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斯羽 探戈爸爸：我们需要恋爱般的感觉直到死
“学习阿根廷探戈是一个从身体到性别都得到重新整理的过程。”
“对激情的包装和对物质、对意识形态的包装是一样的，可以售卖，可以传播全球。”
4月16日，在第三季“不一样的社会观察”恳谈会上，赵斯羽通过“探戈爸爸”的人物故事，让我们了解到探戈在中国的传播，以及舞蹈对日常生活、情感观念的改造。
舞蹈、身体、性别、激情和日常溶解在故事里，让我们看到在中国、在遥远的东方、在舞会上自我放逐的那些孤独的人们。
以下是她的讲述。
大家好，今天给大家带来的这个故事，跟阿根廷探戈有关。
先给大家介绍下阿根廷探戈。阿根廷探戈的乐队编制是由钢琴、大提琴、低音提琴、班多钮琴等组成的，舞蹈通常由一男一女两个舞者完成，两个人要靠身体去互相支撑对方，形成一个倒V型。阿根廷探戈的特点是舞步随机，需要创新，每个舞蹈动作都是由女舞者感受到男舞者给出的信号再跟随做出的。因为男舞者是leader，需要用视线去看方向，相对应的，女舞者就要经常使用倒退的姿势在探戈当中行走。在一进一退、欲拒还迎之中，不管腿部动作有多复杂，上半身的框架感都要始终保持。这就使探戈变成一个非常有张力的舞蹈。音乐节奏铿锵，腿部动作复杂，不论如何甩腿、踢腿、勾腿，上半身依然保持波澜不惊，脸部表情严肃。这是阿根廷探戈，是我今天故事的第一个语境。
阿根廷探戈与移民共生，是在人群的互动中形成的。当时的布宜诺斯艾利斯，云集了欧洲移民、高乔人、黑人等等，他们互相交流，融合互动，形成了这样的舞种，主要流行于下层场所，比如街巷和妓院。因为动作比较亲昵，受到很多非议和批评，经常被认为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但经过多年发展，它最后还是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是阿根廷这个国家非常重要的文化名片。特别是在皮亚佐拉这位音乐家将古典音乐元素和探戈音乐元素融合起来，创作了非常多适宜在音乐厅表演的探戈音乐之后，使得探戈有了非常大的发展。现在探戈已经形成了音乐厅音乐、戏剧、舞台探戈、社交探戈等丰富形式的共同构成的文化形式。
我今天要讲的故事主要是跟社交探戈有关，这也是探戈最主要的部分。今天的探戈，在全世界有非常多的爱好者，不仅仅是在阿根廷，在欧洲的都市，日本、韩国的大城市也都有非常多爱好者。漫游在城市，只要通过搜索引擎搜索“tango club”，就可以搜到很多俱乐部。它跨越年龄——任何年龄都可以跳，跨越性别——它有非常多的性别样态。尽管开始的时候，它是异性恋框架的。但现在已经发展成为非常多元、现代的舞蹈种类。
这样的舞蹈，在中国是什么样的情况？
中国其实也有非常多的探戈俱乐部，今天的故事来自于一个学习阿根廷探戈的朋友的讲述。出于研究伦理的考量，我将隐去当事人、地点、场所的具体信息。虽然每个探戈俱乐部都有各自的审美偏好，但是在初步观察的层次上，还是存在非常多共性的。下面，我给大家简要介绍一下这个群体。中国学阿根廷探戈的年龄层是偏低的，20、30、40岁的偏多，女性远多于男性。通常的解释是，在阿根廷探戈中，因为要负责引带，所以男舞者的学习成本、学习难度相对更高。很多探戈舞者看起来并不典型，与人们印象中的探戈风格大相径庭。
对于个体来说，学习阿根廷探戈是一个从身体到性别都得到重新整理的过程，我从三个角度给大家讲这个过程是怎样的。
首先是走路。我们看到阿根廷探戈的一些风格和动作是非常激烈的，比如很大角度的踢腿等等，但刚开始学习探戈的时候，第一件事是走路。你要知道你身体的重心在哪个位置，你的轴线和对方的轴线是怎样的，练习这个需要非常长的时间。女生的舞鞋有8厘米高，穿这个舞鞋也是一个挑战，不过阿根廷探戈中两位舞者是可以支撑的，女生也可以把一定的力量卸在舞伴身上，这也是一个因为性别有差而产生的角色安排。
第二个身体经验是凝视，就是用眼睛看。当你有了基本经验以后，有基本的技术进入舞会，就需要使用眼神去邀舞。阿根廷探戈的舞会空间是像会场这样较大的空间，常规来说男生坐一边、女生坐一边。但现在大家都随便坐。你如果想跟谁跳舞，你就去“看”他，他如果也想跟你跳，就会“看”你，等你们眼神确定了之后，男生会走过来邀请你。但是目光经常会走错，老师会告诉我们，除非这个男生已经走到你面前，不然你就死死地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当你要跳这个舞蹈，你要把自己的眼神完全用起来，探戈爱好者们习惯上称这种通过眼神邀舞的仪式为“卡人”。老师会说，用眼神邀舞代表着平等，但我们还是可以看到最后仍然是规定由男生走到女生面前。
