隗延章:职业选择、Web3与非虚构写作|媒笔记
隗延章
隗延章,前《中国新闻周刊》杂志社记者,在职期间写作调查报道和人物报道。前者包括“杭州杀妻案”、“汤兰兰案”、“操场埋尸案”等事件,后者包括陈冲、方方、崔健、蔡国强、李雪琴等人物。离开传统媒体机构之后,专注于有关东北的非虚构写作与对Web3行业的观察与报道。
摄影/董洁旭
以下是隗延章的自述:
在《中国新闻周刊》工作末期我有一种很强的停滞感。首先是能够写的题材的重要程度在下降,很多调查报道的选题做不了。其次,我想要采访的很多公众人物已经被采访过,剩下的比如窦唯、王朔等这些人物能采访到的概率也较小。综上两点,让我觉得再待下去可能内心会更加倦怠和焦虑。这应该不只是我个人的感受,而是这几年整个新闻业,尤其是社会新闻记者们的一种集体情绪。
起初,我还是想继续做新闻,考虑去空间更大的海外媒体。我去跟香港某媒体的总编辑聊了聊。结合当下的新闻环境,她给我的建议是,先来香港媒体写中文报道,之后去英文媒体写英文报道。在她看来,想要继续在新闻界做出些东西,转写英文报道几乎是唯一的选择。但我的英语不好,加上后来香港发生了一些变化,最终我只能放弃这条路。
多年来,我都有回到家乡,写一写亲人朋友的想法。我出生在一个东北小镇,一直在那里生活到12岁。如今哪怕离开近二十年,也时常会梦见那里的人和事。这几年,祖辈的亲人已经过世了,我从家族的第三代变成了家族的第二代。在这样一个时间节点,我觉得或许可以回老家待一段时间,见一见、写一写亲人朋友。我大概花了半年时间,在黑龙江、吉林、山东走了一圈,写了大概10万字的日记。这些只能算素材,真正完成,还需要一个挺漫长的过程。
选择来Web3行业看看,大概是离职半年多的时候。五六年前,一位创业者想要找我一起创业,但我心里想的还是要做新闻,没有答应。2022年,他又邀请我加入,去管理内容团队。此时我已经回东北待了挺久,出于种种原因,觉得应该回到北京做一些事情。于是面对眼前的新领域,开始认真地考虑。
当时考虑的重点有两个,一是行业前景。我从风险基金的投资趋势、国际大厂的人才流动等维度判断了一下,认为这个行业是有红利的。另一个是它与我一直以来的志向的匹配度。当时我在Web3行业见到了一些有益于表达自由、公民社会的可能性,比如我见到俄乌战争中,乌克兰用加密货币筹款,以及“罗伊诉韦德案”被推翻后,有女性主义DAO为受波及的女性提供经济援助。
我想这么多年过去了,新闻业曾经的一些价值追求,如今步履维艰。那么,在Web3行业,是否能为这种价值追求提供新的解决办法?我想去找一找试试。有些遗憾的是,在对Web3行业有较深一些的了解后,我在其中见到了一些蛮酷的产品,也见到了很多令人不齿的金融欺诈,而对于我最想要找到的东西,没有找到。
关于新闻学子的职业选择,我是这样想的:哪怕当下新闻业面临这么多的困难,但至少在职业生涯的前五年,记者依然是一个年轻人能从事的最好的工作之一。对于一个涉世未深的人来说,这是一个向外探索世界、理解时代变化的过程,也是向内反观自身的过程。这种精神性的回报,是没法用金钱衡量的。
而说到金钱,如果在新闻业工作了几年,需要赚更多的钱,媒体的经验积累,也会让人有不少的选择。这些年媒体人需要赚钱的,大多都转型去了互联网、地产、金融等赚钱的行业。换做其他工作,其实很少有这么多转型的机会。
调查记者相对其他领域记者特殊一些的是,还有一些人转型去做律师。这与这两类职业的工作方法有很多相通之处有关,也跟调查记者工作本身会认识大量的律师有关。此外,从个人追求上来说,律师和记者都是可以关注和介入公共事件的职业,是天然的战友,这方面也是匹配的。我认识的一些在《南方周末》、《红星新闻》等媒体工作的调查记者,不少都有转型做律师的考虑和计划。新闻业也已经有一些转型律师比较成功的例子,比如前《财新》记者刘长、前《南方都市报》记者周筱赟、前《中国青年报》记者卢义杰等。
创业也是一个选择。但在我的视野范围内,调查记者创业有大成就的,好像是没有。做成一个不大不小的生意,能养活自己,养活员工,在2015年左右的内容创业潮里,应该是有一些人的。这不难理解,毕竟术业有专攻,调查记者的主要工作是揭露,而非去理解商业世界的风口与运转逻辑。相比较而言,商业记者创业的成功率要高出不少。
此外,如果有志于虚构和评论的写作(非虚构需要大量采访,就不太可能兼顾),留在媒体一边工作,一边写作其实也是不错的选择。这方面,我在《中国新闻周刊》时的编辑杨时旸是特别好的代表。我跟他合作四年,他在本职的编辑工作上非常职业。我在外采访,遇到事情需要沟通,他几乎都是秒回,并且能给出准确、有价值的意见。与此同时,他依然能在影评和小说的写作上高产,这是让我很佩服的。
离开后我得到了什么?对于东北的非虚构写作来说,现在离作品完成还有挺远的距离,更多的收获是精神与情感上的。有一些时刻是难忘的,比如在我奶奶的故乡,一位老人给我讲述我奶奶在跟我如今一样大的年龄,从这里踏上逃亡东北的路途那一天的情景。比如在我十多年未见,如今已经当了老板的发小的办公室里,我们一起打童年在游戏厅玩的那些游戏,他合伙人的小孩子在一旁看着的情景。
而在Web3行业这部分,我面临的挑战是职场沟通。我一直以为自己属于沟通能力比较强的人,没想到离开新闻业,遇到的最大挑战是这个。现在回头想,可能因为传统媒体工作的沟通和职场沟通还是不太一样。对于采访来说,沟通是深度和情境性的,而不像工作沟通是偏事务和琐碎的。而对于传统媒体的工作沟通来说,一来大家精神内核比较相似,本身就会更容易。二来像《中国新闻周刊》不用坐班,一周就开一次会,需要沟通的频次也没有多数职场那么多。
这一年对我而言,是工作以来变化最大的一年,也是我为自己从青春期起,受当时自由主义媒体影响而模糊形成的志向——“记录中国的社会现实,参与公民社会的成长与拓宽表达自由的边界”在新闻业之外寻找方法与可能的一年。有些时刻,我有所收获,也有一些时刻,感觉自己像是困兽,怎么做都挣脱不掉枷锁。可能要再过很多年之后,我才能更清晰地明白,离开新闻业的决定对我究竟意味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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