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区纪事｜追忆发生在愚园路俭德坊2号的故事
《大㞦山图》
生活的角落里藏着许多历史的秘密。
它们静静地，不显山露水地躲在那里，仿佛大隐于市，只等待一双发现的眼睛去帮它拂去时间的尘埃，走到前台，曝光之下，原来是一张惊心动魄的底片。
有多少秘密，就这样默然自处。这张画，不事声张地挂在疗养院一楼休憩区的墙上，不知多少时间，不知多少人走过，却无缘窥见它深处的悲郁和雄奇，直到有一天，我闲庭信步，无意中站到了它的面前，如对故人。
《大㞦山图》。一幅普通的山水画，寥寥数笔。但题款中的名字，却让我心头一颤。何遂，是那个何遂吗。见到1955年的年款，我确信是他，就是那个曾经住在愚园路我家隔壁弄堂俭德坊2号的何遂。
根据网上搜集到的何遂介绍（另有其后代编辑的《何遂遗踪——从辛亥走进新中国》一书公开出版），其传奇经历略述如下：同盟会元老，武昌起义爆发时率部起义；1915年，应黎元洪之邀，到陆军大学任战术教官，与李济深共事；袁世凯死后，北京军阀政府派他为代表，赴欧洲观看第一次世界大战，曾前往法、比前线，并去过英、美等国，归国后，撰写了一本《欧洲观战记》；1924年，冯玉祥发动“北京政变”，囚禁贿选总统曹琨，建立国民军，通电欢迎孙中山先生北上共商国是，何遂始终参与筹划和行动；1928年5月，何遂担任黄埔军校代理校长，称“代校务”；1937年，中共中央代表团到达南京，时任国民政府立法院军事委员会委员长的何遂，结识了周恩来、叶剑英、博古和李克农等中共领导人，有一天，何遂在家里宴请中共代表团，叶剑英告诉他，中共代表团驻地要加强警卫，但缺少枪支，他立即叫两个儿子把家中的4支长枪和两支手枪送到十八集团军办事处。
何遂代理黄埔军校校长时标准相
抗战开始，程潜任第一战区司令长官，何遂任该战区高级幕僚室主任，曾陪同周恩来乘一辆小汽车，由河南前线赴山西五台山八路军总部，交谈数日。见到朱德总司令、彭德怀副总司令等中共领导人，相谈甚欢。何遂利用同阎锡山的旧关系调解过八路军与阎的矛盾，还通过当时在军令部次长的关系，给八路军增加了一些军饷。
1940年夏，因淮、沪盐被日军控制，陕中、豫西地区食盐供应紧张，何遂的亲家，国民政府盐务总局局长缪秋杰想从陕甘宁边区运花马池盐接济，经何遂介绍，缪秋杰在重庆海关宴请中共领导人董必武、叶剑英和博古。席间谈妥，由何遂的长子以盐务总局代表身份赴边区洽办，以花马池盐换取边区所需的棉布等日用品。
1941年1月皖南事变后，何遂收到三子何康（改革开放后曾任农业部长）转来的董必武信函，得悉八路军办事处经济上有困难，他不顾当时政治局势的险恶，亲自驱车前往曾家岩周公馆，面交一笔现款。后来，董必武、叶剑英赠送他延安生产的毛毯、衣料作答，他一直珍藏在家中。
何遂夫妇与儿女
何遂三子何康
离奇的是，何遂是国民党，但五个孩子中，三儿一女和一儿媳都是共产党员，他们利用何遂在国民党的特殊地位，从事地下党工作，获取了大量秘密情报。何遂最传奇的经历是策反已到台湾的“国防部参谋次长”吴石。吴石和何遂是生死之交，1947年4月，何遂、吴石和中共上海局书记刘晓、副书记刘长胜等在上海锦江茶室秘密会面。此后，吴石以愚园路俭德坊2号何家为中转站，经常让副官聂曦往返为共产党送来许多重要情报。据何康回忆，1949年3月，渡江战役前夕，吴石曾亲自风尘仆仆将一组包括沪宁、沪杭沿线番号细致到团的军事部署图送到俭德坊2号何家，让何康转交地下党，解放前夕，吴石飞往台湾，与共产党渐渐失去联系。1949年8月，何遂与复旦大学读书的女儿何嘉一起前往台北，与早在那里的儿子何世平会合，准备潜伏台湾，但在取得与吴石的联系后，被年轻一些的吴石劝回大陆，吴石表示愿意替其继续为共产党工作，随后向大陆传递了《台湾战区战略防御图》、《海防前线阵地兵力火器配备图》等大量机密情报，被党的高层人士称为“密使一号”。直至因中共台湾省工委书记蔡乾叛变，与另一国民党中将陈宝仓、副官聂曦、交通员朱枫等四人一起被台当局杀害于马场町，留下那些“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让人无限震撼的刑场照片。
愚园路俭德坊2号