第三个非常重要的身体经验就是拥抱。这是传统的阿根廷探戈最重要的部分。拥抱对于儒家文化下的人或者东方人来说是比较陌生、难接受的，这其实劝退了非常多人。但阿根廷探戈的拥抱本身也经过了非常多变化。左上方的照片是国标探戈，经过一些整理之后，把通常被认为过份亲密的动作都去除了，双方形成了V字形的拥抱。阿根廷探戈（左下）传统的拥抱方式其实是非常紧密的，也被称作“闭式拥抱”，但其实在舞蹈学习中，在比较高阶的阶段才会学习这种闭式拥抱，紧密的拥抱带来逼仄的空间，并不便于身体的拧转。新探戈（右）是现代欧洲年轻人更喜欢的方式，它是在闭式拥抱和开式拥抱之间自由切换，更多的不是强调闭合、拥抱的情绪传递，而是身体语言的互动。
因为有这样一些基本舞步的设置，阿根廷的政治学家、人类学家Marta E. Savigliano在Tango and 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Passion（可译为《探戈和激情的政治经济学》）提到，探戈会让不可相遇的人相遇，而且会让他们在一个非常紧张的距离里相遇，在这样的舞蹈里，紧张和冲突是不可避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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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看我今天这个故事主角“探戈爸爸”。他跟很多人刻板印象中的探戈舞者其实是非常不同的，他也佐证了这个群体的多元。我们先来介绍他，在他开始跳探戈的时候，他已经通过工作积累了一些财富，是很轻松的躺平状态。他经常跟大家讲，他以前是混夜场的，要谈生意。但他整个人非常纯良，让人觉得他在说谎。他在女儿3岁的时候送女儿去学芭蕾舞，他开始学探戈。他觉得这样可以和女儿更有共同语言。
有几样东西是平时会紧随他一起出现的，一样是一台不知名的SUV，它也成了舞蹈室的班车，因为他人非常nice，每次训练结束，一大帮人都会坐着他的车呼啸而去。另外一辆车是小电动车，如果他今天需要接女儿，就会骑这辆小电动车。他的形象编织在这两样交通工具之上。除此之外，还有一只蓝牙音响，他带大家跳舞就会用这个，只要有一块空地，他就会带着大家练习。
他确实有一种让人感觉到他见过世面的感觉，他对所有人都一样好，不会对特别漂亮的女生有什么额外的善意，都一视同仁，对男生也很好。他对大家而言，像一种守护者的角色。女生跟他跳舞会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觉得他不像一个普通的男性，而是更像一个人。他的舞蹈带有一些诙谐色彩，很有趣。他自己说，“我把探戈当成一个游戏，如果我已经觉得自己是男的，我就是leader，你就是follower，还有什么好玩？胜负未定才好玩。”他就是这样一个，老顽童周伯通一样的形象。
他这样一个存在，在这样的俱乐部里，让探戈有一种温情色彩。可是突然有一天，他离婚了。这个消息既让人震惊，又合情合理。震惊的原因是他确实是一个好爸爸，不管是对自己的女儿，还是对大家。不震惊的原因在于，他对探戈的投入确实太多了。
如果故事有明确的起点，那应该发端于一次情人节的舞会，舞会结束之后，他在群里跟大家说他恋爱了。大家怼他，都说他一个已婚爸爸，“恋什么爱？“他说，所有人都需要恋爱，我们需要恋爱般的感觉直到死。
如果说后面他们的关系发生了质的改变，应该是从他表白开始的。但他对这个表白的理解是：“这只是一个表白，不代表我们现有的关系有真的实质性的改变。”但是表白后，他还有一系列追求动作，那是阿根廷探戈般的追求动作，时而模糊不清，时而得到鼓励，这是一个动荡不安的互动，你进我退。不是非常确定谁是主动方、谁是被动方。因为他们的互动实在太多了，最后被他的妻子发现，冲突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冲突的解决通过算命。他的妻子找来神婆算他们的姻缘，说一周之内必托梦。他一周之内真的做了一个梦，梦里看到一白衣女子，但是他觉得很陌生，不认识。只是周围的人说这是你前世的老婆，所以他就只能追着她，可是仍然看不到面目。紧接着，梦中画面突然出现一只蓝牙音响。他就觉得音箱暗示着，白衣女子就是跟他练舞最多的被他表白的女生，暗示着她是他前世的老婆，他非常相信这个，他也用这个作为他离婚理由的一部分。不过，对于他婚姻的结束，他有着更复杂的解释，超过浪漫关系的解释。
