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化vs伊斯兰化:美国穆斯林如何捍卫伊斯兰的价值观?
以下文章来源于文化纵横 ,作者李睿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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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睿骞 / 美国波士顿学院政治系
《文化纵横》微信:whzh_21bcr
从9·11 事件到特朗普赢得总统大选,美国社会内部盎格鲁--新教与伊斯兰教的政治分裂程度日益加深,“美国化”与“伊斯兰化”的紧张关系不断强化。本文作者基于对美国伊斯兰学校近距离的观察和分析,展示了在上述情势下美国的穆斯林如何选择、调和这两种相互矛盾的生活方式和价值体系,进而从穆斯林的视角,为我们理解所谓“文明冲突”提供了一个切入点。
如何同化穆斯林、使之融入美国社会,是当前美国亟须解决的一个政治问题。尽管政客、媒体和学者将穆斯林区分为极端伊斯兰主义者和温和的穆斯林,但伊斯兰仍然被排除在美国主流文化之外,美国奉行的多元主义和个人主义,与伊斯兰教信仰及其集体主义的观念之间存在诸多矛盾和冲突。
美式生活和伊斯兰式生活代表了两种截然不同的价值体系。这不但是西方世界的共识,也早已为中东的穆斯林领袖所承认。吊诡之处在于,美国的穆斯林能够利用美国旨在保护个人权利的政治和法律制度,以捍卫自己的集体主义观念,甚至会宣布伊斯兰价值观不仅与美国的主流价值观毫无矛盾之处,而且优于美国的主流价值观,并试图以此为基础,塑造穆斯林裔美国人的认同感。[1]那么,美国的穆斯林如何选择、调和这两种相互矛盾的生活方式和价值体系?他们又为何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本文试图通过近距离观察和研究美国的全日制伊斯兰学校来理解上述问题。
▍美国穆斯林眼中的美国化和伊斯兰化
长期以来,美国社会都奉行宗教宽容的理念,正是立足于此,美国的穆斯林才能够游刃有余地应对政府的同化政策。事实上,盎格鲁--新教文化之所以在驯化穆斯林的过程中遭遇巨大阻力,[2]是因为伊斯兰所奉行的价值和美国价值之间彻底的错位,而非直接的对立:一方面,在宗教观点上,伊斯兰教将自己视为高于基督教的宗教。[3]因此,穆斯林群体很难接受其他宗教和文明的理念和行为方式;第二,尽管伊斯兰教认为个人只需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但在其历史和神学--法学理论中,找不到任何关于“自然权利”和个人权利的观念。即便是受到古希腊思想影响的伊斯兰哲学传统,也不例外,其信仰实践的立足点是乌玛这一伊斯兰共同体。
然而,从政治的视角来看,伊斯兰信仰和美国信仰在理论和实践中又有很多相似之处。第一,盎格鲁--新教的文化共同体会强迫新成员接受美国式的价值体系和生活方式,伊斯兰教也是如此;第二,美国和伊斯兰都宣扬自身价值的普世性,但又强调自己在文化上独一无二,优于其他文明。正如一位印度哲学家对穆斯林的判断:“伊斯兰教徒很以为他们相信自由,平等与容忍这些大原则的普遍意义而自豪,然而紧接着又说他们是唯一实行这类大原则的人”;[4]第三,美国文明和伊斯兰文明都反对历史相对论:以美国为代表的西方文明在本质上是一种“试图终结并取代所有其它文明的文明”,伊斯兰则是一种“试图终结和取代其它所有宗教的宗教”。这种相似之处进一步增加了二者融合的难度。
在当代,穆斯林被区分为传统主义者和伊斯兰主义者,这在美国则呈现为穆斯林移民代际之间的区别。第一代穆斯林移民主要是传统主义者,他们在践行伊斯兰教义上较为随意,甚至不会要求自己的子女(第二代移民)严格地履行宗教义务;但与此同时,第一代移民又固守于伊斯兰化的传统生活方式,因为害怕自己的子女失去穆斯林认同感,坚持把他们送去清真寺里接受宗教教育。这种自相矛盾的策略将出生于美国的穆斯林推向了伊斯兰主义和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对第二代穆斯林移民而言,他们父母所坚持的许多传统,并非真正的伊斯兰的生活方式。他们诉诸伊斯兰教义,诸如《古兰经》和先知圣训,试图回归到一种超越各种文化的、纯粹的伊斯兰生活。而这正是近代以来伊斯兰主义者的主张。在美国的穆斯林社区里,这种代际之间对伊斯兰理解的冲突十分普遍。
