朝布莱克开枪,布莱克“应声倒下,死亡”(154)。面对眼前的这一幕,屋内众人惊恐不已。第二幕随即落幕,预示整个剧情的转折。布莱克被枪杀前的最后一句“艺术也随我而亡”,引用古罗马时期的暴君尼禄为自己排练的告别词。剧作家将布莱克与暴君尼禄的刻意并置,显在地指出二者共同的暴力形象和行为特征。然而,剧作家对于布莱克并非一味的指摘。布莱克对炸毁电力站的执着和生命最后一刻对“艺术随我而亡”的哀叹,不禁让人联想起叶芝在1916年爱尔兰复活节起义爆发后写下的著名诗句:“一种可怕的美诞生了”(Yeats 180)。15年后,布莱克所表征的爱尔兰民族主义暴力政治似乎如同“黄河之上,醉酒抱月的李白”,沦为虚妄和徒劳。从古罗马时期的暴力发生到20世纪爱尔兰民族主义政治,从叶芝对暴力美学化的惊惧到“李白抱月”东方沉沦意象,剧作家在一种快速的时空跳跃和意蕴隐含中赋予布莱克人物刻画以历史厚度和艺术表现力。
“李白抱月”意象再次出现在第三幕,多贝尔和陶希围绕布莱克之死引发了讨论。虽然陶希与布莱克秉持不同的立场,但他无法接受拉尼根“谋杀”布莱克的行为,因此感叹道:“布莱克和我是很好的对手,我们之间应该要彼此理解对方”(Johnston 164)。一直冷眼旁观这起事件的多贝尔反驳陶希,为布莱克辩护道:02
“李白抱月”:20世纪初的跨文化传播和“中国风”
还有李白 And Li-Po也是醉酒而死。 Also died drunk他想拥抱 He tried to embrace a黄河中的月亮 Moon In the Yellow River(转引自赵毅衡 178)
大师!我猜想 So, Master, the wine gave you something,
酒赋予了你某种东西。 I suppose.
酒水 Water
使你眩晕, Which swept you to dizziness,
所以你从船边掉了下去 So that you toppled over the edge of the boat,
喘着气,变成了你的梦。And gasped, and became your dream. (Lowell 32)
03
“李白抱月”:《黄河中的月亮》中的变异重构
尽管“中国风”在20世纪上半叶的英国和爱尔兰持续吹送是不争的事实,但“李白抱月”在《黄河中的月亮》中,是否仅是剧作家詹斯顿从东方中国文化中的简单拿来?作为剧中的核心意象,“李白抱月”两次出现都是与剧中人物布莱克联系在一起,因而如何解读布莱克这一人物塑造,就成为理解詹斯顿的政治态度和文化立场的关键。
要准确理解爱尔兰文学,爱尔兰独特的政治文化语境是无法绕开的。当我们将詹斯顿创作的1931年置于20世纪爱尔兰政治运动和阿贝舞台上的爱尔兰戏剧实践的历史语境下考察时,有两个重要的戏剧文本不容忽视。
第一,1907年格里高利夫人(Lady Augusta Gregory, 1852—1932)的剧作《月出》(The Rising of The Moon, 1907)。这是20世纪初,继叶芝的独幕剧《胡立痕的凯瑟琳》(Cathleen ni Houlihan, 1902)获得轰动性成功后,阿贝舞台上演的又一重点戏剧。《月出》是一部独幕剧。故事发生在1907年前后,讲述了一名在逃的犯人吉米·沃尔什(Jimmy Walsh)被一队警察追捕,最终成功脱险的故事。芬尼党人沃尔什在被逮捕的危急之时,唱起来他熟悉的爱尔兰民谣《月出之时》(“By the Rising of the Moon”)。这是一首爱尔兰人耳熟能详的歌谣,纪念的是1798年爱尔兰反英殖民、追求独立自由的重要历史时刻。曲中勇士们相约月亮升起之时,大家齐聚起事。正是听到了这首歌,警察认出了儿时的好友沃尔什。