据何遂儿女们回忆，俭德坊2号成为何家得益于何遂的挚友和亲家缪秋杰及其长女，嫁给何康的缪希霞。愚园路俭德坊2号是一幢独门独院的三层西式小楼，业主是汉奸，抗战后被关在监狱里，房子作为“逆产”，成为盐务系统的高级招待所。缪希霞找了中统安插在盐务系统的要员杨隆沪，杨便做了顺水人情，把房子定为缪总办莅沪寓所，由缪的亲家和女儿住了。这幢楼房，建筑考究，四面围墙，院中一侧还有平房，地点远离闹市，十分幽静；实际成为共产党的一处秘密机关，在上海白色恐怖最严重的时期，上海局的高层领导人都在此住过。
新中国成立后，何遂任华东军政委员会司法部部长。得知挚友吴石被害的噩耗，何遂悲痛难抑，认为吴石是替自己死去的，因此据理力争吴石身后的待遇，但碍于隐蔽战线的特殊情况，有关部门态度暧昧，令何遂感到不解，以致爆发严重的心脏病，出院后以身体欠佳为由，辞去司法部长职务，后任全国人大法案委员会委员。可想而知，对于一个老人来说，长期内心的隐忍和痛苦会是何等强烈，便是何遂自己也只能过着隐姓埋名的生活，当时并不能与别人说及往事，所以弄堂里的人也都不知其底细。
何遂夫妇和吴石夫妇之墓相邻
吴石的儿子吴韶成在接受凤凰卫视中文台《冷暖人生》栏目访谈时，回忆说，父亲在离开大陆赴台湾时，曾留给他一张纸条，写着：“有困难，找何康。”何家的后代尤其是何康一直为吴石将军的正名而努力。何遂死于1968年，1973年，吴石因最高层领导拍板，最终被追认为烈士，已是被害后的20多年。住在俭德坊的儿时同学还记得，那一阵，老夫人常常深更半夜长时间地嚎啕大哭，弄堂里的人都无法入眠，我们无法知道同学口中的“姑爷爷”临死前对老太太和子女有何嘱托，但今天从时间差上可以大体明白老太太所哭何为，深深的冤魂终于有了归宿。1994年，吴石夫妇骨灰归葬大陆，由何康主持安放在北京福田墓地，与何遂夫妇墓地紧邻。罗青长在吴石烈士纪念册上题词：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应该就是在何遂养病的那些日子，他来到了华东干部疗养院。1954年，何遂在太湖疗养时，陈毅看了他的诗稿，写了一首诗送他，并将自己的近作《莫干好》一词抄赠给他。何遂非常高兴，把陈毅的赠诗裱在自己诗集的卷首。
孙中山纪念碑
何遂虽是军人出身，但不近烟酒，酷爱书画文物，他唯一的财产就是大量古文物和图书，曾先后分赠北京故宫博物院、上海历史博物馆、南京博物馆和天津图书馆，仅1950年捐赠给上海历史博物馆的古文物就达6895件。为此，陈毅市长，潘汉年、盛丕华副市长专函致谢，国家文化部发给他褒奖状。何遂不仅国学根基深厚，爱好文物字画，自己也字画双绝。孙中山纪念碑右侧“和平、奋斗、救中国”7个大字，就是何遂手书，其水墨画随心所欲，佻达不拘，笔下山水大开大合，情致盎然。《大㞦山图》的题款云：“居大㞦山三夏一九五五年五月六日始克步至好望角放歌指画全景敬赠华东干部疗养院”，旧体诗借疗养院周边太湖景致抒怀：大㞦左右恣云壑，二亭突兀将悬空。怪石草际如伏虎，老松岩畔若游龙。太湖三万六千顷，中有七十二奇峰。远帆沙鸟时过眼，冉冉天外逐云踪。夫椒今古作砥砫，杲杲红日升于东。湖光山色成黛海，群峰髙下青芙蓉。烟波杳杳望不竭，苍茫一气入空濛。
据题，何遂已在华疗待了三夏，此画特殊之处在于指画形式。指画是中国传统绘画中的一种特殊的画法，即以画家的手指代替传统工具中的毛笔蘸墨作画，别有一种特殊趣味和技巧。清代高其佩、今人潘天寿都是高手。
一群穿着疗养服的离休老干部在休憩区休息，谁也没有去注意这幅画中的秘密，还有那个比他们资格还要老的老干部的传奇故事。而我，却默默站到画的一边，留下一帧合影，表达我对这位爱好书画的前辈邻居的尊敬。
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本文图片来源于网络）
作者简介
徐锦江
城市文化研究学者。著有《愚园路上》《愚园路》《愚园路•百年纪念版》，辟上海路史研究一格，上海电视台据此改编成三集纪录片。
来源｜愚园路上
编辑｜黄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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