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斗孤儿，出路何在
有第三条路吗
作者｜郭兆凡
编辑｜蓝方、廖廖
半个月过去了，你还记得那些格斗孤儿吗？
一个多月前的7月20日，梨视频发布了一段关于格斗孤儿的视频。在这段五分钟的短片里，记录了成都的恩波格斗俱乐部里，孩子们日常生活、进行格斗训练，以及参加商业表演赛的场景。其中两个接受采访的男孩都来自凉山，14-15岁，失去了父母。他们表示自己喜欢格斗，喜欢住在俱乐部，不愿意回凉山，因为在那里只能吃洋芋，干苦活，打工。但视频中也展示出，他们会参加商业表演赛，在“铁笼”中被围观。
退伍特警恩波创立的这个俱乐部，先后“收养”400多失去双亲或者生活没有依靠的孩子，7～23岁不等，训练他们进行综合格斗（Mixed Martial Arts，简称MMA）。
让孤儿参与格斗，是残忍不道德的，还是给孩子们提供了更好的出路？
随着媒体跟进报道，争议越来越大。最终，十几个来自凉山的“格斗孤儿”，在哭声中，被迫回到凉山。这样的结果，是“道德婊”们断送了孩子的梦想和改变命运的机会，还是孩子们最好的结局和归宿？
我们需要想清楚这样几个关键问题：
1.格斗俱乐部的行为有没有问题？
2.将孩子们送回凉山是否是好的选择？
3.有没有第三条路？
1.格斗俱乐部的行为有没有问题？
1）什么是综合格斗？儿童应该被允许参加这项运动吗？
MMA和其主要赛事终极格斗冠军赛（Ultimate Fighting Championship，简称UFC）都是1993年在美国被创立，是近几年全球范围内发展最快的运动之一。
MMA的特点是很少规则限制，可以综合运用各种搏击运动的手法。它的初衷是找到能最快最有效获胜的打法，强调无差别的实战，允许双方选手使用打击技、摔技与地板技。上半年MMA教练徐晓冬就曾经二十秒内打败太极大师，并试图挑战传统武术。
而铁笼，则是国际上MMA比赛的标配。它实际的作用是保护选手安全，但往往引发公众的偏见和误解。
20世纪末的MMA是比较暴力的，出现选手昏厥的情况，在其诞生地美国，有些州也将其视作非法运动。直到2016年，纽约州才宣布MMA合法，成为最后一个承认MMA合法的州。
随着比赛发展，更多的规则出现以保护选手安全。因而，目前MMA在美国是合法，且受到监管。
在中国，MMA目前并不违法。中国武术协会还与锐武（RUFF）联合创办了MMA赛事。
即使合法，MMA危险吗？
在人们的印象里，MMA是极度危险的运动。但到目前为止，数据给出了不一样的 42 36216 42 15288 0 0 2961 0 0:00:12 0:00:05 0:00:07 3085结论。
同样来看MMA发源地美国的数据。1993～2014年间，合法MMA比赛中共有5起死亡事件，未经监管的比赛中共有8起死亡，最小年龄20岁。相比之下，1993～2011年初，拳击运动在美国就引发75人死亡（参见Manuel Velazquez拳击致死数据）。而橄榄球、赛车、跳伞、啦啦队、骑马等比赛的死亡数都远超过MMA。
从受伤率来看，一项针对1181个MMA运动员和550个拳击手的调查显示，MMA的受伤率更高（MMA50%，拳击40%），但前者往往是轻伤，而拳击手更容易遭遇昏厥（MMA4.2％，拳击7.1%）或眼部受伤（MMA0.3％，拳击1.1%）[1]。
那儿童应该被允许学习MMA吗？
中国还没有相关的具体法律。在美国，法律也没有明令禁止。
ISCF作为MMA的监管机构，提出的要求是：正式比赛中选手必须超过18岁。8～17岁可以参加MMA青少年比赛，但需要符合一系列的规定，比赛规则也不同。其中比较重要的是[2]：
－练习或比赛中均不能攻击对方头部
－要求佩戴符合标准的头盔，其他运动着装方面也有更多要求
－专业青少年选手需要经过专业医生的检查和批准
－相关赛事需要向ISCF报备批准
－对场地的面积和铁笼的质量有明确规定
