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峰:不要太过沉浸于情绪,而失去现场感 | 记者在汛区
7月20日,河南发生特大暴雨,很多记者前往一线跟进报道,产出一篇篇真实而具有记录意义的深度报道。在跟踪河南汛区的过程中,记者们记录汛区实况,呈现灾难面貌,为历史撰写底稿。
深度训练营作为新闻学子的大本营,将对话参与此次洪灾报道的记者们,复盘报道诞生的过程、追寻新闻的深度。
/记者在汛区/
作者 | 韩康、王琳茜
编辑 | 胡世鑫、唐卓雅、侯润蕾
邹德强是郑州地铁五号线失事中的一名失联者。在他被洪流卷入隧道深处后,他的妻子、同事,连同各种救援力量组成一张巨大的网络,一直在寻找他。7月24日,真实故事计划发布《寻找邹德强》一文,引起公众对于邹德强以及郑州水灾中的失联者们的关注。
在复盘中,《寻找邹德强》作者张峰梳理了发现选题、具体操作和文稿写作的整个过程,以及自己在采写中遇到的问题,为我们提供了完成类似灾难报道的经验。
以下内容整理自张峰口述:
01
第一反应是先获得他们的信任,帮助他们
我是在7月21日到达现场的。水灾开始的当天,我就和编辑沟通,想去现场,之前因为疫情错过了一些去灾难现场的机会(比如5月份的白银马拉松事件),所以这次“到现场”对我来说非常重要。
其实真实故事计划并不经常做热点,而是以自己的风格为主。编辑们一开始的打算也是以线上、后方的形式去操作,但我觉得这种“特稿”,电话采访,会缺乏很多细节和场景感。所以我就和编辑沟通——我正好认识从北京去郑州救灾的基金会成员,可以以他们志愿者的身份一起去郑州。大概20日晚上十点多,编辑同意我去到第一现场。
图:21号郑州街头一角
一开始我没有想做、也没有想到会做邹德强这个选题,当天晚上的事件只集中在地铁五号线被灌水和巩义告急。编辑部最开始提供给我的思路是“逝者”,去找到在这次水灾中逝者的家属、朋友,根据他们的描述,去还原逝者。当时确定的消息是地铁中有遇难的乘客,所以我也打算从这个方向入手。
左右滑动
图:巩义市米河镇高庙村但当时,各种信息都十分混乱,我没有收集到太多有价值的内容,于是决定去巩义市人民医院看看情况。因为了解到,大部分逝者的遗体都运到了人民医院,那一定也会有家属陆续赶往医院寻人,我想去那里看看是否能够发现合适的采访对象。
晚上七点半,我坐车到了巩义市人民医院,在急诊室、太平间来回寻找,待到了十点左右,仍然没有得到太多信息。编辑部发来消息询问情况,我告诉编辑,逝者寻找受阻,也告诉编辑我来到了巩义,和当时的采访情况——采访到了最早一批退下来的救援队员,但并不能构成完整选题。
编辑要求我立刻赶回郑州,继续跟进地铁中逝者的信息。当时信息封锁很严,后来相关人员的信息被披露已经是近一星期后的事情了。我坐在急诊室门口的凳子上,开始在网上搜索相关的信息。当时我想,搜不到逝者,那就搜失联者。于是我开始以“郑州”“失联者”等关键词在微博上搜索,就发现了“邹德强”这条线索。
我发现时,那条寻人微博热度还很低,基本没有人在评论区留言,所以我就私信询问博主是否找到了邹德强,同时决定先回郑州,在出租车上,我收到了回复,还没有找到。
当时,我也看到了另一个失联者沙涛的妻子发布的寻人微博。但我当时的考虑是,沙涛是郑州本地人,而邹德强是出差,二者相比,寻找邹德强的难度更大。而且沙涛那条微博相比较起来热度更高,应该也已经有其他的媒体进行了联络,所以我决定把重心放在邹德强身上。
图:21号中午郑州东站滞留的人群
我和那个寻找邹德强的人在网上保持着联络,但当时没有想直接采访他,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是邹德强在公司里最好的朋友。我告诉邹德强的朋友,我现在要回郑州,可以去郑州的医院了解情况。因为当时已经打不通120的电话,他们迫切想知道邹德强到底在哪里,只可能有两个地方:政府安置点、或是医院。
晚上十二点,我回到郑州后立刻去了第九人民医院,在医院住了一整晚,但是没有找到邹德强,医生特别警惕,无论怎样都不愿透露还有哪些医院也接收了前天地铁的伤员。22号早上,我又帮他们去看了郑州其他几家医院。因为当时交通还没有恢复,我步行去往一家又一家医院找人。22号下午,邹德强的妻子到达郑州,在这之前我帮他们在各个医院了解情况。
