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夜间出行不安全,女性就该放弃夜间出行的自由吗?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Philosophia 哲学社 Author Nova P
作者 / 安德里亚·德沃金 (Andrea Dworkin)
翻译 / Zehao Pan
本文首发于公众号Philosophia 哲学社
行动主义 (activism) 是在当今社会环境下尤为重要的议题。许多社会活动者致力于结合女性主义与行动主义,通过可视的游行、情愿、守夜等方式发出自己的声音。从1979年开始的「夺回夜晚」活动,旨在呼吁人们保障女性夜间出行的安全。
女性夜间出行而受侵害,这是三十年前美国出现的社会危机,也是现在中国的社会所面临的严肃议题。面对这样的挑战,美国不同城市的成千上万名女性一起发起了「夺回夜晚」活动。
本文正是在活动中发表的一篇演讲。
值得注意的是,本文作者的思想在女性主义者阵营中属于激进;读者应当更加审慎地分析本文的观点,找到其中的可行之处,并运用到当下的语境之中。行动主义也不一定是解决社会问题的最好方案。应该说,「夺回夜晚」是一句响亮的口号,但是口号之后,需要每个公民切实的参与改变。
一场「夺回夜晚」的游行直击了我们情感的最深处。我们女人尤其恐惧黑夜,因为它往往预示着对于女人的伤害。女人走在夜晚的路上不仅只是面对暴力的威胁,依据男性统治的价值观,更是在主动寻求着暴力。跨过了「夜晚」的边界的女人,都是破坏了这条最基本教养的罪人:正经的女人不会与其他女人一起、更不会独自在夜晚出行。一名没有被限制夜间出行的女人,要么是荡妇,要么是不知其位而自视甚高的贱货。
夜间的「警察」——强奸犯和其他潜行狩猎的男人们——有着执行「夜间法律」的权利:尾随违法的女性并惩罚她。我们中很多人都曾被这样尾随和「抓捕」。一个「文明社会」里懂规矩的女人会知道,自己必须远离夜晚。
但即使当女人听话地将自己锁在家里时,黑夜仍然威胁着她:门窗之外,尽是翻越着窗户、从排水管爬下、撬着锁、从天窗降临的捕食者们,试图将黑夜带进她的居所之中。这些捕食者被,比如,吸血鬼电影所浪漫地刻画,顺着肉眼几乎不可见的裂缝化作烟雾弥散进来,带来性和死亡。
受害者们畏缩着,抗拒着性、抗拒着死亡;直到她们被快感战胜,分开双腿并暴露脖颈,坠入爱河。一旦受害者完全屈服,夜晚便不再危险,因为受害者已然死亡。她可爱至极、妩媚至极,同时也已经彻底死去。这就是所谓夜晚的「浪漫」的真谛:被几个充满内涵的眼神所掩饰的强奸。
夜晚是浪漫的时间。男人们,就像他们亲爱的吸血鬼一样,出发寻找「爱情」;男人们,就像吸血鬼一样,开始捕猎。夜晚给这种所谓的「浪漫」颁发了许可,而这种浪漫最终其实只是强奸:即,对于有时是家、永远是身体以及被有些人称为灵魂的居所的强制侵入。女性是孤独且休眠着的,男性饮用她的身体、直到他完全满足或女性死去。
宫廷的传统花朵成为了坟墓的传统花朵,在杀戮之前被献给受害者。尸体被梳洗打扮、放置好以供被仪式性地侵犯,并作为一个可以被永恒使用的东西被神圣化:一切有关意志和人格的特征都被完全消除,而我们则需要相信是黑夜、而不是强奸者,造成了这种摧毁。
男人们用黑夜来消除我们。卡萨诺瓦,这个被男人们视作权威的人物就曾经写过,「当灯光被带走之后,所有女人都是一样的。」对于女人人格、自主性、意志、性格的摧毁是男性性态的前提条件,因此夜晚变成了男性性态的神圣时间:因为一切如此黑暗,而黑夜中更不容易看到她究竟是谁。男性性态沉醉于其内在的对一切生命、特别是女人的生命的蔑视之中,可以狂野地奔驰、随意地捕杀猎物、以黑暗为保护,在黑暗中找到安慰、准许和庇护。
黑夜对于男性来说是魔法般的。他们在夜晚找寻着妓女和可以勾搭的姑娘。他们在黑夜中进行着所谓的「做爱」。他们在夜晚醉醺醺地、成群结队地漫步在街上;他们在夜晚和妻子性交;他们在夜晚开着兄弟会派对;他们在夜晚犯下他们所谓的「诱奸」;他们在夜晚穿着白色床单燃烧十字架。
臭名昭著的水晶之夜,当德国纳粹在全国用燃烧弹轰炸、大肆破坏并打碎犹太商铺和家庭的窗户——就是那个水晶之夜,夜晚结束时覆盖着整个德国的碎玻璃成为了它的名字;——就是那个水晶之夜,纳粹殴打、杀戮了一切他们能找到的、没有「足够安全地将自己锁在家里」的犹太人;——就是那个水晶之夜,它成为了在这之后的大屠杀的征兆;——成为了一个象征性的夜晚,日间的道德成为了黑夜的痴狂。所有被厌恶的群体全部恐惧着夜晚,因为在夜晚,所有被鄙夷的人们都会被像女人一样对待:像猎物一般,作为被攻击、谋杀或性侵的目标。我们恐惧夜晚,因为男人们在夜晚变得更加令人胆战心惊。
在有着特殊的种族歧视特征的美国,对于黑夜的恐惧经常被操控为对于黑人、特别是男性黑人的恐惧,从而将那作为我国传统文化的、将强奸和黑人进行的关联得到了加强。在这个语境下,黑夜的意象暗示着黑人天生就是危险的;在这个语境下,将黑夜、黑人和强奸的联系成为了一种信仰。夜晚,性交的时间,也成为了种族恐惧和种族仇恨的时间。
