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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海鹏:视频记者,一直“在场”|记者手记

深度营 深度训练营 2024-04-09


成为一名“专业”记者需要什么?极强的学习能力?吃苦耐劳的精神?灵活应变的能力?

这次,我们选择从“记者”二字出发,区分领域,以某一类型记者为单位,了解他们深度根植于某个特定领域的职业现状,将会遇到哪些人,经历哪些事,又会遇到哪些难题……
以下是记者手记系列第四十一篇,我们采访视频记者郑海鹏,听他讲述对视频记者的理解。
在新闻现场,记者郑海鹏带着他的相机,走得比同行们都慢。
除了报道角度、采访对象这些寻常内容外,他的脑子里还有另一根弦紧绷:这个选题怎么做视觉化呈现?
今年,一条14分钟的长视频《消失的孩子》,播放量达到了1015万,这看起来有点违反“短平快”的流量法则。视频中,一个黝黑的农村女性平静地讲述儿子在柬埔寨坠楼身亡和她寻找真相的故事,让人触动的是其在儿子墓前种花的画面,仿佛代表了电诈、网赌给无数家庭带来的隐秘摧毁。随着电影《孤注一掷》大热,故事原型的母亲丧子后的生活也再次被人看见。

这个视频背后,是郑海鹏敏锐的捕捉力。新闻科班出身但非名校毕业、缺乏头部媒体实习经历的郑海鹏经历了数次职业迁徙,直到这几年才有机会靠近新闻现场,到达了许多热度话题的中心。今年,他两度走在涿州的泥和水里,在洪灾书海里邂逅的小猫成为了他的“家人”。

在洪水中幸存的小猫

我们联系到郑海鹏,最初的好奇是他如何抵达涿州?水电怎么保障?但事实上他不是准备好一切了才出发。“北京到涿州高铁20分钟,正好到涿州站的能买到票。”

其实,“爆款”常有,但郑海鹏一直在对抗流量焦虑。他和我们说起每一条视频的制作,都以“天”为计量单位,他的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在“好内容”,但现在,他曾经工作的平台也不得不面临变现的压力,以及长视频在新闻赛道中天然的劣势。

以下是深度训练营与郑海鹏的对话:
Q:郑州暴雨时你也有到现场,你在现场经历了什么?
A:候补了4张高铁票,我是郑州暴雨发生后的第三天,晚上10点左右到达郑州的,并立刻赶往沙口路地铁站。当时城市电力尚未恢复,整个地铁口很黑,只能看到有很多人坐着在地铁口,等待失联亲人的消息。
我那时候初出茅庐,害怕直接表明记者身份之后被轰走,但慢慢看到了媒体同行。地铁站外,很多河南地铁被困者的家属说,实在不行就接受媒体采访,这样可能会倒逼出一些救援行动。当天晚上,我就在现场和家属在一起,从晚上十点到凌晨三四点,回酒店睡了两三个小时,紧接着又去沙口路地铁站蹲守。

来源:凤凰新闻

拍摄过程中,地铁失联人员邹德强的爱人十分疲惫,还一直在地铁站守着。她守着,我也守着,就在旁边可以看到她的位置。 

我对待突发事件的操作方式很简单:在现场时刻盯着,尽可能拍到更多的细节和突发情况。我盯了大概三四天,有天印象很深刻,凌晨两三点我还和一个记者蹲在地铁站口聊天。最后他回住处睡觉,剩我一个人,后来我一个人在深夜熬着,又有其他记者从深夜赶来。

在现场时我像打了鸡血。跟了几天,最后邹德强确认遇难,我就回了酒店,花了半天时间把视频剪辑出来发布——《一个妻子的72小时:寻找邹德强》,这是我在凤凰网第一个出圈的视频。

在现场的很多同行是做文字报道、调查报道,还有一些是做短视频的,我的视频发出之后,他们主动来加我好友,大概是对内容表达肯定。很多记者说,看了视频我才知道这几天在现场做了什么,现在这种深度视频太少了,我在现场收获了第一波媒体同行的好评。

视频的传播效果很好,有一个印象深刻的画面:亲人失联,家属在郑州地铁公司找相关领导,负责接待的工作人员表现得冷漠高傲,最后毫无道德的逃离现场,我用相机颤抖地拍下来了,非常愤慨。很多人对这个画面特别感慨,觉得凤凰网很勇敢,很多媒体可能会刻意自我审查。

Q:灾害现场的拍摄有哪些挑战?

