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亨廷顿:伊斯兰与西方
《文明的冲突》作者塞缪尔·亨廷顿,国际政治研究领域著名学者,曾任美国哈佛国际和地区问题研究所所长。1993 年夏,他在美国《外交》杂志上发表了文章,引起国际学术界普遍关注和争论。作者认为,冷战后,世界格局的决定因素表现为七大或八大文明,即中华文明、日本文明、印度文明、伊斯兰文明、西方文明、东正教文明、拉美文明,还有可能存在的非洲文明。冷战后的世界,冲突的基本根源不再是意识形态,而是文化方面的差异,主宰全球的将是“文明的冲突”。
伊斯兰与西方
文 | 塞缪尔·亨廷顿
本文选自《文明的冲突》一书(2013年第一版)
一些西方人,包括比尔·克林顿总统在内,认为西方只是与伊斯兰极端主义暴力分子之间存在问题,而不是与伊斯兰世界之间存在问题。但是 1400 年的历史却提出了相反的证明。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不论是东正教,还是天主教和新教)的关系经常充满风暴,彼此将对方视为外人。自由民主主义和马克思列宁主义在 20 世纪的冲突,与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之间持续的、深刻的冲突关系相比较,不过是一种短暂和表面的历史现象。有时,和平共处占上风;但在更多情况下,它们的关系是一种激烈竞争的、发生不同程度热战的关系。约翰·埃斯波西托评论道:“历史的变化常常使这两个群体处于竞争之中,有时陷于争夺权力、土地和灵魂的殊死搏斗之中。”多少世纪来,两个宗教的命运在一波接一波时而停息、时而高涨、时而反冲过来的浪潮中沉浮。
从 7 世纪初到 8 世纪中叶,阿拉伯一伊斯兰教通过最初的向外扩张,在北非、伊比利亚半岛、中东、波斯和北印度建立了穆斯林的统治。伊斯兰教和基督教的分界线稳定了两个世纪左右。至 11 世纪末,基督教恢复了对地中海西部地区的控制,征服了西西里,占领了托莱多。1095 年,基督教世界发起了十字军东征。在此后的一个半世纪里,基督教徒试图在圣地和近东的毗邻地区建立起基督教的统治,但后来却节节败退,并于 1291 年失去了他们在那里的最后落脚点阿卡城。与此同时,奥斯曼土耳其人出现在历史舞台上。他们首先削弱了拜占庭,然后征服了巴尔干和北非的大部分地区,并于 1453 年占领了君士坦丁堡,1529 年包围了维也纳。伯纳德·刘易斯说道:“在将近一千年的时间里,从摩尔人首次在西班牙登陆到土耳其人第二次围攻维也纳,欧洲不断处于伊斯兰威胁之中。”伊斯兰文明是唯一使西方的存在受到过威胁的文明,而且这种情况至少发生过两次。
然而到 15 世纪,潮流开始转向。基督教徒逐步地收复了伊比利亚,于 1492 年在格拉纳达最后完成了这项使命。与此同时,欧洲航海技术的革新使得葡萄牙人和其他人先后绕过了穆斯林的中心地带,深入到印度洋和以远地区。也正是在这个时候,俄罗斯人结束了鞑靼人持续了两个世纪的统治。接着,奥斯曼人作出了最后的努力,于 1683 年再次包围了维也纳。他们在那里的失败标志着一个长时间退却的开端,包括巴尔干东正教徒摆脱奥斯曼统治的斗争、哈布斯堡帝国的扩张,以及俄罗斯人向黑海和高加索的急剧推进。在一个世纪左右的时间里,“带来灾难的基督教徒”变成了“欧洲病夫”。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时,英国、法国和意大利发动了致命的攻击,在奥斯曼帝国残存的土地上建立起了直接和间接的统治,只有土耳其共和国除外。至 1920 年,只有四个穆斯林国家——土耳其、沙特阿拉伯、伊朗和阿富汗——保持了独立而未受到非穆斯林统治。
西方殖民主义的退却缓慢地始于本世纪 20 年代和 30 年代,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急剧加速。苏联的瓦解使更多的穆斯林社会获得了独立。根据一项统计,在 1757-1919 年间,大约有 92 个穆斯林地区由非穆斯林政府统治;到 1995 年,在这些地区中有 69 个恢复了穆斯林的统治,穆斯林人口在其中 45 个独立国家中占绝对多数。1820-1929 年间,50% 涉及不同宗教的国家间战争是在穆斯林和基督教徒之间进行的,这一事实说明了这些变化中的关系的冲突性质。
