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迅：玉印来伴几度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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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迅：玉印来伴几度春

2017-10-08 苏迅乐艺会

玉印来伴几度春

苏迅

岁寒年尾，刻铜大家孙梦臣兄忽然来电话说，刻铜间隙，小作歇息，打个电话聊几句。他以五旬开外的年纪每天惜时如金，埋头于凿子榔头间，艰辛可知。他说打算帮我錾刻一件白铜文房作品，画面以金石释文为范。

这种金石释文形式是民国年间姚茫父最擅长为之的，刊刻篆刻印章或者锺鼎铭文为图，附加考释文字以及歌咏题跋，乃晚清金石学盛行的余绪。他问我是否有特别欢喜的篆刻作品，只需要提供印蜕及编撰妥帖款跋文字，即可为我移录制作。

他的提醒正说中我的痒处，玩玉二十年，最钟情者正是一枚白玉印章，自到我手忽忽已然十一春秋，贴身所佩概未更替。现今杂沓玉藏中，较之贵重者有之，较之精美者有之，较之古老者有之，而于我心目中更为珍视者却无。

十一年之前，与玩伴阿荣闲聊，他谈及在朋友处所见一枚白玉印章，羊脂所镌，印面文字精美绝伦云云。对于坊间旧玉关注搜罗多年，我深笑他眼量浅窄，民间怎可能有你所说这般好法的古物？

他是指天咒地誓证，这倒激发我的好奇起来，请他邀请这位朋友抽空前来相见，容我见识一下“宝贝”。他朋友有斗牌赌钱嗜好，也做点收购转卖古物生意，好象并不景气，街坊叫他阿海。阿荣说，可惜可惜，我已经对他言明，此物稀罕，怕他不那么容易出手了。

原来，阿海得到此物后竟然并未看出是玉质，只当是白石印章一枚，且由于曾经入土文饰已然被沁蚀损坏，显得丑陋，所以一直丢在抽屉里，阿荣偶然看到，惊呼这是一枚白玉印章才引起他重视。是否属玉质，阿荣是看得明白的，这点我毫不怀疑。但玉质与镌刻是否有他所说的稀见，多年的经验提示我，不太可能。

第二天我正在上班，阿荣果真带同阿海到了，能够观赏古物，诚人生一大乐事。甫请他们落座，我就索看“宝贝”，阿海颇忸怩，从口袋中掏出印章来：雪白和田美玉，薄台仿汉印式，横穿蟾蜍印钮，印面“山月近人”四个婉转白文，果真仪态万方，真如张生在佛殿见了崔莺莺，令人挢舌惊艳！这哪里是寻常人家能够拥有的呢。

心中已经狂喜，而面色始终如一：阿海，这枚印章真不错！确实是个老物件呢，可惜在土中受沁过重，我们南方的酸性土壤中出来的东西品相终究欠缺！这枚印章只在一角“开窗”露出白玉质地，其余皆受沁僵白，与大理石一般，难怪他当初竟未发现这是枚玉印。蟾蜍钮侵蚀严重，花纹漫漶，两道眉毛已经腐朽脱落。

阿海疑心为汉朝遗物，我则为他讲解篆书风格，肯定属于唐宋以后，他嘴上也表示信服，但那疑虑自然不会当即消除。问他是否愿意出手，他则言道想留着自己玩玩。

时届中午，找家饭馆请他们吃饭，喝点黄酒，耳酣脸热。阿海告诉我，此物为一位老者解放初期在山脚荒地捡拾获得，撂在家中数十年也没看出好来。

一次阿海上门去收他几件银饰品和一个青玉童子，有二十元差价谈不拢，老者道再白送你一个白石图章，价格依我！于是，这枚印章就进了阿海家的抽屉——再次将印章请到掌中把玩：印方一寸，高约五分，台厚两分，比例适度，小巧中见稳重，真是精心佳构。

蟾蜍双眼以管钻深挖，双睛真炯炯有神，刻意凸现双目，器物的神采就自然焕发出来。四字印文规矩安详，写刻精良，非作手不能办也——实在是越看越喜欢，嘱咐阿海：此物如有出让意向，请优先考虑匀给我。如果对年份和价格心中无谱，可去古玩市场咨询，但询问后可来告知，我永远在开店人价格基础上再加两百。他俯首称是。

阿荣私下问我，为何喜爱之情溢于言表？这不符合古物行业购买套路。我道，其实欢喜心已经甚于言表，此物势在必得，稍一做作就可能失之交臂！有保留的率真是最大的做事技巧。

他问，这件东西虽然上乘，值得如此倾心吗？我笑他，此物是元末明初风格，你也是学过金石篆刻的人，这样的印面文字，是一般人能够达到的吗？这样材质的印章，是一般人能够佩带的吗？这篆书印文的水准，与赵孟頫、吾丘衍可有二致否？

他问，你叫他去市场咨询，不怕开店人高价收购了去？我笑，一般开店人谁真懂这个？即便有人识货，品相又存在缺陷，谁肯出高价收进？若果真被收购了去，我去店家手里买反而简单，加价即成。当时民间古物存量巨大，古玩店的货源主要是从居民手中直接收购。这样的市场状况就形成了一个怪现象，开店人对于陌生人主动送上门的货物，由于摸不清来路无法判断优劣，也不知道来人的真实意图，所以主要采取两种态度，一是判假拒收，一是拼命压价。由于给的价码优厚，而导致货主翻悔不卖的教训，比比皆是。