图:五号线沙口路C口 家属在等待抽水
发现这个线索下的采访对象(白敏和邹德强的同事)时,我的第一反应是先获得他们的信任,先帮助他们,没有抱着特别强的目的性,比如说强调一定要采访什么,因为当时也确实不是一个合适的时间点——大家都在忙着找人,没有时间和精力深入地聊。当然,不可否认有些记者,可能突破能力强,很快就能直接采访到想要的信息,但我会害怕这样做伤害到采访对象。
他们确实信任了我,无论是后来我跟邹德强的妻子见面,陪她再去其他地方,还是和邹德强的同事接触,他们都知道,我就是前几天帮他们在医院找邹德强的那个人。这样我和他们就天然地有了一些亲切。
图:邹德强妻子站在地铁站门口
我没有一见面就立刻去采访,而是以一个帮助者的身份跟在白敏和寻找邹德强的人的身边。第二天他们去郑州地铁集团,来的媒体很多,财新、澎湃、凤凰等等,但他们的采访和回答对我来说没有太多的信息增量。相反,他们和相关部门的交涉,和媒体的交谈和态度的变化,他们内部的沟通这些都是有价值的,不一定“说”才是信息,那天获得的大部分信息其实都是来自我的观察。
我印象比较深刻的是白敏和寻找邹德强的同事一行人到达郑州的第二天,那天我捕捉到很多细节。因为那天相关的领导到场,邹德强的妻子白敏与领导沟通时说话很有条理,非常理性,能看出来是知识分子。包括在此之前她和其他记者去沟通,也表现得非常坚强。后来聊天的时候才知道,她来之前自己已经有一个预设,以一个怎样的形象去做这件事,在悲痛的时候维系她精神支柱的,是她不相信邹德强已经遇难,她只是在寻找。
但是那天,郑州地铁集团领导回答完她的问题之后,她就绷不住了,好像一下子崩溃了。官方回复后,她的寻找没有了下一步的出口。坐在我给她找的椅子上开始哭,说不知道该怎么办。稿件里写到了这个画面,当时我就在现场。
“很少的时候,身形娇小的她也崩不住,她哭着问众人:我还能做什么?我该怎么办?”
图:郑州地铁集团
白敏一边哭,一边开始翻她和邹德强的聊天记录,邹德强给她发的最后一条信息是在20号,但是这两天她依然在给他发消息,她哭着继续给邹德强发了一条消息,“老公,坚强是会消失的吗?”
当时大部分记者已经离开,只剩下我,还有另外两家媒体的记者,其中一位女记者是以家属的身份跟她接近的,我对外是以邹德强的同事身份和地铁站及政府相关人员沟通。我们两个坐在白敏身边,陪着她、安慰她,她开始慢慢给我们看她和邹德强之前的一些聊天记录,讲了邹德强在走之前和她说了些什么。
02
不要太过于沉浸情绪其中,而失去现场感
邹德强去世的消息,我是在其他媒体报道前一天知道的。那天下午,我和邹德强妻子坐在政府安置的大巴里,邹父和另一位亲戚在殡仪馆认领到尸体之后,给我们打来了电话。
到23号,我已经完成了基本的采访,想尝试着出稿了,但是和编辑沟通后,编辑说,既然邹德强的妻子已经来了,那他们“后面还会有事情发生”,让我必须继续跟完,不然太可惜,所以我又延缓了一段时间,也增补了一些细节。
图:白鞋为邹德强
因为这一周,我一直跟在他们身边,所以导致我不管是在写稿还是在后面修改时,都过分沉浸在情绪之中。写完稿件之后,我没有离开,还是跟在他们身边,以邹德强同事的身份帮助、照顾他们,直到他们最后被安置到政府提供的酒店去谈判,我才没有继续跟踪报道。
在写稿过程中,我写了很多当时观察到的、让我非常感动的细节,比如说邹德强妻子发给他的微信——“老公,坚强是会消失的吗?”我在最初把这个细节放在了结尾,但是很快被编辑删掉。
编辑说,我当时过于沉浸情绪之中,导致写稿会有影响行文的情绪。我自己知道,但是这种情绪难以避免,他们整个寻找的过程,都是“希望—绝望—希望—绝望”不断交替的过程,非常让人无力和沮丧。在那种亲密的接触下,自己的情绪也会忍不住跟着沉浸其中。
编辑告诉我,到现场之后,观察是最重要的。我甚至可以看别的媒体采访时,邹德强家人、朋友的反应,外界的人怎么看。我询问的比较少,但是“看”得更多。很重要的一点是,不要太过于沉浸在情绪中。我的稿件出现的问题是缺乏现场感,情绪流露太多。我是中途采访完,写完一稿再去现场的,后续所写的细节都太过于情绪化,没有为主题服务,最后被删掉。其实我的直接任务应该是写稿,同时在这个过程中帮助他。
