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班文化、员工猝死?我们和两位互联网大厂实习生聊了聊
第二百零七期
文稿 | 未来编辑部·核真录学生
王蓼汀、马博文、余婧若、田田
制图 | 马博文
编辑 | 林歆瑶、陈俊沂
排版 | 陈俊沂
在五月初，大家终于享受了一个5天劳动节假期，也是真正属于打工人们自己的假期。劳动节的起源，就是为了纪念国际劳工争取到的“8小时工作制”。
但近年来，大厂员工加班猝死的事件频发，越来越多的报道将大众的视线聚焦到了互联网大厂不合理的工作制度以及年轻人“过劳死”的现象。然而，即使笼罩着“猝死阴云”，每年校招时节，“大厂热”还是会席卷各大高校。“梧桐果”团队在《2021届中国校园招聘报告》中调查了约170万名毕业生和100万个职业样本，发现“互联网大厂竞争激烈，就业难度大”。
网络上的部分报道和热搜截图（左右滑动查看更多）
那么，大厂工作的实际情况到底如何？本期核真录梳理了近年来有关大厂员工猝死的案例，并采访了在互联网大厂工作实习的员工，通过他们的叙述，我们可以一窥“打工人”在互联网大厂内的真实情况。
一、“猝死阴云”下的大厂：近年来案例统计
根据世界卫生组织（WHO）的规定，发病后6小时内死亡者为猝死。临床上，猝死分为心源性猝死和非心源性猝死两大类，其中心源性猝死占猝死的70%-80%。心源性猝死是指由于各种心脏原因引起的以意识丧失为先导的自然死亡，主要症状表现为心脏原因引起的胸痛、气促等。心源性猝死发现之前往往没有征兆，并且一旦发生，有效营救时间十分短暂。
久坐不动、油腻的外卖、熬夜加班、精神压力大，这些刻板印象里大厂员工的生活习惯，都是造成猝死的隐性风险。论文《慢性疲劳应激与青年人心源性猝死》中显示，我国约八成的白领处于过度疲劳状态。很多“看起来健康”的中青年，实际上已经患有冠心病，但平时没有症状，也没有做针对性检查，容易发生猝死的悲剧。
在雇佣制度发达的日本、美国，“过劳死”、“猝死”也曾是一个严峻的社会问题。劳工在工作过程中受到过重的身心负荷，疲劳不断累积，这将造成既有的高血压或动脉硬化等疾病恶化，进而破坏劳工正常的工作和生命节奏，最终导致死亡。日本人称之为“karoshi”，英语中称这种现象为“death from overwork”。有研究者指出，一般在日本因“过劳死”的员工，年工作时间都在3000小时以上。按照我国年工作日250天来计算，每天工作都超过12小时。
近年来，我国大厂猝死也成为媒体报道的热点。核真录通过关键词检索，在搜索引擎和微博热搜榜上统计了从2015年到2022年的13起大厂员工死亡事件，如下图所示。
根据上表可以发现, 在媒体报道的大厂猝死员工中，20-30岁5人，30-40岁3人，40-50岁2人，3人年龄未知，男性11位，女性2位，为技术或管理岗位工作人员。在以上13起悲剧事件中，有11起明确了死因：猝死。
最近发生的一起是28岁的字节员工冬夜心肌梗死。他是字节的视频架构师，一位大厂程序员。据财联社报道，2月21号晚上，该员工照惯例在公司的健身房运动，约一个小时后，他感到头晕，开始呕吐。教练打了120，安保人员对他进行了CPR急救，13分钟后，急救人员抵达现场。在之后的44分钟里，他被送到了北医三院抢救，最终不幸离世。
面对此类事件，网络上的讨论分成了两派，有人认同大厂文化，“不太相信这是工作强度导致的”；也有人表达自己的批判态度，希望大厂可以反思自己的工作制度和员工激励机制。
但，笼罩着猝死阴云的大厂，仍然让毕业生“趋之若鹜”。在大厂工作，究竟是什么感受？对此，核真录采访了两位在大厂实习过的同学。
二、揭开面纱：大厂工作的苦与甜
陈欣怡（化名）是南京大学政府管理学院的大四学生，已经在深圳的字节跳动游戏策划岗实习了近两个月。字节跳动的规定工作时间是早十晚七。我们和陈欣怡约定于晚上八点半开始线上访谈，但她迟到了一个小时。八点三十七分，她发来微信：“真的sorry。我现在还不方便。被大厂压榨，我被异化了。”她今天刚刚接手一个新的项目。
陈欣怡在部门中主要做系统和数值方面的策划工作。刚开始实习时，工作比较零散，她一般都能够七点准时下班，加班也最多半小时。从她的出租屋坐公交到公司只需要两站路，八点前总是能回到住所的。但近期的项目打乱了她的节奏。
加班时间最长的一次，她从工作大楼走出去，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以后了——甚至餐补都已经收摊。她只能一个人打车回家。
陈欣怡下班回家时随手拍下的夜景