支持儿童学习MMA的观点往往认为，赛车、滑雪、冰球等运动都可能导致儿童受伤，数据显示，MMA远不是最危险的运动。如果上述这些更危险的、同样也是对抗性的运动儿童都可以参加，为什么MMA不可以？而且，练习这项MMA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参加比赛，从锻炼身体的角度来看，MMA对儿童体能发展有好处，还能教会儿童自我防卫。
反对的人往往认为，尽管监管机构要求不得攻击头部，但击头部的行为在实际的练习和比赛中时有发生，即使带着头盔，也可能影响儿童脑部发育；如果为了比赛而控制饮食，这不利于儿童发育；很多格斗训练缺乏对儿童品质的培养，例如格斗中对对手的尊重和礼貌。
从视频来看，恩波格斗俱乐部的孩子并没有佩戴头盔，画面中也出现了攻击对方头部的现象。这说明，从训练的安全性方面，俱乐部的管理还有待加强。
当然，这不仅仅是一个俱乐部的责任。如果没有证据证明MMA对儿童的危险性，相关政府部门与行业协会，可能不应该一刀切禁止儿童格斗，而应该在充分了解MMA的基础上，制定明确的规定，进行有效的监督和管理。
2）俱乐部是否利用儿童进行不正当牟利？
根据调查记者王志安的采访，俱乐部创始人恩波表示，万达集团邀请过孩子们参加表演赛，但这是公益活动，俱乐部从中没有获得任何收入。但梨视频在声明中发布的照片却显示，万达广场邀请俱乐部举办表演赛时，现场主持人表示，每周五都有这样的表演赛。而财新记者也看到来自俱乐部14岁孩子的表演赛海报，观众需要支付150元入场费。
收费，是否就意味着不正当牟利呢？
这需要具体分析。
孩子的日常生活和训练，都需要钱。这些成本谁来支付？
要么是家长们支付学费、生活费（这对凉山孤儿们显然不现实），要么是政府或社会转移支付——如政府补贴（并不存在）或社会筹款；最后一种方式，则通过商业运营来平衡支出。
恩波选择了商业运营。
如果不为牟利，只为支付孩子们的花费，这样的商业运营无可厚非。
恩波在接受《新京报》采访时说，孩子们一年花费400～500万元，主要靠组织比赛的赞助和自己的生意，勉强收支平衡。至于真相是否如恩波所说，或许需要媒体更深入的调查与核实。
但即便是正当的商业运营，同样要回到《未成年人保护法》。这些商业运营：
－不应伤害未成年人的人格尊严；
－应该符合未成年人身心发展的规律和特点（包括保护其人身安全和心理健康）；
－应该保护未成年人隐私。
或许很多担忧背后，正是觉得格斗表演赛伤害了儿童的自尊和身体健康。
关于自尊，一些人听到“铁笼”这样的词汇，便觉得MMA这项运动是不人道的，缺乏对人基本人格的尊重。但如果孩子们自己热爱MMA，以此为傲呢？到底以什么为标准，判断孩子们的自尊是否受到伤害？
关于身体健康，正如上文所说，如果严格监管，严格遵循相应的规则、规范，可以最大程度避免儿童身体受到不必要的伤害。但恩波格斗俱乐部的训练和举办的表演赛，是否有相应的规则和保护措施？如果没有，是简单的禁止孩子们参与恩波的活动，还是将重点放在相应规则、保护措施的建立健全之上？
3）儿童在俱乐部是否接受基本的义务教育？
恩波说，他想把孩子们送到周边的学校接受教育，但学校不接收，所以他给孩子们请了私人老师，虽然没有学校的课程系统，但可以提供一些基本教育。
但我们不该因此只责怪格斗俱乐部。
没能让孩子们接受基本的义务教育，这是谁的责任？当地政府是否有义务为这些孩子提供义务教育？
目前非本地户籍的儿童如果要在本地上学，政策是至少要求监护人在本地工作或生活。俱乐部里的格斗少年，这些孤儿们，显然不满足这些条件。他们的法定监护人，或是在凉山的亲戚，或可能是凉山本地的福利院。
要解决这个问题，就需要相关教育政策的支持。
4）儿童在俱乐部生活与训练，是否经过其监护人的允许？是否符合儿童自身的意愿？
中国的《收养法》规定，不满14周岁的未成年人，包括丧失父母的孤儿，父母有特殊困难无力抚养的子女，可以被收养。但规定收养人需满足一定条件，且只能收养一名子女。而按规定，通常情况下，这些孩子会被亲戚、父母生前所在单位、居住社区和民政部门或福利院收养。
这么多凉山孤儿，怎么办？
2013年，时任民政部长李立国充分肯定了个人和民间机构自行收养孤儿的行为，并表示“对于具备条件的个人和机构愿意继续收养的，民政部门可以采取合办和委托寄养的方式来加强管理、服务，包括监督管理和指导。对于不具备养育条件的，民政部门要接手管理，以利于对儿童的负责和保护。”
