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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斌:蜀锦今何许( 上 )

2017-10-24 千江 向上人物

那是一个初秋的下午。成都的浣花溪经了一夏的热烈,开始带了些微清冷的意味,倒愈发地从容了。

蜀锦织绣博物馆,落在浣花溪畔,至今已逾十四年。贺斌的蜀锦工作室便在馆内。

工作室不大,十余平见方,极是明亮与干净。因我们的到来,他从手稿与故纸堆中抬起头来,冲我们微微一笑,眉眼温和。


贺斌,中国织锦工艺大师,“ 蜀锦织造技艺 ” 代表性省级传承人,从事蜀锦织造30余年。

专注的人,大多与世疏离,便是 “ 躲进小楼成一统 ” 。

只是贺斌不能躲 —— 老匠人们日渐稀少,青壮一辈里从事手工蜀锦织造者屈指可数,且蜀锦手工织造的全工序多达百余道,贺斌是唯一一个掌握全套技艺者。

蜀锦之于贺斌们,其意义不是工作,而是保护、传承以及创新。

1

贺斌的成就,在于复原了久已失传的唐、宋诸代古蜀锦纹样,在于独创蜀锦独立大花纹样。他织就的蜀锦或被馆藏,或被作为国礼赠送。

只是,他现在常常思考,也是极为担忧的一件事情是:如何留住徒弟们。

贺斌的付出与坚守,远超常人所想,但留住徒弟这件事,大概不会比蜀锦保护更容易。

这是出于手工技艺传承的考虑。当然,另一个更为现实的考虑是,手工蜀锦织造,必须两个人同时操作才能完成。

蜀锦织机六米长,五米高,一米五宽,操作时需要一人在上挽花,一人在下掷梭。


在老一辈蜀锦匠人们退隐之后,贺斌要完成蜀锦织造,需要先将徒弟培养出来。他所在的成都蜀锦织绣有限责任公司自2003年成立以来,陆续为他招过四五批徒弟,却是来一批走一批。

他最早的一批徒弟有六人,来自于西昌宁南的农村,“ 在城里招不到人,就扩大了范围。” 那是四个男生和两个女生,当时都不过是十多岁的年纪。

农耕社会的中国,原本就是男耕女织,只是一旦涉及职业,如裁缝,如厨师,就从者多是男性。蜀锦织造同样如此。这是一个极费气力的职业,“ 蜀锦从古至今都是男人织造。”

之所以招征女性,是当时无人应征而不得已为之,“ 在传承上还是可以起宣传和表演作用。”

蜀锦是在2006年被列入国家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在2003年的时候,招征名目还只是技艺传承,远无非遗传承那么光鲜。

徒弟们 “ 为了生存来到成都,却很难融入城市,个人问题一直解决不了。个人问题解决不了,给再多钱都留不住。”

首批徒弟在学艺七八年之后,有人选择离开,留下的有三人,“ 一个男生两个女生 ” 。

蜀锦有四大工序,包括纹样设计、装造组合、染色技艺与织造技艺等,细分之后多达百道。在旧时,一位艺人只负责一道工序。贺斌徒弟里坚持下来能操作小花楼织机的,有五六人。

懂手工蜀锦全套工艺的,依旧还是他一人。

 2

手工蜀锦是通经通纬的织法,现代化机械也是通经通纬,且效率更高,成本又极低廉。

社会发展至今,工业化大生产取代了传统手工,似乎这是中国诸多传统技艺没落,甚至失传的原因。

在贺斌看来,无论是旧时手工织造,还是后来的铁机、数码织机,都只是生产力的变革。

“ 它们各有优势与特点,都不能被取代。要更久远地做好蜀锦,就一定要融入现在的生产力。我们把传统蜀锦工艺用到先进的数码织机上,才能做出真正的蜀锦产品。”

对于先进的生产力,贺斌显然是开放与包容的。事实上,手工、铁机、数码织机,他都经历过,深谙各自优劣。

只是到了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蜀锦手工技艺被机器全面替代,承载千年手工技艺的木织机被劈为柴块。

成都蜀锦厂保留了一台,这也是贺斌初学手工技艺的木织机。它已有百年历史,如今安置在蜀锦织绣博物馆内,成了镇馆之宝。

那时应是蜀锦古往今来最为兴盛的时代。旧时 “ 寸锦寸金 ”,只供皇室与达官贵人的蜀锦,因当时生产力大大提高,成本又大大降低,便进入寻常百姓家,裁作被面诸物。

只是,机械有机械的工艺局限,这让它永远也无法完全替代手工。

传统蜀锦是采用五方正色,最复杂的纹样也不会超过五个色,即纬线四色,经线一色。

贺斌经过创新,恢复小梭挖花盘织技艺,可以做到十多个色,纹样大小也能从原来的二十公分左右,做到80 * 80的大花纹样。

“ 机械可以做十公分、二十公分、甚至更大的纹样,但像挑花结本、小梭挖花盘织技术等工艺却替代不了,这是通经断纬的织法。”

所谓通经断纬,便是纵向经丝贯通织品整个幅面,横向纬丝根据纹样与经丝交织。纹样色彩一变,便要更换色梭,是以纬丝不能贯通全幅。

贺斌的工作室内有一幅全手工织就的 “ 十二生肖迷宫图 ”,是他与加拿大设计师合作的作品。作品所用,便是小梭挖花盘织技术,贺斌为此共掷通纬一万一千五百多梭。此外,他还应用断纬盘织小梭挖花用纬九千八百多梭。