03
非虚构写作中,作者存在感变得越来越强
一开始,我找到“邹德强”这个选题时,编辑和我沟通的思路和最开始的“逝者”有相似之处,我们想通过对邹德强妻子、同事的采访,还原出他生前的轨迹,也是比较简单的一个思路。但是等到邹德强的妻子到达现场,他的家人来到郑州之后,我的主题就变了,变成了“寻找”。
“寻找”的过程是最重要的,而邹德强这个人本身如何,反而不需要有太多着墨。我看到那些散落在各个地方、但是都抱着“寻找”目的的邹德强的同事和朋友们,他们有一个16人的微信群,里面都是邹德强的前同事,都在寻找他,但现在这些人可能已经在不同的公司了。
我所写的所有事件、细节,都是为主题服务的,如果单纯还原这个人的话,也可以有别的故事写进去,或者其他展现他个人魅力的细节,但是为了主题我做了一些舍弃,这点还是有点可惜的。
写作中,我觉得比较困难的是对情感的把控。有一个说法是“以悲写悲不是高明的写作”,文章如果写得很感人、很悲怆,其实并没有达到很高的水平,真正要做的是用一些平淡的、日常的细节去写,让读者自己感受到悲伤的情绪,而不是刻意地煽动。
我认为,“非虚构”这个概念是舶来品,是不断流变的,好的非虚构作品不一定要选题很厉害。比如说白银越野赛、洪水,这些本身就有非常冲突性的话题。采访,然后通过自己的细节技巧去把它呈现,这当然是个好作品,但更厉害的还是要依赖作者本身的观察,平地起惊雷。
比如安小庆的两篇作品,《平原上的娜拉》和《葬花词、打胶机与情书》,这两篇文章呈现的事件都没有很多跌宕起伏,包括刘小样这个事情已经过去很多年。但是她通过自己的观察和写作,把文章的立意和主题拔高。在此之前,我对这两个事件的认识都停留在一般层面,但是看完之后会觉得写得“很妙,很巧,原来如此”,这种能力很强。
我觉得非虚构写作中,作者的存在感变得越来越强,在帮助读者构建一种“问题意识”,作者如何理解采访对象,怎么理解事件,作者的介入程度比想象的要多,你认知采访对象才是最重要的,而不只是单纯的呈现,当然会有对作者写作姿态的质疑,于是视角就变得格外重要。
写作的立意和作者的认知有关,考验的是作者对“人”的理解能力,这可能会涉及人类学、社会学、心理学的知识。阅读和学习优秀的非虚构作者的文章,会发现,他的某一段或者某两段,都会有一个所谓的“综述”,或者是概括性的话,这些是很点睛的东西。我们的大部分新闻或者报告文学,都是所见即所得,是单纯的呈现;但对于非虚构作者来说,某一段话或者一句话,都是高屋建瓴的认知。
附:这次郑州水灾中张峰印象深刻的稿件
1.故事硬核《当一座都市突然失去了互联网》。文章的视角很敏锐,这篇文章并没有具体的人或事,在主题上很出彩。断网、失去信号的情况,我和到场的记者都遇到了,但是我们没有想着把它写出来。但实际上断网对于灾区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所有人都忽略了这点,作者杜强写出来了。
2. 中国新闻周刊《那天傍晚,郑州地铁5号线发生了什么》。调查性报道我也很喜欢,因为报道中除了所谓感性的人文之外,还需要有专业的媒体去探索具体的灾难成因。
*文中白敏为化名
以上照片图源张峰
张峰
前《南都周刊》记者,现《真实故事计划》作者,从事非虚构写作。
记者在汛区
统筹组:唐卓雅、侯润蕾、胡世鑫、邓雨洁、许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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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筹总监 | 胡世鑫
值班编辑 | 魏欣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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