传统穆斯林和伊斯兰主义的主张不同。在传统的穆斯林世界,宗教并不是日常生活的首要之务。原因在于,其一,伊斯兰文明在与西方殖民主义者相遇之前,在军事上极少遭遇失败,而军事上的成功减少了国家在政治上对宗教的依赖。尽管在历史上也有伊斯兰哲学家遭到宗教迫害,[5]但国家并不会强迫普通穆斯林严格地履行宗教义务;其二,伊斯兰教义主张个人与安拉直接建立联系,各人为自己的行为向安拉负责,他人不得干涉。[6]因此,尽管伊斯兰教义事无巨细地规定了日常生活中个人大量的行为准则,但并没有一个合法的宗教机构去监督普通人的生活;其三,伊斯兰教义规定:为了保持乌玛的统一和纯洁,每个穆斯林都有义务去鼓励他人行善,阻止他人作恶,但具体方式可以自由选择,伊斯兰教义中并无规定。
此外,传统穆斯林对政治的态度相对冷漠,这一现象被描述为“政治静默主义”(political quietism)。而伊斯兰主义者是反对政治静默主义的。传统的穆斯林家庭渴望自己与孩子在世俗上的成功,但是他们对政治却敬而远之,因为伊斯兰教义主张等级制的社会,而且主张一种宿命论,也就是一切都是安拉事先安排好的。而伊斯兰主义者则从另一些教义和传统中,为自己的主张找到了理论支持,即“圣战”这个概念,具体指的是每个穆斯林都有为乌玛而战的义务。[7]
传统主义和伊斯兰主义构成伊斯兰教的两个面向。当没有受到外界挑战之时,多数穆斯林会偏向传统主义;当受到外界挑战且处于弱势时,穆斯林便会成为伊斯兰主义者。美国的穆斯林尝试建立自身的认同感便属于后者的主张,这一主张试图克服传统伊斯兰的多样性,从而走向统一。虽然中东在美国对外政治和军事上占据重要位置,但由于穆斯林移民内部的多样性,美国穆斯林对美国政治的影响力相对薄弱。因此,北美民间主要的穆斯林政治组织,包括穆斯林学生会(Muslim Students'Association)、伊斯兰北美协会(ISNA)、伊斯兰北美圈(Islamic Circle of North America,ICNA)、穆斯林美国组织(Muslim America Society),还有被FBI调查的美国伊斯兰关系委员会(Council of American-Islamic Relations),甚至包括穆斯林在北美地区最有影响力的非政治组织--北美伊斯兰法律委员会(Fiqh Council of North America,FCNA),在最近二十年间都对外宣称,支持建立一个穆斯林裔美国人的共同体。而这个共同体的目的之一,如ICNA的主席在ISNA三月的教育论坛上所说,是就如何以伊斯兰的方式在西方世界生活,给全世界的穆斯林做出榜样。但是,正因为穆斯林意识到自己需要通过诉诸伊斯兰来团结政治上的力量,其就会更加强调伊斯兰的认同感,也就更难以接受美国的价值理念和文化信仰。
在日常生活中,宣扬个人主义的美国文化与传统的伊斯兰文化的冲突比比皆是。例如,对早期的穆斯林移民而言,美国不仅代表了更多的机会和希望,饮酒,猪肉,舞蹈,流行音乐,成人媒体,约会文化,同性恋,女权运动等也都对传统的伊斯兰信仰发起挑战。早期的穆斯林移民一方面担心自己的后代会失去穆斯林的认同感--不但在生活上美国化,而且失去了伊斯兰的信仰;另一方面也感受到非穆斯林的美国社会对自己的疏远和敌意。例如,在公立学校里穆斯林女生容易受到非穆斯林男生的骚扰,美国教材对伊斯兰的片面描述和歪曲让许多穆斯林家长感到不适。因此,早期的穆斯林领袖就曾提醒穆斯林移民要拒绝美国化。[8]
近年来,穆斯林对美国的态度发生了悄然改变,其在公共场合已经很少将美国定义为非伊斯兰文明的世界了。根据皮尤研究中心的报告,63%的穆斯林受访者认为伊斯兰生活与当代社会并不矛盾。[9]穆斯林认为自己能够在美国获得政治成功。例如十年前有一些穆斯林的领袖梦想“有一天新月旗能够飘扬在白宫之上”。[10] FCNA更是直接把伊斯兰信仰与美国建国联系在了一起,在其最近网站上的一篇文章中主张:“伊斯兰的思想和资源对极端的启蒙运动和美国革命都有重要作用。”[11]
