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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最后的水乡 | 分湖故事——红颜一别叶小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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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9-05

 

注:本系列为我的众筹《最后的水乡小镇》持续更新。


一生煮梦,一叶琼章

   小鸾此生不婚嫁,质本洁来还洁去





最近读了很多志书,因为要写关于江南的文章。

苏州史志库里,最有意思的却是一个湖有关的故事。

沿着太浦江找路线图,一路卫星走到汾湖。

汾湖很小,故事却很大。

 

汾湖古称分湖,因为苏浙就此分开,这个湖就因此得名。

因为距吴江,松江,嘉兴都不远,来往甚密,这里的江南文化也就相当深厚。

分湖北岸,就有一家人以诗文著称,并且是一家人都是诗人。

这就是叶家埭的叶绍袁一家。

 


 

叶绍袁,天启五年(1625)进士,任南京武学教授,再迁国子助教,官至工部主事。因反对魏忠贤阉党擅权祸国,以母老为由告归,隐居汾湖,与妻沈宜修及诸子女歌咏唱酬为乐,坚不出仕。

妻沈宜修(1590—1635),字宛君,江苏吴江人,明代才女。出生于书香世家,沈珫女,文学家沈璟侄女。聪颖好学,才智过人,工画山水,能诗善词,著有诗集《鹂吹集》,收录800余首诗。

夫妻感情至深,生儿育女也不少,可惜偏逢明末乱世,生五男三女。

长女叶纨纨、次女叶小纨、三女叶小鸾、四女早夭,五女叶小繁均工诗词,并著有诗集;

叶小纨、叶小鸾文名更盛。

诗论家叶燮为其幼子。

令人叹息的是,随着叶小鸾的去世,女儿们都先后离去了。


四个女儿,一个儿子,在明朝那个时代自然有重男轻女之嫌,但是叶老并非等闲之辈,从小女儿就一直辛勤养育,一直以诗文教育。最后终于儿子长大成人,也就成就了这一家子的佳话。

夫唱妇随,琴瑟和鸣,千秋万载也独此一家。想当年凤求凰,司马相如也忍不住出轨,这一家子却安心生活,每日诗词度日,在这片分湖区域隐居,顾不上朝堂纷乱,生活愈加贫苦,也勉强过活。

觉得能有诗词就已经很快乐了,此生的福气已经享尽了。

一家几口人,住在如今汾湖边的叶家埭,和和气气过着采菊东篱的生活,看着悲情却也惬意,然而更大的悲剧却被隐藏在了这和谐之中。

 


 

在后人收集他们的诗词的时候,在才发现了,即使一家都是墨客,也有出类拔萃者。

这就是三女叶小鸾。

叶小鸾(1616~1632)明末才女。字琼章,一字瑶期,苏州吴江人,叶绍袁、沈宜修幼女。貌姣好,工诗,善围棋及琴,又能画,将嫁而卒,有集名《返生香》。

不论诗文,还是事迹,都是自古传奇,十七岁夭折也成了一段密史,无人能再得知历史真相了。

所有的传记里都记载了一条,叶小鸾,待嫁而亡。

无论是她母亲悼念女儿的《季女琼章传》,还是父亲在之后的《午梦堂集》与《甲行日注》(中国最早的文人日记)里,心心念的女儿,最聪颖最漂亮的三女儿,就要在结婚的五天前,突然暴毙而亡。

人们多有思索,是疾病,还是抑郁,还是自杀,不一而足。

然后这个在当时十几岁就已成佳话的姑娘,确确实实是突然就逝去了。

我突然对小鸾的一生好奇起来,不管她是如何死去的,她身为一个奇女子,必有其不同于常人之处,那这些细枝末节,又会让人得出什么样的结论呢?

如同长安十二时辰一样,学马亲王开开脑洞也并非不可,历史是存在的,然而被淹没的细节,却可以从各个地方编织起来,成为一幅新的画卷,虽不甚正确,但也是一种对人物的认知。

所以。。。

小鸾究竟走过了怎样的一生呢?