 “ 十二生肖 ” 有十三个色。机械通常使用四到六个色,但作品中仅每个生肖动物,就有六个渐变色。

这对匠人要求极高,便是挑错一丝,便可能谬以千里,气韵全失。

细微毫末间的变化,是僵化的机械无法实现的。那是独属于匠人的巧思独运,也是独属于手工织造的魅力。

手工织造的蜀锦精致绝伦而用时缓慢,两人一天只能织七八公分。这幅作品,耗费了贺斌近半年的光景。

工作室内还有一幅作品,名叫 “ 蜀竹彩韵 ”,是贺斌与清华美院张宝华教授合作而成。这幅作品以汉纹为底,唐纹为主,并采用了 “ 四大天王狩猎锦 ” 的纹样。

“ 四大天王狩猎锦 ” 是隋时锦纹,真品藏于日本京都法隆寺。纹样中,波斯侯斯罗二世头戴日月冠,隋炀帝杨广冕服肩饰日月,背饰星辰,寓意 “ 肩挑日月,背负星辰 ”,是当时汉文化与波斯文化交流的象征。

千百年来,杨广被视为暴君,野史传记将他涂抹得面目全非,其功绩被抹煞,其魅力被掩盖,其伟大被忽视。

锦纹精致,在于缓慢,隋亡的缘由之一,在于急切。

倒是皮日休在《汴河怀古》云: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杨广不是没有同情者与知己。

如今,这个纹样被张宝华教授用于 “ 蜀竹彩韵 ” 。与 “ 十二生肖 ” 一样,它也是十三色,也是小梭挖花盘织技术,杂糅着通经断纬和通经通纬。

这两种技术结合,同样需得匠人 “ 做一梭停一下 ”,其过程极难掌握。从讨论、设计到成品,花了他近一年的时间。

时序更替,会带来温度与湿度的改变,天然蚕丝的张力也会随之改变,经纬密度便极难控制。在这一年时间里,贺斌每天都要采取不同的措施调整、改变。

在所有与布帛相关的汉字里,只有锦字从金,喻意贵重。原来咫尺方寸,皆是心血。


3

其实一开始,贺斌是向往现代化织机的,时间是1982年。毕竟这是时代的主流。

并且,他的父亲是原成都蜀锦厂现代纺织机械的高级工程师,在纺织技术上做出了极大的成绩,在行业内小有名气。

1982年,蜀锦厂的老师傅们将蜀锦带出国门,在美国、加拿大等国做文化交流。

传统的老匠人们,从不言 “ 工匠精神 ”,甚至并不知何为 “ 工匠精神 ” 。他们的内心,自有信仰与敬畏。这大概也是所谓的“修合无人见,存心有天知”。

正是心存敬畏,才能一切尽到极致。是以对西方人而言,来自古老中国的蜀锦技艺精湛而独特,蜀锦有匠心而无匠气,甚至带着艺术的美感。

原来,人类对大美之物的欣赏,是不分言语、地域和种族的。

这次文化交流在西方世界广受赞誉,蜀锦厂意识到传统手工技艺需要有所传承,便在厂里挑了两位家属子弟。贺斌是其中之一。

蜀锦精美,学习和织造过程却是枯燥无比。入行的前三个月,学徒甚至不能碰织机,只反复做一件事:给丝线打结。

这极磨年轻人的性子。然而,人也只有经过磨励,其性情与心志,才足坚韧。毕竟手工艺人,大多寂寞。这种寂寞,是独属于匠人的骄傲。

再者,手工织造全靠手上的感觉,需得学徒从十多岁起就要打基础,借大量的练习产生肌肉记忆,以定手型。

手型既定,便要在整个织造过程中保持该手型,因为毫末的偏差,都可能影响整幅锦的意境。

通常,徒弟在上挽花,师傅在下投梭。仅投梭一事,便要学徒练习三年的手型,且纹样不同,手型亦不相同。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贺斌在一遍遍的练习中,掌握了不同纹样的手型。他的手指灵活到在弯掌时,甚至可以摸到手腕内侧。

这是一个漫长、枯燥却半点不能讨巧的过程,毕竟前面七八年时间,都是练习。

一年之后,贺斌的师弟转投学习现代化织机。贺斌欲探寻传统与现代织造技术的关联,便坚持了下来。只是,直到1985年,他才真正静下心来学习蜀锦的传统技艺。

“ 那年,我和三位师傅带了小花楼织机去美国波士顿做文化交流。展出期间,有很多华人和美国人专程坐飞机来看表演,对我们的古代文明赞不绝口。”

蜀锦传统织机看似简陋,所费者不过木竹绳索之属。织造时,锦纹反面向上,当织成翻为正面,入目一片锦绣光华。这让观者叹为观止。

有一位美国老太太,不信简陋的木竹织机,能织就绮丽繁华。借由翻译,她让贺斌当场转了一圈,要想看看他身上是否藏了电脑。

贺斌哑然失笑,头一回因古代文明而生出自信心和自豪感,也重新审视他所肩负的蜀锦手工技艺的保护和传承工作。

1987年,这位蜀锦手工技艺的传承人却被调到试样车间,学习现代化织机和品种试织。那是蜀锦厂尖端技术所在,却不是贺斌的心愿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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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千江

美编:涉泽

主编:千江

本文图片由蜀江锦院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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