歌谣《月出之时》也唤起了他深埋的爱尔兰民族意识,最终他放走了沃尔什,在行动上声援了爱尔兰民族独立运动。无疑,和1902年叶芝的《胡里痕的凯瑟琳》一样,1907年的《月出》意在唤醒爱尔兰观众的民族意识,是民族主义政治立场的艺术表征。将詹斯顿《黄河中的月亮》与1907年的《月出》并置时,我们会发现二者的互文关系。《黄河上的月亮》中布莱克的同伙、姑姑哥伦巴(Columba)散发的传单上印着“我们不是叛乱后的残余,而是新国家诞生的前奏,我们会再次站起来(we shall rise again)”(Johnston 115)。传单上的宣传内容就是出自《月出》:当沃尔什向他的老朋友告别时,他说道:“今晚你帮了我的大忙。也许当弱小力量崛起,强势力量衰弱之时(the small rise up and the big fall down),我也能为你做同样多的事。当月出之时,所有人都将调换位置”(Gregory 57)。显然,这一互文引用引导观众/读者将布莱克的政治身份与《月出》的民族主义诉求联系起来。对照两部剧的人物设置:共同的旧友相逢。两个剧中都设置有一对不同立场的旧友相逢。《黄河中的月亮》中的布莱克和拉尼根因在建的发电站,立场截然对立,这一对人设与《月出》中在逃的沃尔什和身为英军警察的中士(sergeant)如出一辙。但两对旧友在剧中的命运安排截然相反。《黄河中的月亮》中的布莱克并没有《月出》中沃尔什的幸运,能得到旧友的相助,相反,布莱克被立场对立的旧友决然地枪杀了。由此读者可以意识到,《黄河中的月亮》以一种隐性的互文性反讽,道出剧作家对于《月出》所代表的民族主义立场的否定态度。因而,迥异于《月出》中沃尔什口中的民谣功能,唤醒民族记忆、激起抗争决心,布莱克被拉尼根枪杀前唱起的《傅奕之歌》则是一首挽歌。李白仕途的失意、以悲为醉和水中抱月的虚妄性所隐喻的布莱克的人物命运,展现剧作家詹斯顿对于激进民族主义者的政治态度。如此一来,读者也可以进一步意识到,詹斯顿《黄河中的月亮》并非只是对东方意象“李白抱月”的简单借用,以李白“醉酒抱月”这一异域意象与剧中人布莱克的徒劳虚妄形成悲剧命运对应和情感共鸣。第二个值得关注的戏剧文本是詹斯顿1929年创作的剧本《老太太说“不”!》。该剧原名《影子之舞》(Shadowdance),讲述一位男演员穿着18世纪末爱尔兰民族主义者罗伯特·艾米特(Robert Emmet, 1778—1803)的服装行走在爱尔兰自由邦的土地上。1803年,艾米特在其领导的爱尔兰人起义中丧生,被后人称为浪漫主义英雄。然而该剧并非意在艾米特这个爱尔兰历史人物的写实,而是以一种表现主义的方式演绎了艾米特被英军打昏之后,他头脑中的种种意念。观众看到他穿越到当代,来寻找自己的心上人,尤为特别的是第二幕,艾米特的恋人萨拉化身街头的卖花老妇人。显然这是对叶芝《胡里痕的凯瑟琳》(Cathleen ni Houlihan, 1902)中老妇人形象的暗讽,因为在叶芝的剧中,老妇人作为饱受爱尔兰历史屈辱的母亲形象,被赋予爱尔兰民族的象征意义。“现代爱尔兰生活在剧中被呈现出扭曲、碎片化、无目的的状态”(李元 143),形成对二十年代民族主义的讽刺。《影子之舞》不仅是詹斯顿反民族主义者暴力的立场彰显,在艺术形式上,詹斯顿试图突破20世纪初以来的现实主义和象征主义戏剧风格,尝试表现主义舞台风格。然而,“叶芝和格雷戈里夫人一致认为詹斯顿的戏剧过于先锋,他的剧作与当时的阿贝剧院风格格格不入”(Murray 121),被阿贝剧院直接拒演,詹斯顿一怒之下将剧名改为《老太太说“不”!》。随后,该剧在1929年新成立的盖特剧院(the Gate Theatre)上演。