上述变化的原因可归为三方面:第一,9·11之后美国的政治精英改变了对伊斯兰的宣传策略。他们将穆斯林区分成极端伊斯兰主义者、温和伊斯兰主义者和传统穆斯林,只有极端伊斯兰主义者才是美国的敌人。不仅如此,极端伊斯兰主义者并不是真正的伊斯兰信仰者,因为伊斯兰代表了和平。最典型的是小布什总统对伊斯兰的评价:“恐怖并不是伊斯兰信仰的真正面貌。恐怖不是伊斯兰。伊斯兰乃是和平。”[12]美国的穆斯林精英和大多数穆斯林也接受了这一观点。由于伊斯兰文明本来就有反对混乱和弘扬秩序的理念,而《古兰经》也主张伊斯兰代表了和平。此外,大部分移民美国的穆斯林是为了寻求更多的经济和教育机会,他们对美国的政治争论本来就抱有漠视的态度,更何况这种解读对穆斯林群体是一种政治上的帮助。[13]
其次,穆斯林这种解读方式有助于塑造一个团结的穆斯林裔美国人的共同体和强调伊斯兰文明的合法性:伊斯兰价值和生活方式是独一无二的,尽管伊斯兰文明高于美国价值,但二者并不冲突,毋宁说伊斯兰价值更为完备。因此,对穆斯林而言,伊斯兰化便是更高级别的美国化。通过下文对全日制伊斯兰学校的考察,笔者会进一步展示这种思维模式在实践中的应用。
最后,也是最有意思的,自民权运动以来,美国社会兴起一股认同政治(identity politics)的潮流,这推动了穆斯林移民对伊斯兰价值的重新解释和回归。认同政治鼓励个人坚持自己的文化和生活方式,并主张国家和社会应当尊重不同的个人认同。认同政治的主张立足于启蒙运动所建立的个人主义的观念,其假定文化属于私人生活的范畴,而宗教则被归入文化的范畴之中。民权运动之后,美国各级政府失去了干涉私人信仰和生活方式的能力,伊斯兰主义者藉此机会,宣扬穆斯林的身份认同,主张回归伊斯兰主义。下文将要证明,美国的全日制伊斯兰学校所奉行的理念,正代表着伊斯兰主义的美国版本。
▍伊斯兰版本的美国教育
几乎所有的非原始宗教都会强调教育和知识的重要性。但宗教教育会将知识神圣化为宗教信条,以培养信徒。数个世纪以来,几乎所有宗教教育的任务都由教会、会堂、清真寺和寺庙等宗教机构承担。在传统的伊斯兰社会,尽管存在伊斯兰的宗教教育,但由于其并不面向所有的家庭,加之识字率低下,难以形成广泛的社会影响。
美国的全日制伊斯兰学校则与传统的宗教教育不同,其采用的是美国的私立学校制度,是一种现代社会的产物。尽管有些学者会主张伊斯兰学校并非美国所独有,伊斯兰学校的概念也不是什么新鲜事物,但是无论在制度上,还是理念上,美国的伊斯兰学校都与过去和其他国家迥然不同。
由于美国对于信仰自由、私人财产和空间的保护,外界在法律上难以骚扰和影响美国的伊斯兰学校。在这一区域之中,伊斯兰学校的教师可以自由地教育学生,并通过宣传伊斯兰教义与美国精神并无冲突,进而给学生创造一种安全舒适的意识形态环境。而学校则能够保护学生免受现实世界的伤害。
许多穆斯林家庭都支持伊斯兰学校的理念。[14]对于他们而言,尽管美国价值和伊斯兰信仰并不冲突,但是美国的青少年文化依旧是其担心的对象。[15]他们希望自己的后代在一个伊斯兰环境中接受教育,从而成为一个获得世俗成功的穆斯林。伊斯兰学校的独特之处在于,其成为美国价值和伊斯兰价值的碰撞之处。学校领导人试图创建和维系一种“伊斯兰环境”,以提供伊斯兰版本的美国教育,因此首先便是主张伊斯兰信仰和美国价值的一致性。
“伊斯兰环境”这一概念可追溯至美国伊斯兰学校的起源,尽管伊斯兰学校的创建者不是为了创造伊斯兰式的美国教育,而是纯粹出于防御的动机,其“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建立伊斯兰的认同感,一种在美国的伊斯兰认同感”。[16]有论者指出,最早建立伊斯兰学校的是一名叙利亚裔的医生。有一天,他的儿子说自己在学校看到同学带来色情杂志和图片。为此他深感忧虑,害怕自己的孩子会因此走上错误的道路。于是他便与几个同事商量建立一所伊斯兰学校。他们询问了全国各地的穆斯林社区的意见之后,感觉大多数的穆斯林家庭支持这一想法,于是在1980年底,在芝加哥建立起了当地第一所全日制伊斯兰学校。时至今日,这所学校已经发展成为北美地区最大的伊斯兰学校,拥有近700名学生。我在3月份的芝加哥会议上采访了这所学校的前校长,他向我证实了这个故事的真实性。