大脑运作得太久了，陈欣怡凌晨三点还没有睡着。第二天还是十点就“爬回”单位上班，一整天精神都不是很好。按照字节的规定，因为前一晚加班，所以第二天可以适当迟到。
在项目团队中，一个人的拖延可能会影响到整个项目的进程。大厂的内部结构十分成体系，让各个业务都环环相扣。陈欣怡看到隔壁的项目组加班最严重，就是因为前期最基础的数值循环体系、美术方案没有做好。这使得让整个项目的方向都不明朗，甚至后期工作过程中还在更改基本架构。“我觉得规则就是规则，破坏就不太好。但说实话，如果是我的话，我肯定会倾向于不那么流水线的游戏制造过程。”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大厂的辛苦。
王泽宇是南京大学计算机系的大四学生，有在大厂阿里云和外企微软的实习经历。在去公司之前，他就早已听到大厂996的传闻，但他直言：没有传言的那样辛苦。
王泽宇在微软公司的工位
王泽宇从微软离职
在阿里云上班期间，他所在的部门并没有严格的上班时间限制，一般在九点到十点之间上班，晚上八点左右可以下班，期间还有两小时的午休和约一小时的晚餐。到晚上七点半左右，他所在的楼层已经少了一半人。如果九点之后打卡下班，还可以获得十块的额外餐补。
“实际的工作时间大概是八小时多一点，工作压力本身没有很大。但是每天有12小时左右都耗在一个地方，不能跑到外面去，非常消耗精力，每天留给自己的时间也不多。”王泽宇说。
王泽宇在阿里云做软件开发工作。作为实习生，他的工作内容相对独立，也没有绩效考核的压力。如果是正式员工，阿里每年会有一个四分制的考核，正常情况是3.5，高于3.5就会拿到更高的薪金，低于3.5则更少。
良好的成长平台，加上具有吸引力的薪酬，大厂几乎成了年轻人心目中的最好选择。
“找工作的时候，大厂基本上是第一选项，这个没什么问题。”王泽宇笃定道。阿里既有诱人的薪酬、招人也多、同时不是那么“血汗工厂”，他最终选择在阿里云转正。
阿里给王泽宇发的校招礼盒和新年礼盒
大厂薪资之高早已不是什么秘密的话题。去年4月28日，核真录就已发表过相关文章《核查｜腾讯人均年薪80万、华为人均70万，这些企业真的有那么赚钱？》，分析了2020年度腾讯、华为等企业财报呈现出的高人均年薪。尽管人均年薪有不合理之处，但互联网企业的工资待遇确实远超其他产业，也备受媒体瞩目。
陈欣怡对自己的薪资十分满意，在同期毕业生中比较，这份工资的报酬已经是较高的水平了。除去每月的房补，她每个月到手5000元左右；如果转正，加上项目补贴、奖金和绩效，她的工资可以达到每月2万元。根据她当前的项目参与度，入职满两月时，她就能拿到三个月的薪水。对一个工作经验并不丰富的应届毕业生来说，这无疑是颇为理想的收入了。
在阿里实习的王泽宇也有不错的收入。算上各种补贴，他日薪在400元左右。一个月下来，有8000元左右收入。
大厂的学习机会对大学生而言是一次试炼、成长。在阿里和微软都工作后，王泽宇对比认为，在外企接触的技术比较老、实习时的工作“没那么有意思”。在大厂，他接触到了不少之前并不熟悉的技术，也在不断学习。在学校里，面对课堂知识和自己写出来的程序，“是不是真的有用”的怀疑一直伴随着他。而在大厂的成长打消了他的疑虑：小红书是他们产品的最大客户，小红书的算法推荐系统正是用他们的数据仓库搭建起来的。
三、“大厂”背后：年轻人猝死和过劳死
在“字节跳动员工健身房猝死事件”发生后，同在字节跳动工作的陈欣怡和同事在联络群中讨论了此事。同事们虽然感到惋惜，但他们并没有将此归因于大厂的压力，“其实更多地要去考虑个人的情况。”
大厂的加班压力并非来源于外界所传闻的“九九六”硬性规定，工作室对于作息时间并没有严格的要求。陈欣怡将自己正在经历的加班称为“良性加班”，每个人就像螺丝钉，每个环节相互依靠、相互转动从而维持项目的运行，每个环节出现的问题都会影响后续的进展，因此为了当天解决问题，往往会采用加班的方式。
大厂之所以被热议，原因之一是大厂本身会承担更多的社会关注，不代表“小厂”就不存在相同的问题。在游戏行业内，流传着一份行业公司红黑榜，所有人都可以在线编辑，附上自己的公司、经历和评价，其他人也可以继续补充，或证明评价的真假。陈欣怡发现，实际上，文档中名列“黑榜”的企业，往往都是名不见经传的中小厂。996、007、不发薪、拖欠工资、职场霸凌、PUA、性骚扰……种种职场恶性事件事实上更常见于大厂之外。“互联网行业里的小公司，一般只会比大公司压榨员工压榨得更厉害。”陈欣怡总结道，但只有大厂会被关注到。王泽宇也认为，“其实作为一个大企业，大厂所承受的舆论压力是挺大的，被放在聚光灯下，更容易被关注。”