正如当代戏剧评论家默雷所评:“詹斯顿的戏剧是对国家神话和传统的一种反讽,他讽刺的乃是阿贝剧院致力于普及的英雄理想与文化偶像。他的《老太太说“不”!》被解读成卖四块美丽田野的都柏林卖花女。他的解构使阿贝剧院构建的爱尔兰民族偶像变得荒唐可笑”(Murray 121),因此,“在整整十年的民族主义空谈之后,需要引爆爱尔兰的伪饰,《老太太说“不”!》就这样砰地一声炸开了”(Geert 200)。因此,詹斯顿在《黄河中的月亮》中表现出对激进民族主义的政治反对并非首例,而是其一贯秉持的政治态度。“虽然香农水电站并没有发生爆炸,但他们(指爱尔兰民族主义者)的阻挠确实使政府职能很大程度上陷入瘫痪”(Johnston 94)。詹斯顿在《黄河中的月亮》序言中说明,剧情不过是一场虚构,现实中的香农电站并没有被炸毁。詹斯顿这一历史虚构,无疑表明了他对于激进民族主义的反对态度。然而,布莱克这一民族主义者的人物塑造,打破了阿贝舞台一直以来的传统形象,充满了詹斯顿式的新意。布莱克精通文学与音乐,风度翩翩,富有个人魅力。“他是一位二十八上下的年轻人,穿着优雅,举止迷人。他有一种不顾后果、漠不关心的疏离感——这也是相当有魅力的”(Johnston 125)。显然,这一形象打破阿贝剧院舞台上以往的民族主义者形象,既不是20世纪初叶芝和格里高利夫人青睐的崇高化的英雄形象,也不似奥凯西“都柏林三部曲”中热衷于暴力抗争的粗俗底层。在《黄河中的月亮》中,詹斯顿模糊了“外来入侵者”与“爱尔兰共和军”的类型化人物界限,通过第二幕中布莱克、多贝尔、哥伦巴与德国工程师陶希之间的对话,展开“文明”“科技”“自由”“进步”的论争。这一论争正是剧作家刻意设置的“世界工业化大背景的主题”(Johnston 93)下,隐喻性地呈现出国家发展的十字路口和艰难抉择。发电站和工程师陶希的到来所代表的机器时代,与20世纪初爱尔兰追求的自然、田园和盖尔传统的艺术/政治精神相悖。因而布莱克的死去,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一种选择的失败,但同时也隐含着剧作家对这个即将消逝时代的悼亡和缅怀。剧末工程师多贝尔与女儿的第一次对话、多贝尔整夜的陪伴不仅意味着父女间的代际和解,更具有爱尔兰历史创伤族群弥合的愿景。新生(难产)造成个人/群体间的隔阂、分歧和仇恨同样可以在历史的镜照和反思中达成和解。“黑暗和死亡,何以治愈?”在多贝尔喃喃自语中,“清晨,阳光漫进房间”(Johnston 170),新的一天已经到来(剧终)。至此,十分显见,中国意象“李白抱月”与布莱克的人物塑造并非简单的单线连接,它与1907年的戏剧《月出》和爱尔兰民歌《月出之时》形成一种互文关系。“李白抱月”进入20世纪爱尔兰文化场域后产生的变异性接受,剧作家詹斯顿巧妙地利用“李白抱月”这一东方形象和“傅奕之歌”反讽了格雷高里夫人的剧作《月出》以及阿贝剧院舞台上的民族主义固化形象,也彰显了他对于爱尔兰民族主义暴力的反对态度。李白抱月而死,李白的政治失意和以悲为醉、放浪形骸的风格与爱尔兰激进民族主义者的政治失意、悲愤失控的暴力行为的对应,两者形成共同的徒劳虚妄对应。然而,剧作家投射在布莱克这一人物身上复杂的情感——政见上的反对和个人的同情,使得布莱克和李白共同引发的情感共鸣中,平添一份形式的创新、审美的丰富和意蕴的深厚。责任编辑:杜娟
此文原载于《外国文学研究》2022年第1期
由于公众号篇幅所限,原文注解和引用文献省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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