所以格斗俱乐部并不是这些孩子法定的监护人，顶多属于自行收养的情况。
这些孩子的法定监护人，往往是爷爷奶奶等亲戚，或者福利院。
关键在于，所谓的自行收养，是否符合孩子自身和监护人的意愿？对于这点，恩波明确表示，这是孩子们来俱乐部的必要条件。在视频中，来自凉山的14岁的格斗少年小吾表示，是奶奶把他带来了俱乐部。但仍需要搜集多方信息予以核实。
另外，俱乐部是否具备养育条件？这又和本文的其他几个问题密切相关。
即使具备条件，民政部门有没有进行监督管理和指导？从目前的信息来看，这确实是遗漏的重要一环。
5）俱乐部给儿童带来了什么好处？
在视频中，小吾说，在俱乐部“伙食比在家好得多，有牛肉，鸡蛋。在老家只有洋芋”。
恩波说，格斗使孩子们拥有一技之长，更容易找到教练、武警战士、安保人员这样的工作。
这些好处，重要吗？对于凉山这些孩子来说，确实很重要。从目前媒体披露的信息来看，孩子们多数不想回到凉山。
2.回到凉山，是好的选择吗？
孩子们回到凉山将面临什么？
据财新传媒报道，一项不完全统计显示，凉山州失去父母抚养的孩子超过2.5万人。长期以来，毒品和艾滋病困扰凉山，例如凉山的艾滋病感染者占整个四川省的50%。
视频里采访的几个孩子，多数父母因为吸毒等原因已经不在人世，跟着爷爷或者奶奶生活。很多孩子在进入俱乐部前就早已失学。
孩子们说，回家只能干苦力，打工，甚至还会面临毒品问题。
回到凉山，他们能否接受合格的义务教育？会不会再次失学？孩子们的爷爷奶奶显然没有办法为孩子们提供更好的资源和帮助，回到凉山之后，谁又能为他们提供？
无论是民政部门、福利院，或是公益组织，没有人给我们明确的答案。
3.有没有第三条路？
这些孩子面临的问题，从根本上来说，是儿童福利体系的缺乏。这些孤儿，没能在福利院等专业的社会机构，获得教育和身心发展方面的充分支持。
完善儿童福利体系，这是最根本的解决方案。但在这一终极愿景实现之前，还有其他的路径吗？
充分利用社会资源，支持和帮助困境儿童，其实正是当下中国解决儿童福利问题，非常重要的道路。这样的社会资源，包括专业的儿童福利机构，也包括恩波格斗俱乐部这样的社会组织。
这第三条路，需要几方的合作，各自承担责任。
－民政部门、福利院作为这些孤儿的法定监护人或责任单位，依然承担重要的监管职责。福利院应该及时了解孩子们的生活和学习情况。
－MMA行业也需要更完善的监管。需要完善法律和行业规范，明确MMA对于儿童是否合法？对年龄有什么限制？无论是针对孤儿的俱乐部，还是面对中产家庭孩子们的培训机构，涉及到未成年人的格斗培训，需要遵守哪些规定？需要制定哪些保护儿童的安全措施？
－针对孤儿在非户籍所在地的义务教育问题，国家应该出台具体的政策，确保提供基本的教育。目前非本地户籍的入学政策中，都至少要求监护人在本地工作或生活，但自动领养孤儿的社会组织，并不是法定监护人，需要有相关教育政策的支持。
－恩波格斗俱乐部这样的社会组织，一方面应该加深对MMA的理解，采取对儿童更有利的保护措施和相关培训，另一方面应该让财务更加透明，同时应该与监护人签订协议。
在缺乏福利体系的前提下，一刀切的切断社会资源，最后受害的，还是凉山的孤儿们。
参考资料：
[1]CombativeSports Injuries: An Edmonton Retrospective, comparing boxing and MMAinjury rates over a 13 year period, The Clinical Journal ofSports Medicine
[2]ISCF Junior MMA Regulation：http://www.iscfmma.com/ISCFJuniorMMA.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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