他离婚了，生活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之前他不需要工作，但他离婚之后住进了小房子，也重新开始工作。他开始做起配送，每天4吨货，从A到B到C再到D，他的生活背景从SUV变成了一辆小货车。
可是恋爱很快就结束了，不到半年他们就分手了，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分手之后他也不想住回刚刚装修的房子，他在离女儿很近的地方租了一间出租屋，开始了他的新生活。在女朋友即将离开他的时候他就有预感，他买了一只狗。现在陪伴他的只有这只狗。生活看起来是消费降级了，但他很坚定地说不后悔，他觉得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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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说一点我的思考，这是一个故事，我还没有把它做成研究。其实，在学习舞蹈的人群里，更常被记录和被看到的是符合社会主流价值观的故事，总会有因舞结缘，走向婚姻，携手一生的伴侣，通常他们也会获得大家的羡慕，聚齐了激情、承诺、亲密，象征着完美的爱情三角。探戈学习者流传一句话，跳探戈最好的境界是：“我们各自跳舞，但我们跳在一起”，指的就是每个人都是稳定的，都能找到自己的重心，但是又能很好地共舞。不过故事的主人公并不羡慕，他觉得那种稳定的、完美的关系是他曾经拥有的，他已经厌倦了，他并不羡慕。
探戈被称为“三分钟的爱情”，不管互动的感觉多么强烈，对于很多人来说，就是三分钟，只有三分钟，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这个人，不会跟再跟这个人跳舞，这场相遇在三分钟之后就结束了。其实很难说，在将这种浓烈的情感互动转变为一种日常的活动，人们是更容易越轨，还是更难越轨，只是跳探戈的经历，确实会让人不断地去感受关系。但是故事的主人公说，他和这个女朋友在一起，和探戈一点关系都没有。
回到我前面引用过的这本书，作者提出了“激情的政治经济学”这个概念，她觉得对激情的包装和对物质、对意识形态的包装是一样的，是可以售卖，并且伴随着全球化的过程传播的。
这种文化在我们这种所谓的东方儒家文化中，会碰撞出什么样的实践？我的题目中的“爸爸”其实象征的是这个舞蹈里日常的部分，它大部分情况真的是相安无事的，也没有半点火花，就是非常日常的，像喝水一样的活动。但是确实也存在着越轨的可能，如果你去强调这些日常的行为，就好像遮蔽了那些越轨的情况；但如果你总是强调越轨的情况、激情的表现，就好像忽略了它日常的这一面。探戈的日常和越轨这两面是共存的，不是简单的非此即彼。在我们的文化里，人们经常会想当然地想象这种舞蹈充满暧昧，这会忽略了它日常的面向，但如果仅仅强调其日常的部分，对可能发生的超出常规的情况视而不见，或者仅仅是对舞蹈进行一种简单的日常包装，则会对其越轨的可能过份轻视，其实两边互相都不能够去抹杀对面的存在，每一份日常都含有人们的孤独，每一次偏离常规，也都有代价。孤独需要品尝，人生总要付出代价。
当然，如果我们更进一步地去了解探戈本身的历史、文化和气质，我们会发现，这些在不同的文化中跳着阿根廷探戈的人，与阿根廷探戈的文化在在更深远的位置相遇。在更深的位置，探戈与流亡密切相关，探戈音乐、歌词、舞蹈都在见证这种流亡的感觉。大家刚开始听到的探戈音乐，其实是能感受到那种忧伤和悲壮的情绪的。探戈的产生与移民有着密切的关系，那时来自欧洲的移民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寻找生存机会。在阿根廷民族独立的过程中，探戈音乐家又成批地流亡海外，各种类型的人因为探戈流亡。而探戈也因为流亡，在海外、在欧洲获得了认可，反过来又促成自己成为了一张阿根廷的国家名片。今天在这张长长的目录上，好像可以再加上在日本、在中国、在遥远的东方、在舞会上自我放逐的这些或孤独或深刻的人们。
再回到开始，探戈会让本来没有机会相遇的人相遇，今天我们也因为这个故事相遇。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