然而,许多伊斯兰学校尽管承诺提供良好的伊斯兰环境,却无法提供令穆斯林家长满意的宗教课程,主要原因是学校的财政紧张。由于美国政治中政教分离的原则,伊斯兰学校与天主教、基督教和犹太教的教会学校一样,都无法获得公共财政的支持。在有限的预算下,他们不得不将主要资源投入到物理、化学、英文这类有助学生升学的课程之上,譬如聘请更好的自然科学课程的老师,购买更好的电脑和更新实验室的设备等等。如果没有好的升学率和学术表现,穆斯林家长宁愿将孩子送去公立学校。另一个原因是大多数美国的穆斯林家长都是传统主义者,他们并不十分在乎自己孩子能否全本背诵《古兰经》,也不期望自己的孩子成为清真寺的伊玛目。因此,只要宗教课程所教授的并不影响孩子升学和其自身对伊斯兰的理解,那宗教课程的好坏是无关紧要的。因此他们也会给学校施压,要求学校花费更多的资源在世俗课程上。
除了宗教课程以外,传统主义者心中的伊斯兰环境还包括女性一定要戴头巾、穿罩袍,男性穿长裤,男女在青春期之后便要分开上课,禁止男女学生约会和肢体接触,学校应当给学生提供祈祷场所。特别是随着互联网的发展,许多家长担心自己的子女在网络上受到极端伊斯兰主义的蛊惑,因而更希望他们能够在一个温和的伊斯兰环境中成长,并受到正确的引导。
在制度上,穆斯林很快便适应了美国式的办学方式。原因之一在于,如果想要本校的毕业生得到大学或者其他私立、公立学校的承认,伊斯兰学校必须遵守各州或者地方学校协会的相关法规。这些规定一般要求私立学校都是非营利性的独立法人,必须有董事会或理事会、教务主任、校长等职务安排,禁止学校隶属于任何其他机构,规定其收入和盈利只能用于服务于自身,等等。尽管有些学者主张传统伊斯兰社会中并没有法人制度,因此穆斯林难以适应从罗马法发展而来的现代法律制度,[17]但是从美国穆斯林的现状来看,这一说法并没有证据上的支持,原因大概因为伊斯兰学校的创办者都是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人士,例如医生,律师,或工程师等。[18]
制度上的美国化也对伊斯兰学校的理念产生了影响。首先,为了确保当地学校协会的承认,伊斯兰学校必须按照法规允许的方式运行,还需在世俗课程和宗教课程之间的资源投入上达成一定的平衡。其次,伊斯兰学校是独立的法人,在日常运行中不应受到来自其他宗教机构的过多干涉,譬如穆斯林的政治协会或者当地的清真寺。这赋予学校以法律上的手段去坚持自己的目标。再次,由于法律规定伊斯兰学校不应服务于任何穆斯林家族或个人,而是致力于穆斯林共同体的共同福利,所以学校的董事会往往为了获得财政和人工的支持而召开定期选举。这不仅有利于学校本身的制度化建设,也有利于学校与当地社区建立良好的互动。最后,由于学校采用了董事会和管理层分权的制度,这使得行政领导在学校的日常工作中拥有更大的管理权。
▍案例分析:麻省的一所伊斯兰中学
在麻塞诸塞州的曼斯菲尔德镇(Mansfield,MA)上,坐落着整个麻省唯一的一所提供初中至高中所有阶段教育(K6-12)的伊斯兰学校--光明学苑(Al-Noor Academy,ANA)。这所学校为其成功提供了良好的伊斯兰环境和令人咋舌的百分百的大学升学率而自豪。从2016年的2月到6月间,我先后五次拜访了这所学校,在这所学校里,我观察到了许多与伊斯兰教义不协调的现象,也注意到该校的领导和老师都对伊斯兰式教育和本学校坚持的目标抱有强烈的使命感。根据学校的官方网站,学校承诺:“我们的使命是提供植根于来自最高贵的伊斯兰传统的伊斯兰信仰和理念的教育,这些传统包括知识,信仰,卓越和正义。”[19]这所学校的教务长多次自豪地告诉我,他们的许多毕业生不但进入了新英格兰地区排名靠前的大学,而且在学校的穆斯林学生会(MSA)中担任领导位置。
2000年ANA成立于昆西市,最初仅能容纳十几个学生,而且隶属于ICNE的昆西清真寺。2003年ANA遭遇火灾,[20]尽管清真寺仍留在原地,但ANA不得不寻求新的教学场所。约2003年,清真寺和学校的领导在同沙朗镇毗邻的曼斯菲尔德镇找到了一所正在出售的废弃的天主教堂,便以极低的价格买了下来,重新装修之后,成为了ANA学校的新校舍。从地理上看,曼斯菲尔德镇坐落于波士顿市和罗德岛州首府普罗维登斯市的中间位置,且有连接两个城市及其间各个城镇的通勤铁路穿镇而过。在今天,除去来自周边城镇的穆斯林家庭的学生之外,ANA还有约30%的学生每日往返于波士顿和普罗维登斯。也就是说,ANA不仅服务于当地的穆斯林社区,还在麻省和罗德岛地区有相当的影响力。现在ANA的学生数量超过170人,由于学校的空间有限,还有许多学生被列在入学的等待名单上。