如果是一部电影,那将是怎样的时光呢。

 



 

小鸾,琼章,其实就是黛玉的原型。

曹雪芹也听闻过这个故事,也在描绘黛玉的时候,吸收了很多叶小鸾的故事。

与黛玉在曹雪芹原著中为情自杀不同,小鸾如果是自杀,那就是最早的“烈女”。

不过这个“烈”,不是封建中的为某个男子,而是为自己的自由。

这就要从头讲起了。

 


汾湖边上,翠柳堤旁,就是叶家埭。

彼时明末,物产丰盈,诗书门第鳞次栉比。汾湖边多大户,多乡镇,彼此来往甚密,叶绍袁退居故乡水乡旁,每日辛苦度日。

儿女越来越多,三女叶小鸾也出生了。

小鸾在出生六个月后,被母亲过继给了舅舅。

从小她其实是在舅舅家长大的,所以她和舅妈感情如同母女。

两家人多有往来,而孩子还不懂事,但是四位父母都是文采俱佳的人,给小鸾的童年带去了很多的知识和才华。

于是:

四岁,能诵《离骚》。不数遍,即能了了。又令识字,他日故以谬戏之,儿云:“非也,母误耶?”舅与妗(妗子,舅妈)甚怜爱之。

十岁归家,时初寒,清灯夜坐,槛外风竹潇潇,帘前月明如昼。余因语云:“桂寒清露湿。”儿即应云:“枫冷乱红凋。”尔时喜其敏捷,有柳絮因风之思。悲夫!岂竟为不寿之征乎?

——沈宜修《季女琼章传》

小小年纪,精读诗文。还很有自我意识,而且在很小的时候对上的诗文,却是枫冷乱红。大人不觉有什么,只觉得天资聪颖,却不知道很小的时候,便有了些许抑郁的倾向。

十岁归家时,正是小鸾抑郁的开始。

 


 

与黛玉相仿,十岁的时候,小鸾回家了。

舅妈去世了,舅舅远走,小鸾虽然回到老家,却仍然很思念养父和养母。

每言念顾复之情,无不唏嘘泣下。

网上查到一个香港中文大学的教授研究的小鸾死因,甚至还查到了并不是因为舅妈去世才回到家中,而是因为父亲中了进士,于是决定让她回家待嫁,才有了舅妈失女抑郁,如果这是史实,对小鸾的打击就更大了。

 十载恩难报,重泉哭不闻。年年春草色,肠断一孤坟。


于是回到了家中的小鸾,跟随父亲去了南京。

虽然母亲对于小鸾的才华很是喜悦,却也有诸多疑惑之处:

随父金陵,览长干桃叶,教之学咏,遂从此能诗。今检遗箧中,无复一存,想以小时语未工,儿自弃去邪?

十四岁能弈。十六岁有族姑善琴,略为指教,即通数调,清泠可听,嵇康所云“英声发越,采采粲粲”也。家有画卷,即能摹写。今夏,君牧弟以画扇寄余,儿仿之甚似。又见藤笺上作落花飞蝶,甚有风雅之致。但无师传授,又学未久,不能精工耳。

她爱写字,爱画画,却从未将自己的笔墨留下,写完就毁掉了。母亲以为是觉得写的不好,所以不愿意留下,但是她又痴迷于学习,却请不起老师,只能自学成才。

这时候失去了舅妈的小鸾,也许有一点自闭,也许只能在诗画中找到慰藉,母亲一一看在眼里,只觉得女儿多聪颖,爱学习,可能从未想过,对于童年的孩子来讲,家庭之变,舅妈去世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情。

 



小鸾慢慢长大了。

脱离了童年的模仿,她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

性高旷,厌繁华,爱烟霞,通禅理。自恃颖姿,尝言欲博尽今古,为父所钟爱。

十二三岁的时候,少年的小鸾应该是一改过去的阴郁,变得更加积极向上了。与父亲交谈,谈的都是禅理与博物,不喜人家繁华,只爱通识今古。家中贫寒,不喜衣裳,也不喜粉妆。父亲给她置办衣装,她意甚不乐,谓荆钗裙布,贫士之常,父何自苦为。

因为长得漂亮,大家都很喜欢她。她父亲总是用绝色来跟她开玩笑,小鸾却最讨厌听到这种话,每次家人一夸她,她就恼怒:“女子倾城之色,何所取贵,父何必加之于儿?

