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美术馆“虚·构”|观察埃利希的十三种方式
情绪
在影子里找到了
无法破解的原因。
——华莱士·史蒂文斯《观察乌鸫的十三种方式》
假象与错觉,从一件艺术作品的两端出发,前者来自于艺术家的创作之手,后者则出自于观看者的凝视之眼,最终在作品之上完成一场邂逅。这是艺术家莱安德罗·埃利希在筑造大型置装艺术时惯用的方式。对于这位放弃了建筑师身份而从事艺术的人而言,他所创作的空间感也从现实转向了梦境。通过镜像复制使得空间感无限繁殖,凭借玻璃的光线反射与折射从而发生投影位移,依靠镜子反射与参照物错置实现垂直与水平之间的空间错乱,又或者反其道而行之地在本应出现玻璃与镜子的地方将其撤销而造成视觉惯性的期待落空……凡此种种,均是这位出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的“空间魔术师”的拿手好戏。
盛产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南美,它的文化土壤也适合于培育同具魔幻气息的艺术。甚至说,埃利希的创作就是魔幻现实主义文学的视觉化也并不为过。在他作品的血脉之中,流淌着太多叙事文本的文化基因——文学(情节叙事)、哲学(概念叙事)、电影(画面叙事),它们共同交织出通过直面错觉从而理解作品的语境。于是,本次在上海昊美术馆举办的埃利希个展“虚·构”所展示的13件装置作品,似乎也应运而生了“观察埃利希的十三种方式”。
1
卡尔维诺的空中残城
卡尔维诺在《看不见的城市》里描绘过一座名为“珍诺比亚”的轻逸之城。相悖于对于建筑形态那种立足土地、结构牢固的常识,那座城市由残垣断壁构成,并且存在于高脚桩柱和悬空梯子之上,危如累卵。埃利希的《窗与梯——过去的重量》虽然并非来自虚构,而是现实——2005年,卡特里娜飓风肆虐后的新奥尔良市的真实场景。作品从灾后废弃的大楼上切割下的窗墙残片在单薄的梯子支撑下,坚挺地悬空着。它在造型上看似反重力的形象,恰似卡尔维诺的探讨主题,呈现出轻与重、悬浮与扎根、安居与灾难的多重错觉,并以此深究在两端摇摆不定的现实到底应该是怎样的?
2
埃舍尔的空间悖论
埃舍尔《瀑布》
沉湎拓扑学研究的埃舍尔,最终并没有成为数学家,而是投身艺术创作。他一生创作了大量错视绘画,最为著名的形象恐怕就是《瀑布》。其中,画面内的建筑物利用“潘洛斯三角形”(Penrose triangle)原理,在垂直维度与水平维度之间产生空间错位,使得观者的肉眼丧失了方向感的分辨力。如果说绘画尚能通过形状与阴影的不对称产生错视,那么作为实体的装置,就只能利用参照物的变化来实现空间错位。埃利希把原本垂直维度的旋转楼梯翻转90°地横卧在水平方向上,于是观者的平视如同俯视,这件作品中直立的人更是俨然成了坠跌的人。值得一提的是,《楼梯》的造景方式也与希区柯克《迷魂记》中的经典镜头十分相似,螺旋产生的眩晕感改为从水平方向扑面而来。
3
奥威尔的电幕与老大哥