ANA受欢迎的主要原因是其优异的升学率。百分之百的高中毕业生被波士顿地区的大学和学院录取。与之相对应的,在我所知的所有伊斯兰学校之中,ANA的学费也位于前列,美国伊斯兰学校的平均学费是每年4000美元,[21]而ANA则是约7000美元,国际学生的学费则超过了13000美元。ANA不仅提供伊斯兰的学校环境,还提供大学预科的项目。不同于其他伊斯兰学校,ANA还向十一年级和十二年级的学生提供双学位的项目。在教务长的推荐下,十一年级和十二年级的学生能够去波士顿地区的大学和学院选课,并获得大学学分。
此外,ANA提供的宗教课程也不同于清真寺。在清真寺的课程设置中,由于担任教师的多为清真寺的伊玛目,其教学方式古板、单一。而在ANA,所有年级的宗教课程均由校长本人负责教学。校长为阿拉伯裔,在担任校长之前已经在新英格兰地区有十几年的宗教课程的教授经验。其教学方式类似于美国大学课堂所采用的提问--回答的方式。根据教务长的介绍,学生对宗教课程的兴趣甚至远远超过了对其他课程的兴趣。因此,我旁听了一节为初中学生开设的宗教课,在课上,校长鼓励学生对伊斯兰教的教义提出疑问,并给出生活中的例子予以解答。例如老师谈到伊斯兰教鼓励所有穆斯林努力工作,获得世俗成功以取悦上帝。一个女学生举手提问:唐纳德· 特朗普(Donald Trump)是否算作一个成功者。校长露出了笑容,并回答道:尽管川普反对穆斯林的理念和言论不足取,但是他的成就表明他不仅聪明,而且勤奋。他说:“如果你仔细地查看川普的日程安排,你便会发现他很擅长于管理自己的时间,而时间便是生命的资本。”[22]课间我采访了校长,他告诉我,他并不认同所谓“坚持纯粹伊斯兰的认同感”这一说法,他和他的同事们都鼓励学生走出穆斯林圈子,去接触那些非伊斯兰的社会和人群。
尽管上述描述看似美好,但在实践中仍然有很多现象能够反映出ANA与美国伦理/文化之间存在某种差距。首先便是ANA的制度化程度依然较低。ANA不仅设有理事会,也设有董事会。理事会的成员来自穆斯林社区,由家长担任,且没有任期限制。而董事会的成员却几乎是不变的,而且都有亲戚关系。财政大权掌握在董事会手中。但董事会却很少了解学校的具体运营状况。尽管如此,董事会的成员却在师资力量明显不足的情况下,试图干涉教师的任免。董事会和理事会成员几乎不同老师接触。而校长不仅要担负繁重的教学任务,还要负责平衡整个学校的权力分配,而其他教职员工几乎没有管理责任,因此学校的大部分权力都压在校长身上。一名老师告诉我,校长就是这个学校的“美第奇”,不但洞悉学校内部的所有秘密,还要靠一己之力阻止董事会的无端干涉。
在学校的毕业典礼上,这一冲突更为明显。在美国公立高中或基督教会的私立高中的毕业典礼上,座位的安排是随意的,来自不同家庭的亲友混坐在一起,如同参加一个盛大的节日聚会。在毕业典礼上,美国的父母会十分兴奋地与身边的人聊天,介绍自己的孩子,了解对方的故事。ANA的毕业典礼则鲜有这种情况,每个家族有自己的座位区域,彼此之间并没有热络的交谈和互动;整个家族都会出席毕业典礼,其中包括拄着拐杖的耄耋老人,也包括刚刚足月的婴儿和到处乱跑的幼儿。除去父母,毕业生的其他亲属也都会参加。家族之间的互动不多,只为自己孩子欢呼。[23]
此外,尽管ANA的领导和老师都主张伊斯兰理念和美国伦理没有任何冲突,在毕业典礼上,许多学生则强调了上伊斯兰学校的好处多于上公立学校,但这里不包括帮助他们融入美国社会。在毕业典礼的中间,有一个ANA的2015年毕业生发表了一段演讲,与那些没有上过伊斯兰学校的大学穆斯林同学相比,他感觉到一种按照正确的伊斯兰方式生活的优越感。他讲述自己来ANA上学之前,与其他的美国家庭的孩子一样,不遵守规矩,调皮捣蛋。当他来到ANA之后,他的生活被改变了,是ANA教会了他如何像一个穆斯林那样生活。
尽管ANA宣传自己会鼓励学生走出穆斯林的圈子,服务美国社会,但在毕业典礼的介绍毕业生环节中,却丝毫没有提到这些学生的社区服务或者校外活动,反而花了大量的时间去介绍学生最后去了哪些学校。我在采访中了解到,ANA的老师和家长都会鼓励学生将来学习工程和医学这两个专业。极少有穆斯林会鼓励自己的孩子去从事其他职业,因为在北美的穆斯林社群中,工程师和医生几乎是世俗成功的代名词。相较于非穆斯林裔的美国人,穆斯林对成功的认知较为一元化,几乎所有ANA的毕业生在进入大学之后也主要学习工程、自然科学或医学预科。