不喜欢别人夸她漂亮,只喜欢看书,阅读,琴棋书画,做这些也不是为了取悦男人,也不是为了取悦世界,而是觉得世界如此之大,她想看尽天下。

 

就这样,一直到十四岁,她还是有点像魏晋狂人一般,不自藻饰,任性而为。

甚至有时候不加梳洗,略微有点蓬头垢面,然而就是如此,一天早起,面酥未洗,宿发未梳,风韵神致,亭亭无比。仍然让人觉得很美,笑笑生芳,步步生妍,美貌如此,却从来不与俗世。

在《百年孤独》里,马尔克斯也写过这样的一个女孩子,梅梅。她是马孔多最美的姑娘,每天只用一个破布裹住自己,即使是头发很乱也让人神魂颠倒,心智也异于常人,最纯洁,最完美,最无瑕的这样一个姑娘,在某一天突然就离开众人,升上了天空。


小鸾也是。

 


 

这样的少女,每天在想什么?

每日临王子敬《洛神赋》,或怀素草书,不分寒暑,静坐北窗下,一炉香相对终日。余唤之出中庭,方出,否则默默与琴书为伴而已。其爱清幽恬寂,有过人者。又最不喜拘检,能饮酒,善言笑,潇洒多致,高情旷达,夷然不屑也。

 

这是多么潇洒的一个少女啊!

临赋,写草书,静坐。

母亲叫了,就出去,不叫的时候,就待在家看书。

喝起酒来,笑起来,又让自己潇洒自如,夷然不屑,什么都不在乎。

连沈宜修都忍不住,说,你不算我女儿,你就是我朋友啊。

 

一天,  小鸾正在教弟弟妹妹读书。


婚约到了。

 


 

她装病。

父亲没办法,把提亲的人叫了回去,说,暂时没法举行婚礼。

过了几天,人又来了。

因为是攀亲,当时他们家贫,而对方却是朝廷大员的儿子,她父亲也不敢怠慢,就不小心对小鸾说了狠话:

我已经答应了人家,你快些好起来,不要耽误日子啊。

父亲走出门后,问起旁边的人:今天几号了?答说十月初十了。

小鸾叹到:这么急,这怎么来得及啊。

母亲在旁看到,也不免难过起来。

 

小鸾在屋内听的真真切切。

第二天。

她就走了。

 

早起来,母亲打开房门,看到已经只剩余息的女儿,一下子没能缓过来。

她赶紧抱住她,思绪一团乱麻,前几天还能走走跳跳的女儿,现在已经快不行了;她的呼吸还很稳重,却已经要不行了;她的双眼如此有神,却不行了;她明明是个健康的人,却已经要不行了。

闻病者体重则危,儿虽惫,举体轻便,神气清爽。临终略无惛迷之色,会欲起坐,余恐久病无力,不禁劳动,扶枕余臂间,星眸炯炯,念佛之声,明朗清彻,须臾而逝。余并呼数声,儿已不复闻矣。


从母亲的文字里只能去猜测,早起起来,却看到了已经奄奄一息的女儿。最有可能的便是:悬梁自尽。

然后轻轻地放到怀里,小鸾在母亲怀里,只是念佛,念着念着,就去了。

我们并不知道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但却能感觉到沈宜修在写女儿的这篇文章里,充满了对命运的控诉和对女儿不辞而别的难过。世人多以为小鸾命薄,婚期将至就逝去了,却不知道小鸾在搏命——对不起,我无法接受这命运,唯有以死谢罪。

母亲在文章中,反复对天叩问:为什么啊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女儿身体这么好,为什么她天资聪明,却要受此磨难!她不敢描述出女儿的状态,但却在文章中隐隐约约在喊着:

好好的人就这么没了!

是老天爷拿走了小鸾的生命。

没人知道小鸾是不是自杀。

只有她母亲无言的说着:她一切正常,却逝去了。

 


 

之后,他们都想开了。

小鸾并不是凡人,是天上的仙女。

她所思所想,都非凡人所能及。而且写的诗文,也都是登仙之意,不受凡间诸祸,她就是这么刚烈。

不管是不是仙人,她都已经香消玉殒。

家人期待她能复活,硬是坐在那里等了七天七夜才下葬。

最后到了下葬的时候,沈宜修含泪在小鸾的胳膊上写下“琼章”二字,斯人身体尚柔白可爱,但骨瘦冰冷。

让人痛彻心扉。


母亲所撰的传记,最后却是深深的控诉:她一定是去成仙了,我又不是什么骗子,难道还会胡说八道吗?

儿之夙慧异常,当果为仙都邀去耳。或有讥余妄言,效古《长恨歌》之说。呜呼!爱女一死,痛肠难尽,泪眼追思,实实写出,岂效才人作小说欺世邪?

再温柔的母亲也忍不住了,这是个什么世道?