我嘱咐阿荣帮助我完成心愿，一定促成此事。他问，你打算出多少钱？我叫他二千以内不必问我，当场取来。超过此数，随时电话通知。当时，我一个月的薪水是一千二百元。

过了个把月，阿荣来闲聊，说起阿海果真拿这印章去市场店铺咨询，老板要么不收，要就是按照残次品价格企图“吃仙丹”，最高也没给过五百。现在阿海的心气也该下去了，我叮嘱他去帮我谈下来，不要被旁人抄了近路，他说好。

次日我还在上班，好消息就传来，阿荣电话告诉我已经谈妥了。我问成交价格多少，他道两千，我微一惊，怎么恰好是我赋予你的底价呢，你是从多少开始递价的？他说，直接给了他两千的价格，他答应了。我道，那你马上将印章取出，然后去我家取钱给他。他说，已经从阿海家出来，说定傍晚一手交割。我道，只怕这次要白忙。

我连忙电话给妻，请她准备两千现金，交给阿荣。我心中算定此番一定徒劳，下班后安安稳稳回家。与非专业的人士交易，直接一口给出底价是大忌。因为这个行业里很多东西的价格是随行就市，可高可低的，如果对手偏巧不够专业，总难免患得患失，一方太爽快了对方会感觉吃亏，反而导致交易流产。回到家时，阿荣也到了，他是来归还现金，说阿海临机翻悔。我说那也平常。

我要来阿海电话，直接给他打去，他也不好意思，喋喋解释起来。我倒笑出声来，劝慰他无须紧张，对玩意情难割舍是很正常的事，请他不必介怀，哪天玩腻了打算出让，还是第一个通知我就可以。人总是讲面子的，设若把对方弄得不堪，就真的没有斡旋余地了。你给他留情面，是人都知道领情。我料定此物入我彀中为期已经不远了。

大概过了又十来天，终于等到阿海的电话来了，他还在解释当日翻悔的原由。毕竟是心里存着做人基本的规范的！我劝慰他不必太认真，如果愿意割爱的话，东西我很喜欢，晚上请来我家中，他很开心，爽快答应。待我下班到家时候，他已经在等候多时了。请他喝茶，他也无心思，颇不安。他取出印章，我握在掌心，端详移时，心下大乐！我问他价格怎么说，他也老实，说按照上次谈的即可。我心意一转，怕他又后悔，随即道，不巧，这几日手头不方便呵。他闻言色变，看来真是急待钱用，他说道，手上还有个青玉童子，送给你玩也就是了。话讲到这个份上，心下不忍，我说那这样吧，童子也算转让我，一起算二千二百块钱，是否可行？他连连点头，迅速掏出童子递给我。这种清代粗工童子，当时在地摊上也真不过就是一两百的东西。

我请妻去取现金，一边与他再交谈：古玩这个东西今天我买是这个价格，日后也可能增值也可能贬值，今天完成转让，日后………他却也爽快，言道，行规我也懂的，你放心，这种东西货卖当时，绝对没有找后帐的道理！我心下大安，双手奉上现金，他茶也不喝一口，道别而去。事后阿荣告诉我，大概那阵他的手背，斗牌亏欠，所以急着出手了。对于阿荣的牵线之功、奔走之劳，我报以和田美玉相酬。

玉印佩上身不久，与几位文友在浙北皖南行走。一夜偶宿德清，诗人庞培问我，得到这种钟情的东西，是什么样的感受？我说，玩物多年，错失此物，将抱憾终生；得此一印，就算没有白玩了——就是这样的感觉。他听了有些感动。

此后这枚印章一直与我贴身相伴，即便多年以后玉藏渐多渐奢，却从也未对它移情。这十多年时光，体温与汗水的浸润，原来僵白的地张渐渐透露出和田玉的温润，沁处色泽转而金黄娇艳起来，不知道有生之年是否能够将它盘到完全通透？我曾经幻想过，这枚“山月近人”闲文印章或许可能是元末明初大画家九龙山人王绂的遗物，可是查遍他的画作也捕捉不到证据，到底灰了心。

后来，我又获得了明朝大画家文徵明的“停云”玉印和孙克弘的“汉阳太守”玉印，属查而有据的名件，但始终也取代不了这枚印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仔细想想，似乎确然并无道理可讲。玩物之道，只在适情，并非理性，可见一斑。理性居首者，即非玩道。推而广之，人的好恶之感，很难用逻辑去推论，中国人把这些讲不清楚的情愫都归之于“缘分”，看来也只能笼统称之为有缘而已了。

与孙梦臣兄的电话挂断后，我写下《玉印歌》：

我有白玉印，巧取费思量。

狡狯识人性，智计运连环。

甫获如石顽，无怪凡眼乱。

寒斋乏长物，得此偿所愿。

佩之愈十载，其质渐昭彰。

玉色如截肪，胎脱琥珀斑。

遥思元明时，雅士把与玩。

暂缔今世缘，逍遥月共山。

孙梦臣兄的提议或许是冥冥中的一种提示，他让我把这段过往的因缘厘清，重新去认识这十多年走过的路。我要请他将这段鸿雪行迹镌刻在金石上，让我的情感长留在天地间。

2012年1月25日年初三于金井台上

本文已获作者授权乐艺会发布。图文由作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