最后,在五次采访ANA期间,我观察到了一个有趣的细节。在教职工专用的男厕所的坐便器上方,贴了一个提醒:“友情提示:圣训要求必须坐下如厕,包括小便。”[24]“坐下”和“小便”均为大写以示强调。然而当我借用厕所时,却发现马桶圈并未被放下。这也就意味着,即便是老师,也并不会在日常生活中完全遵守伊斯兰的行为准则。更重要的是,哪怕是如厕这样纯粹私人的琐事,都可以在伊斯兰的教义中找到不可质疑的规定。哪怕在现实中穆斯林并不遵守这一规定,他们还是会选择忽视这些与伊斯兰教义相冲突的现实,强调伊斯兰式生活的必要性。
这恰恰表明了美国的穆斯林社区所面临的尴尬:一方面,他们学校的任务和认同感来自于伊斯兰教,穆斯林父母选择送孩子去伊斯兰学校读书,也表明他们极其重视塑造子女的伊斯兰认同;另一方面,他们又期盼自己的孩子在美国社会上获得成功,而且有着单一的成功标准。融入美国社会这一现实的、迫切的要求被简化为在美国社会中获得成功。尽管所有的学校领导、老师和家长在采访中都会向我强调伊斯兰信仰和美国精神没有任何冲突,但是在学校的办学理念和实际教学中,几乎看不到任何对美国价值和伦理的强调。伊斯兰学校所映射出来的穆斯林的美国梦,除去在美国社会取得世俗成功之外,其核心仍然是伊斯兰的价值和生活。
▍结论
美国化包含两个层面的标准:第一,移民得到美国社会的接纳,即美国社会对这一移民群体的敌对感最小化;第二,移民群体接受美国的盎格鲁--新教的价值体系,并将自己的认同感与美国价值联系起来。总之,存在着两种彼此关联、方向不同的美国化的定义,即对于新移民而言,美国化的承诺是什么?美国化的手段是什么?对于自由选择来美国的移民而言,他们眼中的美国化并不意味着放弃原有的传统和文化。美国标榜自己是一个由自由移民组成的国家,尊重文化的多元,宽容不同的信仰。因此,美国不会将任何意识形态强加给新移民。对于习惯于美国文化的本国人而言,其缺乏设身处地去理解和包容外来文化的动机,对于本国人而言,美国化指的是移民放弃原有的传统,接受美国的价值理念。在前者的美国化概念中,保存和捍卫传统是核心目的;在后者的美国化概念中,放弃和改变传统是核心目的。
对美国穆斯林而言,其将伊斯兰学校视作美国化和伊斯兰化完美共存的机构,但诸多不和谐之处依然存在,只是被校方、穆斯林家长和学生有意或者无意地忽略了。原因在于,穆斯林无法像非穆斯林裔美国人那样,对美国价值持有坚定的信仰,这种忽略是在感知到非穆斯林的质疑和敌意时,美国穆斯林所作出的妥协。而美国化的承诺和美国化的现实之间的区别和矛盾,使得穆斯林选择了与伊斯兰文明最相近的解释策略,其不仅限于政治上的花言巧语,而且是实践中的应用。
对美国人而言,伊斯兰直接对美国价值构成了挑战。这不仅在于极端伊斯兰主义者在欧美世界中发动的恐怖袭击,而且在于信奉盎格鲁--新教理念的美国人发现穆斯林是“不可消化”的群体。正如齐泽克在评论巴黎恐怖袭击时所言:“伊斯兰如何可能在基督教这一终结了所有宗教的宗教之后浮现?”[25]穆斯林身份认同的对象不仅是作为宗教的伊斯兰,还包括政治层面的穆斯林共同体,即乌玛。伊斯兰教的认同指向一个统一和谐的乌玛,美国的共和政体则指向一个繁荣和睦的盎格鲁--新教化的世俗社会。因此,穆斯林在宗教信仰上无法接受盎格鲁--新教化的伊斯兰教,也无法对美国形成国家政治的认同。美国化的要求是双面的,其不仅要求穆斯林接受以个人主义为核心的价值观,还要展露对美国政体的类似基督教信仰的爱国主义。
概言之,无论是穆斯林的认同,还是美国的认同,都有其宗教根源。在其承诺和实践之间皆有巨大的差别,由于对宗教不可置疑的情感,这种差别被有意无意地忽略了。对美国的穆斯林而言,他们不能质疑伊斯兰教义的真理性,所以需要在实践中寻找一种策略,以避免教义遭到质疑。当其感受到“美国化”的压力时,其改变了自己的策略,将美国价值解释为与伊斯兰的价值不矛盾,并主张由于这种同一性,所以穆斯林通过坚持自己的伊斯兰信仰,便可成功地融入美国社会。在现实中,由于美国第一修正案的缘故,穆斯林能够安全地传播和坚持上述理念,从而捍卫自己的穆斯林认同感。通过对全日制伊斯兰学校的研究,我发现传统穆斯林和伊斯兰主义者共享下述理念:穆斯林可以通过伊斯兰化来实现美国化,因此在实践中可以忽略美国化的因素,而这便是美国化穆斯林的真正困难所在。
注释:
[1] Muslim Americans在中文中并没有合适的译法。这里采用的是类似亚裔美国人Asian Americans的译法。本文将穆斯林裔美国人与美国穆斯林分开,美国穆斯林指在美国生活的所有穆斯林,其中包括穆斯林移民,美国本土的改变信仰者同非裔美国人穆斯林(African American Muslims)。非洲裔美国人所奉行的伊斯兰教派系不同于传统的逊尼派和什叶派,而是所谓“伊斯兰民族”(Nation of Islam)。这一派系与20世纪20年代美国本土诞生,根据Yusuf Nuruddin的说法,非裔美国人转信伊斯兰并非单纯的是为了宗教原因,而更多的是因为他们想要摆脱“美国人”这一身份,从而重新被“非洲化”(re-Africanized)。而根据皮尤研究中心在2007年的一项报告中表明,65%的在美国生存的穆斯林于海外出生,而25%的穆斯林为非裔美国人。参见:Pew Research Center, Muslim Americans. 2.
[2] 然而这并不代表新教化伊斯兰教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实上,根据对纽约市伊斯兰社区的一项研究表明,当地的穆斯林在日常伦理的一些方面已经新教化了。参见 Louis F. Cristillo, “'God Has Willed It': Religiosity and Social Reproduction at a Private Muslim School in New York City”, Ph.D. dissertation, Columbia University, 2004.
[3]参见马坚译本的《古兰经》:“易卜拉欣既不是犹太教徒,也不是基督教徒。他是一个崇信正教、归顺真主的人,他不是以物配主的人。” (3.67)
[4]译文参见克劳德·列维-施特劳斯:《忧郁的热带》,王志明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504页。
[5]伊本·鲁世德,又称阿威罗伊(Averroes),是穆斯林世界著名的研究亚里士多德的哲学家。其思想曾对托马斯·阿奎那的经院哲学产生巨大影响。由于其崇尚以理性主义的方式去理解上帝,被当时的哈里发流放。
[6]参见《古兰经》:“你当为主道而抗战,你只负你自己的行为的责任,你当鼓励信士们努力抗战,也许真主阻止不信道者的战斗。真主的权力是更强大的,他的刑罚是更严厉的。”(4:84)
[7]参见Ruhollah Khomeini and Hamid Algar, Islam and Revolution: Writings and Declarations of Imam Khomeini, Mizan Press, 1981.
[8]例如穆扎米尔·萨迪奇(Muzamill Sidiqqi),FCNA的一位成员就曾主张:“我们穆斯林处在被同化入非伊斯兰的文化的危险之中。”参见Peter Skerry, “The Muslim-American Muddle.” National Affairs, no. 9 (2011).
[9] Pew Research Center, Muslim Americans. 2.
[10] 英文原文“The crescent flag one day flying over the White House.” See Peter Skerry, “The Muslim-American Muddle.” National Affairs, no. 9 (2011). http://www.nationalaffairs.com/publications/page/the-muslim-american-muddle-preview.
[11] 英文原文为“Islamic thought and sources influenced and made important contributions both to the radical Enlightenment and the early American Revolution.”参见Zulfiqar Ali Shah, “Founding Fathers of America and Islamic Thought”, http://www.fiqhcouncil.org/node/18.
[12] 参见:https://georgewbush-whitehouse.archives.gov/news/releases/2001/09/20010917-11.html.