“猝死”确实并不是只在大厂出现的问题。《中国心血管健康与疾病报告2019》的数据显示，我国每年会发生54.4万例心源性猝死，是全世界发生心源性猝死人数最多的国家。其中，“过劳”是猝死的一个重要原因。2020 年 4 月《中国急救医学》刊登的《我国 5516 例尸解猝死病例流行特征分析》显示，影响猝死的主要因素是情绪激动（25.66% ）和劳累（ 24.53% ）。而2021年5月，一项来自世界卫生组织和国际劳工组织的系统性研究表明，2016年，全球有4.88亿人的工作时间过长(≥55小时/周），有39.8万人死于中风，有34.7万人死于心脏病。
伴随着媒体和社会对大厂猝死的关注，监管层面和企业内部也逐渐完善了员工的劳动强度保障制度。2021年8月26日，最高人民法院、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向社会公开发布《劳动人事争议典型案例（第二批）》中一宗典型案例中明确：“996”严重违反法律关于延长工作时间上限的规定，相关公司规章制度应认定为无效。
图源：《劳动人事争议典型案例（第二批）》
同年8月，字节跳动取消大小周工作制，快手、美团优选也纷纷紧随其后。2022年2月18日，“腾讯强制员工6点下班”和“微信试行1065工作制”双双登上热搜。
总结
越来越多的关于“大厂员工猝死”的报道引发了人们对于大厂畸形的加班企业文化和年轻人过度劳累现象的关注。大厂一方面吸引了渴望高薪和成长机会的毕业生，也由于频频发生的过劳死事件，被笼上一层阴霾。
核真录和两位同学交流后发现，进入大厂确实是很好的提升机会。针对工作强度问题，大厂的不同岗位、不同项目差异很大，也和个人性格、能力、直属上司相关。
但事实上，猝死和过劳死并不是大厂的特有现象。媒体报道的聚光灯效应或许放大了大厂中“猝死”事件的社会关注，这种警示促使部分互联网企业已对工作强度保障做出了一定措施。但不知名中小型企业中也存在的不合理工作制度，却可能因为缺乏足够的社会关注而未能引起警醒。我们期待未来能看到更多关于工作制度的讨论，更多的关注和行动，才能促成更好的制度保障劳动者的合法权益和身心健康。
参考文献
[1] 《梧桐果<2021届中国校园招聘报告>震撼发布》，https://www.wutongguo.com/report/258.html
[2] 韩国鑫，李朔朔，朱海燕。慢性疲劳应激与青年人心源性猝死 [J]. 中华急诊医学杂志，2017 (4).
[3] 孙国平.“过劳死”的比较法思考[J].当代法学,2010,24(01):121-132.
[4] 《字节跳动28岁员工确认离世，互联网加班问题何解？》https://mp.weixin.qq.com/s/JxQeEiSFBZMwuWs2Y5wxAQ?
[5] 《中国心血管健康与疾病报告 2019 概要》，http://chinacirculation.org/UploadFile/Issue/1wv4r1gm.pdf
[6] 赵智梅, 陈晓松, 杨仪君,等. 我国5516例尸解猝死病例流行特征分析[J]. 中国急救医学, 2020(2):158-163.
[7] Pega F, Náfrádi B, Momen N C, et al. Global, regional, and national burdens of ischemic heart disease and stroke attributable to exposure to long working hours for 194 countries, 2000–2016: A systematic analysis from the WHO/ILO Joint Estimates of the Work-related Burden of Disease and Injury[J]. Environment international, 2021, 154: 106595.
[8] 中国法院网：劳动人事争议典型案例（第二批）https://www.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21/08/id/6228920.shtml
本文内容首发于《NJU核真录》
转载请联系本公众号
欢迎转发到朋友圈
往期回顾
HPV疫苗|残疾人报道 |新冠周报|生育补贴|心理咨询师 |新冠特效药 |落户政策|时空伴随者|奥运核查（下）|奥运核查（上）| 自杀报道 | 人 均 年 薪 |婚姻制度| 政府工作报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