A:第一就是到达现场,这一步可能就刷掉一堆人。想去现场,一心往新闻中心去钻就好了,有很多种交通途径。

8月的涿州洪水,在媒体群里,有一些人会问如何到达涿州?酒店有没有水?能洗澡吗?看完之后我把那些群都退掉了,北京到涿州这么近,很多种方法都可以到达,真正做新闻的,可能睡大街也是一种必要的考验,前段时间我去贵州榕江村超拍摄,晚上找不到酒店就睡大街了,因为我是男生,生活比较糙。

想着事先订好酒店,考虑很多的时候,往往已经错过率先到达现场的机会。我去的时候,财新的摄影记者已经发回报道,比很多媒体动作都要快。

到了现场,考验的就是沟通能力。这种灾难现场,没法事先联系好采访对象,通常是到现场之后去再找合适的人,这就和突破者的沟通方式、为人处事有很大关系。

其实我遇见陌生人,不太爱上去跟他打招呼,问能不能接受拍摄和采访。很多时候我是被动的,但我的工作性质就是这样,如果错失那些采访对象,工作不成立,所以每次会硬着头皮,尽可能的表现出人畜无害,征求采访。

还有新闻伦理是很重要的,到了现场起码要做个人,不要太肆意张扬,注意表情管理和言谈举止。我在河南水灾王宗店村,见过有媒体记者在破碎的山村前面,比V自拍,也曾听涿州泡水书库的老板说,有大厂人员在他库房采访之际,嬉笑并自拍。确实让人失望,自叹媒体从业人员的参差不齐。

Q:我们看到你制作了新闻纪录片、偏时事的长视频,还在朋友圈看到你直播天津大爷跳水,那你具体的工作内容有哪些?

A:我之前是凤凰网《正面FACE》栏目的制片人,负责选题、拍摄剪辑,多平台上传,还有后期的运营,比如运营之一是冲热搜。

天津大爷那次是我第一次直播,领导突然安排的任务。天津这么近,找外包可能还要花几千块钱,我自己去就是来回高铁费。相当于把我推到那个位置,我就去做了。

凤凰新闻的分工没有那么明确,没有运营的人,我就自己运营,之前10个视频里有9个上热搜,都是我运用技巧,运营上去的。一个长视频,我还会剪成20个短视频发短视频平台。我熟悉操作流程以及内容的传播点,切条视频是出于流量保障,长视频可能就几百万阅读量,短视频累计播放量会达到上千万,甚至破亿。

作为制片人,我的工作就是找到选题,与合作者、第三方摄影师合作出片子。但一些摄影师,可能没有新闻敏感度,拍摄的素材和我想要的差距太大。比如涿州水灾,面对这种突发情况,我不可能找第三方摄影师。我自己喜欢这一行,也更愿意到达现场,虽然我的职务是制片人,但是更多的参与拍摄,也算身兼多职。

Q:工作有时候还包括重新剪辑吗?

A:对,剪辑过后我会再调整。在凤凰网这两年多时间,我比较善于找传播点,我们做的新闻纪录片不会很长,和传统的几十分钟甚至几个小时的纪录片不一样,我会把视频制作成一个利于传播的体量,一般在十几分钟,如果视频时长达到半个小时,多数人不太愿意看下去。

每个视频我都会考虑,如何在保证故事完整性的同时,还保证它有一个好的传播。有时候是矛盾的,为了更好地传播,有时候只能删减一些内容,做一些取舍。

Q:一个人负责一个栏目,会不会有被砍掉的压力?

A:是的,有时候觉得做原创是个奢求,其实在年后我们内部也发生了变动,我几个月都没有出视频,没有方向,甚至一心只想逃离。

经济下行,很多平台的压力是招商变现,因为我们关注的是社会题材的新闻,变现能力基本为0,在变现和生产好内容之间,上层一定会优先变现。

Q:你在每个媒体差不多都待一两年,以图像为主,文字编辑也有做过。你是在不断跳槽过程中探索专攻的领域吗,还是有计划的尝试?