相比而言,《房间(监视II)》并没有目力的幻视。恰恰相反,它在视觉上可谓一览、清晰无误,却借此反应出隐藏在这种注视背后的动机荒诞而恐怖。它的灵感来自2005年英国宣布在境内密布两百万个闭路电视摄像头,以保障安全的名义对全国进行监视。在这件影像装置里,25个显示屏播放着从25个不同角度监控的空无一人的陋室。这一幕像极了英国小说家乔治·奥威尔《1984》中那无处不在的电幕,人们无从逃遁,深陷其中随时都能感受到从它背后散发出的“老大哥在看着你”的恐惧。换言之,埃利希在此表现的荒谬感并不来自你所看到的东西,而是正在看着你的东西——你的所见空空如也,看不见的却毛骨悚然。
4
楚门的拟真世界
1998年,彼得·威尔执导的《楚门的世界》上映,仿佛那个揭穿国王赤身裸体的小男孩那样,直言以告我们身处的世界何尝不是一场拟真(simulation)的幻景——它是按照真的标准而虚构与伪造的,却看上去比真还真。电影中金·凯瑞饰演的楚门,生活在实为摄影棚的小岛上。他原本对实际情况一无所知,当意识到周遭的虚假而想从海上逃离时,导演却用播放着天空画面的超大显示屏制造一场暴风雨加以阻拦。埃利希的《六个循环》在表现手法上也深谙此道。透过六个拟真的滚筒洗衣机外壳中间的圆形玻璃,观众们看到其中的衣物正在不停翻滚。然而,一切太过逼真了,恍如真的洗衣机被嵌入墙体一般,观众也像不明就里的楚门那样,稍不仔细就会忽略了真实——里面没有任何衣物,有的只是六个播放着它们正在被洗涤的短片。
5
博尔赫斯的镜子迷宫
在微型小说《皇宫的寓言》的开头,博尔赫斯如此写着:“一天,皇帝带着诗人参观宫殿。他们一路走去……向下通往一个乐园或者花园,园中的金属镜子和错综复杂的刺柏围篱显现出迷宫的迹象。”这只是博尔赫斯所写的众多镜子和迷宫里的其中一例。除了没有皇帝和诗人,这个形象也酷似埃利希的《迷失花园》。透过墙体上的窗户,可以看见斗室大小的花园里遍布绿色植物。定睛细看之后,观众惊讶地看见了自己,却没有“反射”在镜像本该出现的正对面,而是“折射”在对角线的位置。这座导致视觉迷失的花园,在博尔赫斯那里被定性为“可憎的”——它使人的数目倍增,并且出现在它本不该出现的地方。不同之处在于,让博尔赫斯恐惧的正是当代人乐此不疲的事。形象出现在别处,甚至无处不在,这种纳克索斯临水照影的自恋早已赢得一片赞歌。
6
刘易斯·卡罗尔的镜中仙境
在《爱丽丝漫游仙境》出版后6年,赢得盛名的刘易斯·卡罗尔又出版了《爱丽丝镜中历险记》。在这爱丽丝的第二个梦中,她像隐形人一般穿过镜子,在暗藏在它背后的奇幻世界里游荡历险。在《试衣间》里,观众置身于被分割成40等分的金色房间的封闭空间内,只要一抬腿,同样可以再现小说中“穿镜而过”的神迹。只不过,埃利希除了在最外围墙面上保留下镜子,把中间那些原本应有镜子的地方全都将其撤消。或许,神奇之处并不在于现场的观众知道没有镜子,而是当照片一经拍下并发布到社交平台上,浏览照片的人不知道那里并没有镜子。毕竟,照片从来都是“假象”最有力的证明者。
7
莫比乌斯的内外翻转
莫比乌斯环示意图
倘若把一根纸条扭转180°,再把它的两端粘接起来,那它就形成了只有一个面(或者说是单侧曲面)的环,取消了一张纸本应具备的正反两面。为了实现取消二元对立并且形成反转,埃利希发挥着莫比乌斯环(Mobius strip)的原理,使得作品《电梯》呈现处内外反转的异象。一个密闭的空间,其外部由电梯内饰(镜子、扶手、楼层按钮等)构成,透过门缝却能窥见不断向下延伸的电梯井这一原本的外部空间。外部被矫饰成内部的样子,而内部却呈现处外部的模样,这种空间经验的错置不仅让人恍惚于自己究竟身处何地,而且还可能引发某种恐惧——万一电梯门打开,而自己踏入其中,岂不会堕入深渊而丧命?