造成这一发展中的冲突模式的原因,不在于诸如 12 世纪的基督教狂热和 20 世纪的穆斯林原教旨主义这些暂时的现象,而在于这两种宗教的本性和基于其上的文明。一方面,冲突是差异的产物,特别是穆斯林的伊斯兰教观念作为一种生活方式超越并结合了宗教和政治,而西方基督教则持有政教分离的观念。然而,冲突也产生于它们的相似性。这两种宗教都是一神教,与多神教不同,它们不容易接受其他的神;它们都用二元的、非我即彼的眼光看待世界;它们又都是普世主义的,声称自己是全人类都应追随的唯一真正信仰;它们都是负有使命感的宗教,认为其教徒有义务说服非教徒皈依这唯一的真正信仰。自创始起,伊斯兰教就依靠征服进行扩张,只要有机会,基督教也是如此行事。“圣战”和“十字军东征”这两个类似的概念不仅令它们彼此相像,而且将这两种信仰与世界其他主要宗教区别开来。伊斯兰教、基督教和犹太教还持有一种目的论的历史观,与其他文明普遍持有的轮转或静态观完全不同。
伊斯兰教和基督教之间暴力冲突的程度在历史上受到了人口增减、经济发展、技术变化和宗教义务强度的影响。伴随着 7 世纪伊斯兰教的传播,阿拉伯人向拜占庭和萨桑帝国大规模迁移,其规模和速度是前所未有的。几个世纪后的十字军东征在很大程度上是 11 世纪欧洲经济增长、人口扩张和“克吕尼复兴”“的结果,这一切使得动员大批骑士和农民向圣地进军成为可能。当第一次东征的十字军到达君士坦丁堡时,一位拜占庭人写道:就好像“整个西方,包括生活在亚得里亚海以远直至海格力斯灯塔的所有野蛮人部落都开始了大规模迁移,他们踏上远征之路,带着所有的一切挺进到了亚洲”。19 世纪的人口巨增再次使欧洲出现了人口爆炸,导致了历史上最大的人口迁移,移民涌入了穆斯林地区和世界其他地区。
一些类似的因素结合在一起加剧了 20 世纪末伊斯兰教和西方之间的冲突。首先,穆斯林人口的增长造成了大量的失业,使得新近投身伊斯兰事业的年轻人大为不满,给邻近的社会造成了压力,并导致了向西方的移民。其次,当伊斯兰复兴运动使穆斯林将其文明和价值观与西方相比较之时,对它们的独特性与重要性重新建立了信心。第三,西方同时向全世界推广其价值观和体制、维持军事和经济优势的努力,以及对穆斯林世界内部冲突进行的干预,引起了穆斯林强烈的不满。第四,共产主义的崩溃消除了西方人和穆斯林共同的敌人,使它们彼此将对方视为主要威胁。第五,穆斯林与西方人之间的接触和混居日益扩大,激发了他们各自的新的认同感,并认识到他们的认同有何不同,对各自的民族特性以及不同于他人之处有了新的认识。两者的相互作用和混居还加剧了在这一问题上的分歧,即:一个文明的成员在由另一个文明成员所控制的国家中的权利问题。20 世纪 80 年代和 90 年代,穆斯林和基督教社会的相互容忍程度都急剧下降。
伊斯兰和西方之间冲突再起的原因,在于权力和文化的根本的问题。谁统治淮?谁是统治者?谁被统治?列宁所界定的政治中心问题,是造成伊斯兰和西方较量的根源。然而,还存在着列宁或许会认为毫无意义的另一种冲突,即:由是与非的分歧而导致的孰是孰非的冲突。只要伊斯兰仍是伊斯兰(它肯定是),西方仍是西方(这一点存在较多的疑问),这两个伟大文明和生活方式之间的根本冲突在未来将继续决定它们之间的关系,甚至像在过去的 1400 年中一直决定着那样。
两者在大量实质性问题上的立场分歧或冲突,进一步激化了它们的关系。历史上的一个重大问题是对领土的控制,但是这个问题现在已相对不重要了。20 世纪 90 年代中期,在穆斯林和非穆斯林之间发生的 28 次断层线冲突中,有 19 次发生在穆斯林与基督教徒之间;与东正教徒的冲突为 11 次,与非洲及东南亚国家的西方基督教信徒之间的冲突为 7 次。在这些暴力或者潜在的暴力冲突之中,只有一次是直接沿着西方和伊斯兰之间的断层线发生的,即克罗地亚和波斯尼亚之间的冲突。西方领土帝国主义的实际终结和穆斯林的领土扩张迄今为止尚未重新开始,这造成了一个地理上的隔离带,使西方和穆斯林群体仅在巴尔干的少数地区直接接壤。因此,西方和穆斯林之间的冲突将更多地集中于广泛的文明间问题,诸如武器扩散、人权和民主、石油控制、移民、伊斯兰恐怖主义和西方干涉等,而不是领土问题。