A:我毕业之后的第一诉求就是做一名摄影记者,但是我发现需求很少,大多是党媒在招,摄影记者基本要绝迹江湖,就像调查记者一样,可能比大熊猫还少。人们的阅读方式在变化,这个行业俨然成为一种夕阳行业,不像十多年前的黄金时代,那个时候PC端为主,很多平台都会培养摄影记者,而不像现在,已经出现断层。

毕业后我一直想进一个媒体平台,我是学新闻的,但学校不是名校,大学期间我也比较爱玩,虽然经常背着相机去新闻现场拍东西,但没有去过很好的单位实习。毕业之后,我很难找到一份像样的新闻工作,尤其是做原创内容的岗位。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图片编辑,也是为了毕业之后能在北京活下去;第二份工作就跳到杭州,虽然是商业性质的自媒体公司,但它可以让我去一线拍摄;第三份工作在网易,满足了我对大厂的向往和失望。

我不甘于每天做一个审核岗、一个商业图库的图片编辑,或者大厂里的内部争斗的牺牲品,最后我去了凤凰网,这是一个开始,我开始一步一步地接近到新闻现场,接触到了很有优秀的,但是疲于奔命的媒体同行。

我刚毕业,因为能力有限,或者说媒体环境下行,没有任何一家严肃的媒体单位愿意接受我,我只能一步步靠近。

Q:感觉长视频的新闻拍摄特别缺人才。
A:的确是。现在有一个好现象,红星新闻、凤凰周刊、九派新闻等很多媒体都在尝试10分钟以上的长视频,两年前我刚入行的时候,很少人在做这种视频,现在慢慢有人做了。
Q:那新闻纪录片这个体裁算是流行起来了吗?
A:也没有吧,大家都各搞各的,而且前途未卜。很多媒体可能搞半年、一年,觉得长视频实在不讨巧,做一个2分钟的视频能拿热搜,花更多的人力物力做一个10多分钟的视频,甚至没有流量保证。有些单位的领导并不懂长视频,并不觉得做长视频是一个收益很好的事,可能更多是砸钱获得业界认可。
Q:从流量上看,长视频不是那么讨巧。那些几分钟甚至几十秒的新闻短视频在当下更普遍、更受欢迎,在这样的大环境下,长视频的受众和前景在哪?

A:抖音、快手流行起来后,短视频的确是一个喜闻乐见的体裁。但听说抖音那边也在慢慢地改变生态,我觉得每个时代都有深度阅读的读者,平台提供15秒的视频,仍然有想看5分钟、10分钟的受众,十几年前可能也是同样的这一部分人在看深度的特稿。难道说抖音快手出来后,这些人就消失了?我觉得并没有,是我们周遭的生活太喧闹了。

更多人接触到“快消品”之后,短视频成为主流,但是原来那部分人还是在关注,只是声音会越来越小,大众的声音越来越大,整体感觉很浮躁。我相信如果是每天刷15秒短视频的人,我们做出来10-15分钟他也不太会看,流量上的确是不讨巧,而且成本高昂,比图文高很多。

视频是个大趋势,阅读方式改变了,现在看视频的人越来越多。针对一个事件,可能视频比文字的传播效果更好,比如之前一条关于烂尾楼视频,是我看了北青深一度的稿子,觉得完全可以视觉化,那条视频最后在全网出圈,获得了2亿播放,不过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长视频还是有存在的价值,第一来自同行的认可,第二还是一部分人需要这样的内容。有些有情怀的媒体掌舵人,可能会支持做这样的内容,部分平台可能也意识到做新闻长视频的必要,所以我当然是希望继续发展下去。

但目前来说,长视频前景不确定,有好多平台做了半年、一年,觉得收益比太低,总是为爱发电,就停掉了。现在很多媒体的领导是文字出身,他们是想发展这种视频的,有人也找过我,但是他们对自身没有信心,不会冒险,他们担忧的视频的成本很高,周期很长,没有变现的可能。

各个媒体只是在尝试,没有形成一个像十年前的图片栏目那样神仙打架的局面。在图文发展的黄金时期,涌现了很多纪实栏目,比如腾讯的《中国人的一天》、网易的《看客》、新浪的《看见》、凤凰网的《在人间》,很遗憾,这些栏目正在消失,连《在人间》这样的优质栏目,也被领导一声呵斥,面临换人,停更的囧境。到现在来说,纪实摄影、新闻摄影这个种类的确是已经没落了。而大家用长视频去报道新闻,目前来说还不成气候。

Q:新闻纪录片的制作周期长,跟新闻本身的时效性会产生冲突吗?