在美国南部夜间被追杀、阉割和处死的黑人男性,在种族歧视的美国却成为了一个携带着危险、携带着强奸的人。将一个被鄙视的种族中的男性当做替罪羊、当做一个象征着全部男性性态的符号,是一种常见的男性优越论的战略。希特勒对于犹太男性也做过一样的事情。
在现代美国,妓女的人数被不成比例地包含了黑人女性、栖居于夜晚的行人、女性的原型形象,她们再一次成为了替罪羊,背负着男性定义的女性性态——成为商品——重担的符号。
这样一来,在女性之中,黑夜成为了性和种族的时间:种族剥削与性剥削被融为一体、难解难分。黑夜与黑人,性爱与种族:黑人男性因所有男性的行为遭受谴责、黑人女性被以所有女性被使用的方法使用,但他们都独自且激烈地被法律和社会习俗所惩罚。为了解开这个残忍的结,在每一个夜晚如此多的部分中,我们都要夺回黑夜、使其无法通过种族或性摧毁我们。
黑夜对于所有女人都意味着这样一个选择:危险或监禁。监禁往往同样也是危险的——被殴打的女人们是被监禁的,一个在婚姻中被强奸的女人很有可能是在她自己的家中被强奸的。但在这种监禁之中,我们被允诺了这种危险的减轻,而在监禁中我们试图躲避着危险。女性的历史就是一部有关监禁和关押的历史:物理限制、捆绑、禁止活动、惩罚行为。
再次,无论我们面向何处,女性的双足都被束缚。一个被捆绑的女人是对我们所处环境如实刻画的标志,而无论我们面向何处,我们都可以看到我们的处境被大肆庆祝:女性在绳缚之中被捆绑拘束。演员乔治·哈密尔顿,德古拉伯爵的新扮演者,曾经断言「每个女人都幻想着被一个神秘的陌生人用镣铐拘束;她们不会拥有和瓦妮莎·雷德格瑞夫一起游行的幻想。」他似乎没有意识到,我们的确有着关于瓦妮莎·雷德格瑞夫和我们一起游行的幻想。对于被捆绑的女性的色情庆贺是我们这个时代的宗教,神圣文学和祈祷电影随处可见。束缚的重要之处在于它禁止了行动的自由。汉娜·阿伦特曾经写道,
在当我们听到「自由」这个词时、可能会进入我们脑海中的所有特定自由中,「行动自由」在历史上是最古老的、也是最基本的。能够离开当前所在地而前往我们所意的地方是一种自由的原型姿态,因为从远古时代开始,限制行动自由就已经是奴役的先决条件了。行动自由是任何「行为」不可或缺的条件,而正是通过「行为」,人们才可以在世界上体验到自由。
真相是,男人享受着行动自由和行为自由,而女性则没有。我们必须认识到,行动自由是一切任何其他自由的前提;它的重要性高于言论自由,因为如果没有它,言论自由就无法存在。所以当我们女人为自由而奋斗的时候,我们必须从最初开始、为我们从未拥有、现在也并未获得的行动自由而抗争。在现实中,我们不被允许在黑夜出行。
在世界上某些地区 ,女性甚至完全不被允许出行;但我们在这个杰出的皿煮制度下,却被允许在日间瘸腿地四处蹒跚,而我们便当然要对此「感激万分」!
我们当然要心怀感激,因为我们的职业和安全都根基于通过令人愉快的顺从、甜蜜的被动状态、以及迎合着我们必须取悦的男性主人们的特殊需求巧妙设计的屈从姿态而表达的感激之中。
我们必须心怀感激,除非我们已经准备好反抗监禁、反抗被关押和捆绑、反抗被拘束和堵嘴、被使用、被保存、被按倒、被征服、被取用、被支配、被像只能通过绳线控制才能移动的洋娃娃一样打扮起来。我们必须心怀感激,除非我们已经准备好抗拒女性被捆绑、拘束、羞辱和使用的形象。
我们必须心怀感激,除非我们已经做好准备为我们自己要求——不,得到——行动自由、因为我们知道,如果我们想要任何形式的自由,我们都需要拥有行动自由。我们必须心怀感激,除非我们愿意和《葡萄牙的三个玛利亚》一起说:「够了。是时候呼喊了:够了。我们要用我们的血肉筑成街垒。」
我认为,我们已经对男人们的小恩小惠心怀感激太久了。我认为我们已经被心怀感激恶心至死了。这就好像我们被迫在玩俄罗斯轮赌:每个晚上,都有一支枪抵在我们的太阳穴上。
每天,我们都为仍然活着而奇怪地感到感激;每天,我们都忘记了总有一个晚上会轮到我们,这种随机马上就会不再,而是会变的明确、具体、指向个人,会是我或者你,会是我们爱着的、可能比爱我们自己还要更加深爱的另一个人。
每天,我们都忘记了,我们用自己所拥有的一切事物交换、但几乎什么都换不到;每天我们都苟且度日,而每晚我们都成为俘虏或逃犯——我们两种情况下都有可能受到伤害。是时候呼喊「够了!」,但呼喊「够了」并不足够。我们必须用自己的身体说出「够了」——我们必须用我们的血肉筑成街垒,但我们的街垒必须像大海的潮涨潮落一样变化万端、像大海的势不可当一样势如破竹。
我们必须用我们共同的力量、热情和毅力,夺回每一个夜晚,从而使得我们的生活值得度过、使人类的尊严成为现实。我们今夜在这里所做的事情就是这样简洁、这样困难、这样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