8
戈德曼的认知偏差
为了表明人类的辨别力往往不基于理性,阿尔文·戈德曼在《辨别力与感性认识》一书里,提出了这种假设:在远处众多真实的建筑里,安插一个巨型纸板做成的“谷仓”。让一个视力极佳的人对此进行辨认,当他说出那些真实的建筑譬如是房屋、停车棚等等时,他也会因为纸板模型的外观、大小以及它和周边事物具有关联性完全符合预期,而声称它就是谷仓。本该出现的事物未曾出现,不该出现的事物已然出现,这都会造成认知偏差。并且,这也是埃利希极为擅长的。一堵墙的两边分别各装一扇门,站在两端通过猫眼进行“对视”的人却看不到对方的样貌,映入眼帘的只是公寓的走廊。常识中的期待实现了(猫眼外是走廊),现实中的期待落空了(没有看到对方),却反而因为后者的出现而使得原本正常的前者也变得怪异了。
9
奇异博士的空间折叠
漫威电影《奇异博士》里,斯特兰奇的空间折叠魔法可以让城市如同折纸般肆意折叠。影迷自然知道,这犹如万花筒般绚丽夺目的景象只是电脑特效制作的数码幻境。但是,倘若要制造效果相似的实体幻境,恐怕就只能求助于镜面反射原理了。埃利希曾在他的祖国阿根廷,以及英国、法国、日本多地,都耍弄过这样的把戏。他把建筑物表面固定在地面,并把一块面积等大的巨型镜子以45°夹角的方位斜向连接其上。于是,卧倒在位于水平维度地面的建筑表面的人,他们的镜像恰似是攀爬在垂直维度的真实建筑上。与以往的同类作品略有不同的是,埃利希此次创作,颇为入乡随俗地使用了当地地标性建筑的外立面——上海历史博物馆的钟楼。
10
马格利特的“禁止复制”
复制是镜子的天职,无法复现镜前出现的形象,无异于“渎职”。勒内·马格利特曾把“只能复制”的镜子画成了《禁止复制》。站在镜前的男子,背朝观者,脸朝向画中的镜面,那一面不再复制形象的魔镜出其不意地在画面中呈现出了另一个相同的背影。对于虚构的超现实主义绘画或是想象力丰富的小说而言,单反没有出现镜前人面孔的皆可称为魔镜;一旦置身于现实,谜底可能只是因为那里并没有镜子。《美发沙龙》和《试衣间》一样,在原本应该有镜子的地方,保留一些,而拆除另一些。不同的是,前者基于对称性,在镜子另一侧的相同位置上安放了一把相同的理发椅。于是,观众只会看到两种形象——如果不是“镜子”里的自己消失了,就是“镜子”里的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
11
柏拉图的洞穴隐喻
设想一群自幼羁押在幽暗洞穴里的囚徒被罚终生面壁,在他们身后很远的地方有一团火,明亮的火光把穿行在火堆与囚徒之间的事物都投影在洞壁之上。囚徒们自然会觉得那些影子才是唯一真实的事物。倘若此时他们被释放,同时看到实物和影子,便会陷入无法辨别孰真孰假的困境。这就是柏拉图为了阐释其认识论而用的“洞穴隐喻”。在埃利希的《教室》里,同样是这种真实与幻影并存的现象。在一块透明玻璃的两端,分置了一间光线适宜的废弃教室与一间面积等大的暗房。以玻璃为中心线,教室内的椅子与暗房里供人坐下的木箱构成轴对称关系,玻璃的透视性与反光性使得暗房中的人的形象鬼魅似的投影在它的上面。此时,镜花水月也好,如梦如泡影也罢,柏拉图所忧心的真假难辨,反而成了令人陶醉的奇观。
12
盗梦空间的平行镜子
尽管表面上看,镜子总是如其所是地反映客观事物,然而事物是客观的并不意味着镜像就必然如其所是。只要两面镜子平行放置,经过无数次镜像反射,就会形成电影《盗梦空间》中诡谲的一幕——被称为“德罗斯特效应”(Droste effect)的无限递归、永无止境的镜像。埃利希的《电梯迷宫》,从形态上与《试衣间》和《美发沙龙》相似,也是抽离部分的镜子形成真真假假的错觉。可是,不同于另两件,这件作品由于空间更小,更能够近距离地观赏德罗斯特效应。沿着镜面反射的路线无限延伸,自己的形象在这条线路上无休止地繁殖着,无数个自己由大及小的排列构成了人造梦境。
13
普特南的意义差异
美国逻辑学假希拉里·普特南,在《意义的意义》中曾假设过这样的场景:如果存在平行宇宙,孪生星球上也有一种被称为“水”的液体,它在视觉、听觉、味觉、嗅觉和触觉等感知方面都与地球上的水完全如出一辙,只是化学分子式不是H₂O。现在看来,它们并非一物;那么如果时代退回到化学分子式诞生之前,孪生星球的“水”和地球的水,它们含义是否相同?显然,普特南讨论的是从感觉出发对事物认知所产生的意义是否可靠。埃利希《坚硬的水》里的“水”,它至少在远观的时候和水并无差异,它有着水的色泽、波纹、微弱的起伏感与水声,甚至于在印有水纹照片的蓝色塑料垫子里装有的液体就是水。然而,一旦触碰“水”的塑料表面,或是干脆躺在“水”上,自然就会恍然大悟地意识到“水床非‘水’”——这依然是埃利希的错觉伎俩!
文 | 刘化童
上海昊美术馆
莱安德罗·埃利希《虚·构》
2018年6月1日-10月15日
上海市浦东新区祖冲之路227号1-3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