A:是有冲突的,很多时候一点儿不讨巧,比如一个短讯,15秒的视频就可以传达基本的新闻要素了。

长视频的选题会严格很多,我们关注的绝对是很有影响力的社会事件,通常是有一个传播周期的。比如唐山打人事件这种,热度会持续半个月到一个月,前段时间的“村超”(乡村足球超级联赛),传播周期可能有一两个月,淄博烧烤也会很长时间,那种我们就会做。

此外,我们会找其他落点,挖掘出热点事件的故事性,在传播周期内做出来。

也有事先铺题,比如拉姆的选题,当时过去了将近一年,媒体已经不关注了,我就想去跟进,主动联系了对方,她说特别需要媒体关注,我们就去拍了。拉姆去世一周年是一个节点,可以在那时发布视频,这种我们会选择铺题。但这也有风险,可能以后没有合适发布的节点,或者由于管制,不能报道了。(注:拉姆于2020年9月在家中直播时被前夫唐路纵火烧伤,后去世。)

来源:凤凰新闻

Q:柬埔寨坠楼男孩,电影《孤注一掷》的原型,正面FACE在2022拍摄了家人的故事,今年视频发布出来受到了广泛关注,如何在一年之前就找到这条新闻线索的?

A:2022年发生了柬埔寨血奴事件,最后被认定为谣言。以往的诈骗产业中心在柬埔寨,后来整个产业,包括诈骗和网赌都转移到了缅北。去年,我们想做一个中国人逃离柬埔寨的新闻纪录片。当时找到一位回到中国的受害者,同时广撒网,认识了很多在柬埔寨的中国人,他们告诉我了一些信源,其中就有这位妈妈,我们就去四川拍摄,之后《孤注一掷》才找到她。

来源:凤凰新闻

去年《在人间》发布了图文,视频没发出来,是因为需要改动的地方比较多,也没想到会赶上《孤注一掷》档期。我后来刷抖音看到这位妈妈的短视频,点赞量150万,才意识到她是电影的原型之一,我就给她打电话确认,她说电影确实是找她了。我就把去年采访的视频改了一下,改完之后立刻发,流量还不错。

虽然我们已经报道了,但是对当事人的改变也不是很大,之后有媒体找我要她的联系方式,我一般都会给,因为觉得二次、三次关注对当事人是件好事。

Q:视频中的人物经常开口说话,你是怎么采访和引导的?

A:看情况,可以事先准备的选题会写好提纲,像胡鑫宇舅舅的视频拍得比较静态,大部分是他坐在那讲述,因为这个事件太轰动了,他已经是舆论中心,所以只要坐在那里,说的每一句话都很有关注度。

当时我发现几乎没有媒体真正地去接触家属,进行对话。我们做到了,就有了关注,舅舅作为胡鑫宇比较亲近的人,他的很多话是有参考价值的。

Q:素人面对镜头会比较拘谨吗,有没有能让他们更真情流露的采访技巧?

A:我是先和他们聊天,相机先不拍,告诉当事人像日常一样。而且我们绝对不会摆拍,让当事人按我们的指挥参与拍摄,我在出差现场见过其他媒体这样做。有的家属就觉得媒体在提供帮助,他们可以配合,但我不会这样。

第二就是考验临场发挥能力和沟通的技巧。比如受访者的姿态,对方坐着和我聊天,和他做一件日常的事情,呈现的视觉感是不一样的。他们在特定的环境下做该做的事,比如做家务,或者抽烟,我在现场用相机拍,逐渐引起对方说话的欲望,这还是很考验临场发挥。

烂尾楼片子印象最深刻的是一个1分钟的切条视频,记录爸爸带着女儿爬烂尾楼,爬到了十几层回到自己的家,片子里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唯一话术是小女孩数楼梯12345678的声音,这58秒视频浏览量有8000多万,我也很诧异,感觉到视频画面纪实的力量。

*文中图片来源于受访记者

-END-
作者 | 陈宇龙 陈湫林 秦   朗
编辑 | 梁晓璇
值班编辑 | 周智珊
运营统筹丨梁   栋 温泓烨
运营总监 | 胡世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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