[13]然而,这一观点确实歪曲了历史事实。从伊斯兰教创立之始,穆斯林共同体便有军事的意味。以圣战这一概念为例,穆斯林有大小圣战之说,大圣战是为了伊斯兰式的生活同自己的邪念相斗争,小圣战则是同反对穆斯林的非穆斯林斗争。无论穆斯林如何为大圣战的概念辩解,都难以掩盖其理念中战斗的本性。从穆斯林的历史之初,对外的扩展和内战就十分频繁。在伊斯兰主义者津津乐道的黄金时期,即先知穆罕默德去世后的四个哈里发时期,穆斯林内部便为了领导权而发生第一次内战,并由于此次内战,穆斯林分成了逊尼派和什叶派两个支派。
[14]从数据上看,只有约5%的学龄穆斯林被其父母送去就读全日制伊斯兰学校。然而这并不能说明伊斯兰学校在穆斯林社群中不受欢迎。低就读率由几个原因组成:首先,伊斯兰学校在美国的数量并不多,不超过250所。很多穆斯林社会由于其人数或者客观条件的现实,譬如没有合适的校舍等,并没有自己的伊斯兰学校。其次,大多数穆斯林本身并不是虔诚的穆斯林,他们并不会一天去五次清真寺礼拜,他们更期待自己的孩子在美国社会获得世俗上的成功而非能够用阿拉伯语正确的背诵古兰经。拥有较好教育水准,美国的公立学校在近些年来由于奉行宗教中立的原则,并不会像早期移民经历的那样遭受歧视和敌意。因此将孩子送到公立学校就读并非不可接受。第三,许多伊斯兰学校的规模有限,在2006年的一项调查中发现,平均每所学校约100名学生。尽管近十年数字有所改变,譬如我所知道的学校规模都在两百名学生上下,但依旧规模较小。而穆斯林在美国的人口约300万人,三分之一未成年。因此伊斯兰学校只能满足极少数穆斯林家庭的需要。第四,即使伊斯兰学校有非常优异的学术表现,也会面临公立学校在生源上的竞争。例如麻省莎朗镇(Sharon, MA)附近尽管也有两所颇有名气的伊斯兰学校, 但莎朗镇本身便是麻省最好的学区之一。总之,穆斯林家长可以据自己的条件自由地选择公立或伊斯兰学校。Yvonne Yazbeck Haddad, Farid Senzai and Jane I. Smith, Educating the Muslims of America,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9, p.28.
[15] Peter Skerry, “Clash of Generations: The cultural contradictions of Islam in America”, http://www.weeklystandard.com/clash-of-generations/article/2000284.
[16] 英文原文“There is really one aim. To establish an Islamic identity, an American Islamic identity.” Martha Minow, Richard A. Shweder and Hazel Rose Markus, Just Schools: Pursuing Equality in Societies of Difference, Russell Sage Foundation, 2008, p.136.
[17] 参见Maxime Rodinson, Islam and Capitalism, 1st American ed, Pantheon Books, 1974.
[18]再以普世学校为例,其创办人不仅本人是医生,而且还在创办学校之前是许多当地阿拉伯裔或叙利亚裔的职业协会的发起人和创办人。而我采访的那位前校长,其本人不但有数学和工程的大学和硕士学位,更是为了学校的发展而自费去攻读了一个法律博士(Juris Doctor)学位。
[19] 英文原文为:“Our mission is to provide an education that is rooted in Islamic faith and ideals that draws upon the noblest Islamic traditions of 'Ilm, 'Ibadah, 'Ihsan and 'adl.” http://www.al-nooracademy.org/?page_id=19. Accessed on July 18, 2016.
[20] https://web.archive.org/web/20061013183305/http://www.masnet.org/articleinterest.asp?id=1959 accessed on July 18, 2016.
[21]我于2015年11月采访了一位德克萨斯学校的伊斯兰学校领导人,他曾服务于超过七所德州的伊斯兰学校,而且还曾经在伊斯兰学校美国联盟(Islamic Schools League of America, ISLA)这一组织里常年担任顾问。而这一数字也为芝加哥会议上的许多学校领导所证实。
[22] 英文原文为:“If you check his schedule, you will find he is smart at managing his time. And time is capital of life.”
[23]而我个人则十分讶异在整个毕业典礼期间,没有任何一个穆斯林试图跟我聊天或对我这个独自一人参加的陌生人产生丝毫的好奇。而当我参加的其他几次穆斯林的集会时,与会的穆斯林则更为愿意主动同我交谈,且与我交朋友。
[24] 英文原文为:“Friendly reminder: It is Sunnah to SIT DOWN even when Urinating.”
[25] 英文原文为:“how could it have emerged after Christianity, the religion to end all religions?” , Slavoj. “A Glance into the Archives of Islam.” Slavoj Archives (2006). http://www.lacan.com/zizarchives.htm accessed on July 18, 2016.
本文原载《文化纵横》2016年12月刊,原题为:“美国化vs伊斯兰化:对美国伊斯兰学校的观察”。图片来自网络。版权所有,欢迎个人分享,媒体转载请回复文化纵横微信号获得许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