她或许特别能理解小鸾,所以更加无法接受她死去的事实。然后死亡与婚礼就在几日之内,一切都结束了。

这也许是小鸾所要的结局。

 


 

如今在汾湖边上,叶小鸾的墓地和手植腊梅,午梦堂故居都还在,但是叶家埭就要被拆掉了,这段故事也已经没多少人知道,搜遍网络,也只能看到诸如此类——叶小鸾,十七岁殒命的奇女子,历史上最短命的才女之类。

 

很多人都在猜测叶小鸾的死因,但是都落在了“疾病”身上。

但有一点,很多人都知道,那就是小鸾一定是因为抑郁和恐婚,而突生大病。

在小鸾死后,她的大姐没过多久也变伤心而死,母亲也随之而去。包括之前已经去世的舅妈,几名女性,其实婚后的生活都不如意,这给小鸾带来了极大的心理打击。

舅舅虽有才,却早早离家,小鸾和舅妈一同长大,见到了舅妈孤苦伶仃守家,心生了恐惧。

大姐刚嫁便惨遭抛弃,母亲虽然夫妻具在,却经历了家国变故,家道中落的生活甚是贫苦,她小小年纪便能体会,但是在费孝通笔下的江南社会,婚丧嫁娶好面子的江浙一带风俗,让他们家苦不堪言,于是让她对婚礼更是无法接受。

最后是对于自我,对于一个如此个性的女子来讲,为了家庭的婚姻,触发了她对现实的抵抗意识,不仅仅是恐惧而已,还有更多的,对自己人生的,对自古以来女性命运的控诉,她从内心里感到这一切都不应该是这个样子。

无论是抑郁重病不治而亡,还是自杀身亡碍于世道不敢说明,无论是哪一种,小鸾都是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就这样,一名十七岁的奇女子,就此陨落了,造就了传说,造就了林黛玉。

这个故事,就发生在今天正在成为苏州工业区的汾湖边上。

 

十一


 

读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一直在思考:

过去有鱼玄机,卓文君,谢道韫,个个风华绝代,才色兼备,都是世人追捧的奇女子。她们留下了诸多传奇故事,却没有哪一个来的如同叶小鸾这般“惨烈”。

然而这“惨烈”,也是一位少女用自己的生命对明清时代的礼教宣告的战争。

世人不接受,母亲不敢说,后人不曾读,然而这一切一定真真切切发生过。

甫一出生,经历家庭变故,便有了凌云志,虽古代没有女人的位置,但她却敢于跟父亲顶:我要做一个饱览古今的人,做一个自由的人,女子之赞美,男子之所有,与我都无干系。

 

然而待字闺中,终不能实现理想。

早早决定了婚配,还未成年,就要嫁过去。虽然对方家境殷实,但是想到姐姐守活寡,母亲操劳,她的梦想几乎等于就是破碎了。

望着这个已经穷苦潦倒的家,看着自己无法拒绝的命运,也许在“生病”的那几夜,也是小鸾一生中最痛苦的一段日子。

一边是父母,姐姐弟弟妹妹,一家人的未来全靠她。

一边是理想,诗词,所有让她沉迷而又恋慕的艺术。


她给她两位姐姐写下的绝笔诗:

《秋暮独坐有感忆两姊》
        萧条暝色起寒烟,独听哀鸿倍怆然。

木叶尽从风里落,云山都向雨中连。
        自怜华发盈双鬓,无奈浮生促百年。

何日与君寻大道,草堂相对共谈玄。


终于,她选择了抗争,用自己的生命和命运做抗争。

 

十二


 

也许在临终的前一夜,小鸾或许还记得自己陪父亲去观石的那天——

《汾湖石记》里写到,一天,分湖水浅,石头都露了出来。这些灰白的石头,形态各异,多么可爱啊。当初这里一定非常繁华,让人不免心生向往:亭台楼阁,歌者舞女,游客骚人,然而水一淹没,就一无所有了,断壁残垣都未留下,多么可悲。

不过啊,这石头经历天地洗礼,岁月侵蚀,它的造型也能在园中继续复活,重新映照出过去那种辉煌的时光,这不也是很有趣的事情吗?

石头沉没了多么可悲,然而可喜的是,它的命运改变了,又浮了出来。

这石头啊,也是要看命运的啊。

 

人生啊,也是命运啊,浮浮沉沉,谁也掌控不了。

那就下沉吧。





小鸾有集名《返生香》,收诗103首、偈1首、词90首、曲1首、拟连珠9首、序1篇、偈2篇。

汾湖石记(明)  叶小鸾


汾湖石者,盖得之于汾湖也。其时水落而岸高,流涸而涯出。有人曰:湖之湄有石焉,累累然而多,遂命舟致之。其大小、圆缺、袤尺不一。其色则苍然,其状则鉴然,皆可爱也。询其居旁之人,亦不知谁之所遗矣。岂其昔为繁华之所,以年代邈远,故湮没而无闻耶?

抑开辟以来,石固生于兹水者耶,若其生于兹水,今不过遇而出之也,若其昔为繁华之所,湮没而无闻者则可悲甚矣。想其人之植此石也,必有花木隐映,池台依倚,歌童与舞女流连,游客偕骚人啸咏。林壑交美,烟霞有主,不亦游观之乐乎?今皆不知化为何物矣。且并颓垣废井、荒涂旧址之迹,一无可存而考之。独兹石之颓乎卧于湖侧.不知其几百年也.而今出之.不亦悲哉!    

虽然,当夫流波之冲激而奔排,鱼虾之游泳而窟穴,秋风吹芦花之瑟瑟,寒宵唳征雁之嘹嘹,苍烟白露,蒹葭无际,钓艇渔帆,吹横笛而出没,萍钿荇带,杂黛螺而萦覆,则此石之存于天地之间也,其殆与湖之水冷落于无穷已耶?今乃一旦罗之于庭,复使垒之而为山,荫之以茂树.披之以苍苔.杂红英之璀璨。纷素蕊之芬芳。细草春碧,明月秋朗,翠微缭绕于其巅,飞花点缀乎其岩。乃至楹槛之间,登高台而送归云:窗轩之际,照遐景而生清风。回思昔之啸咏、流连、游观之乐者,不又复见之于今乎?则是石之沉于水者可悲,今之遇而出之者又可喜也。若使水不落,湖不涸,则至今犹埋于层波之间耳。

石固亦有时也哉!


季女琼章传(明·沈宜修)


女名小鸾,字琼章,又字瑶期,余第三女也。生才六月,即抚于君庸舅家。明年春,余父自东鲁挂冠归,余归宁,值儿周岁,颇颖秀。妗母即余表妹张氏,端丽明智人也,数向余言,是儿灵慧,后日当齐班蔡,姿容亦非寻常比者。 

四岁,能诵《离骚》。不数遍,即能了了。又令识字,他日故以谬戏之,儿云:“非也,母误耶?”舅与妗甚怜爱之。十岁归家,时初寒,清灯夜坐,槛外风竹潇潇,帘前月明如昼。余因语云:“桂寒清露湿。”儿即应云:“枫冷乱红凋。”尔时喜其敏捷,有柳絮因风之思 。悲夫!岂竟为不寿之征乎?

后遭妗母之变,舅又久滞燕都,每言念顾复之情,无不唏嘘泣下。儿体质姣长,十二岁发已覆额,娟好如玉人。随父金陵,览长干桃叶,教之学咏,遂从此能诗。今检遗箧中,无复一存,想以小时语未工,儿自弃去邪?十四岁能弈。十六岁有族姑善琴,略为指教,即通数调,清泠可听,嵇康所云“英声发越,采采粲粲”也。家有画卷,即能摹写。今夏,君牧弟以画扇寄余,儿仿之甚似。又见藤笺上作落花飞蝶,甚有风雅之致。但无师传授,又学未久, 不能精工耳。

性高旷,厌繁华,爱烟霞,通禅理。自恃颖姿,尝言欲博尽今古,为父所钟爱。然于姊妹中,略无恃爱之色。或有所与,必与两姊共之。然贫士所与,不过纸笔书香而已。衣服不喜新,即今年春夏来,余制罗衫裙几件,为更其旧者,竟不见着。至死时检之,犹未开折也,其性俭如此。因结褵将近,家贫无所措办,父为百计营贷。儿意甚不乐,谓荆钗裙布,贫士之常,父何自苦为。然又非纤啬,视金钱若浼,淡然无求,而济楚清雅,所最喜矣。 

儿鬒发素额,修眉玉颊,丹唇皓齿,端鼻媚靥,明眸善睐,秀色可餐,无妖艳之态,无脂粉之气。比梅花,觉梅花太瘦;比海棠,觉海棠少清。故名为丰丽,实是逸韵风生。若谓有韵致人。不免轻佻,则又端严庄靓。总之王夫人林下之风,顾家妇闺房之秀,兼有之耳。父尝戏谓儿有绝世之姿,儿必愠曰:“女子倾城之色,何所取贵,父何必加之于儿?”己巳十四岁,与余同过舅家,归时君晦舅赠儿诗,有“南国无双应自贵,北方独立讵为惭,飞去广寒身似许,比来玉帐貌如甘”之句,皆非儿意中所悦也。一日晓起,立余床前,面酥未洗,宿发未梳,风韵神致,亭亭无比。余戏谓之曰:“儿嗔人赞汝色美,今粗服乱头,尚且如此,真所谓笑笑生芳,步步生妍矣,我见犹怜,未知画眉人道汝何如?”悲夫!孰意儿床前之立今不复见,夫妇不得一识面乎!

作诗不喜作艳语,集中或有艳句,是咏物之兴,填词之体,如秦少游、晏小山代闺人为之耳。如梦中所作《鹧鸪天》,此其志也。每日临王子敬《洛神赋》,或怀素草书,不分寒暑,静坐北窗下,一炉香相对终日。余唤之出中庭,方出,否则默默与琴书为伴而已。其爱清幽 恬寂,有过人者。又最不喜拘检,能饮酒,善言笑,潇洒多致,高情旷达,夷然不屑也。 

性仁慈宽厚。侍女红于,未曾一加呵责。识鉴明达,不拘今昔间事,言下即了然彻解。或有所评论,定出余之上。余曰:“汝非我女,我小友也。” 

九月十五日粥后,犹教六弟世倌暨幼妹小繁读《楚辞》。即是日,婿家行催妆礼至,而儿即于是夕病矣。于归已近,竟成不起之疾。十月十日,父不得已,许婿来就婚,即至房中对儿云:“我已许彼矣,努力自摄,无误佳期。”儿默默然。父出,即唤红于问曰:“今日何日 ?”云十月初十。儿叹曰:“如此甚速,如何来得及。”未免以病未有起色,婿家催迫为焦耳。不意至次日天明,遂有此惨祸也。闻病者体重则危,儿虽惫,举体轻便,神气清爽。临终略无惛迷之色,会欲起坐,余恐久病无力,不禁劳动,扶枕余臂间,星眸炯炯,念佛之声,明朗清彻,须臾而逝。余并呼数声,儿已不复闻矣。 

初见儿之死也,惊悼不知所出,肝肠裂尽,血泪成枯。后徐思之,儿岂凡骨,若非瑶岛玉女,必灵鹫之侍者,应是再来人,岂能久居尘世耶?死后日夜望其再生,故至七日方入殓。虽芳容消瘦已甚,面光犹雪,唇红如故。余含泪书“琼章”二字臂上,尚柔白可爱,但骨瘦冰冷耳,痛哉!

初,儿辈在外塾各有纸记遍,余仿样以木为之,取其不易损坏。兹九月初,儿亦请作一面,手书其上“石径春风长绿苔”一句。问之,曰:“儿酷爱此语。”尔时不觉,今忆之,乃刘商诗,上句是“仙人来往行无迹”也。岂非谶乎?儿真仙去无疑矣。 

十一月初二夜,五儿世儋梦见儿在一深松茂柏茅庵中凭几阅书,幅巾淡服,神色怡畅。傍有烹茶人,不许五儿入户,隔窗与语而别。五儿尚幼,故但能忆梦境,不复忆所语也。五儿云:“山名亦恍恍若忆,觉后忘之。”后数日,大儿世佺。亦梦见以松实数合相遗。余记陈子昂诗,有“还逢赤松子,天路坐相邀”之句。儿之夙慧异常,当果为仙都邀去耳。或有讥余妄言,效古《长恨歌》之说。呜呼!爱女一死,痛肠难尽,泪眼追思,实实写出,岂效才人作小说欺世邪?

儿生于丙辰年三月初八日卯时,卒于崇祯壬申年十月十一日卯时,年十有七岁,许字昆山张家,婿名立平,长我女一岁,蚤有文誉,卜于是月十六日成婚,先期五日而卒,夫妇不及一相见。余所未经之惨,恐亦世间未有之事,伤哉痛哉!此肝肠寸碎中略记一二,不能尽述也。


 

 


 最后的水乡小镇系列

 

江南·最后的水乡 | “陈云故里”——青浦区练塘镇

江南·最后的水乡 | “四十二虹·桥乡”——青浦区金泽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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