冷战之后,这两个群体的成员都广泛地认识到这一历史性对抗正在日益加剧。例如,1991 年巴里·布赞看到了社会冷战正在“西方和伊斯兰之间”形成的众多原因,并指出,“在其中,欧洲可能处于前线。”
这一事态发展部分是由于延续了几个世纪的世俗价值观与宗教价值观的对抗,部分是由于基督教和伊斯兰教在历史上的敌对;部分是由于对西方力量的嫉妒;部分是由于对西方主导后殖民主义时代中东政治建构的仇恨;还部分地由于,在把伊斯兰文明和西方文明过去二百年间取得的成就作令人反感的比较时,所感到切痛苦和屈辱。
此外,他还指出:“在欧洲联合进程的关键时刻,与伊斯兰的社会冷战,有助于加强欧洲的全面认同。”因此,“西方应当拥有一个坚实的共同体,它不仅能够支持与伊斯兰的社会冷战,而且还能够对其采取鼓励政策。”1990 年,西方有重要影响的伊斯兰学者伯纳德·刘易斯分析了“穆斯林愤怒的根源”,并作出了这样的结论:
现在应当清楚的是,我们正面临着一种情绪和一个运动,它们远远超出了问题和政策,以及推行它们的政府的层面。除了文明的冲突,它不会是别的——它或许是不理智的,然而却肯定是一个古老对手对我们的犹太教-基督教传统、我们世俗的现在,以及这两者在世界范围的扩张所作出的具有历史意义的反应。
在伊斯兰社会群体中也产生了类似的看法。一位很有影响的埃及记者穆罕默德·锡德一艾哈迈德 1994 年说道:“明确无误的迹象表明,犹太教一基督教的西方伦理和伊斯兰复兴运动之间的冲突正在加剧,它正从西方的大西洋伸展到东方的中国。”一位杰出的印度穆斯林在 1992 年预言:西方“下一步面临的无疑是来自穆斯林世界的对抗。从马格里布到巴基斯坦,一场席卷伊斯兰国家的建立世界新秩序的斗争即将开始”。一位突尼斯著名律师则认为,这场斗争已经开始:“殖民主义试图破坏伊斯兰的所有文化传统。我不是一个伊斯兰教徒。我认为不是在宗教之间,而是在文明之间存在着冲突。
20 世纪 80 年代和 90 年代,伊斯兰国家的整个趋势是反西方的。这部分地是伊斯兰复兴运动,以及对所谓的“gharbzadegi”即西方毒化穆斯林社会作出反应的自然结果。“无论其具体的宗派形式是什么,再次确认伊斯兰教意味着摈弃欧洲和美国对当地社会、政治和道德的影响。”穆斯林领袖们过去的确告诉过他们的人民:“我们必须西方化。”然而,如果他们是在 20 世纪最后四分之一的时间内讲这番话,一定会受到孤立。确实,我们难以找到任何一个赞扬西方价值观和体制的穆斯林,不论是政治家、官员、学者、商人还是记者。相反,他们会强调其文明与西方文明之间的差异,其文化优越性,抵制西方的猛烈进攻以保持其文化完整的必要性。穆斯林害怕和憎恨西方的力量及其他对他们的社会和信仰构成的威胁。他们认为西方文化是物质主义的、腐败的、颓废的和不道德的。他们也认为西方文化具有诱惑力,因而强调抵制西方文化对其生活方式的影响。穆斯林攻击西方的,不再是信仰有缺陷的、错误的宗教——至少还算是“书本上的宗教”,而是越来越激烈地攻击西方根本不信仰任何宗教。在穆斯林眼中,西方是世俗主义的和无宗教信仰的,因而也是不道德的,与产生这些现象的西方基督教相比这些是更大的罪恶。冷战期间,西方将其对手视为“不信神的共产主义”;在冷战后的文明冲突中,穆斯林则将对手视为“不信神的西方”。
认为西方骄傲自大、物质主义、压制他人、残忍、颓废的,不仅有原教旨主义的伊玛目们,还有很多被西方视为天然盟友和支持者的人。穆斯林作者在 20 世纪 90 年代出版的著作中,没有哪部像法蒂玛·默尼斯所著的《伊斯兰教与民主》那样在西方受到过如此的赞扬。西方人普遍称赞该书是一个现代自由穆斯林女性的勇敢言论。然而,在这部书中,西方的形象并未得到恭维,她指出:西方是“军国主义的”和“帝国主义的”,而且通过“殖民恐怖”伤害了其他国家(第3、9页)。作为西方文化标志的个人主义是“万恶之源”(第8页)。西方的力量是可怕的,只有“西方才能够决定卫星是用来教育阿拉伯人,还是用来向他们投放炸弹……西方摧残我们的潜力,用它的产品和充斥所有频道的电视剧和电影干扰我们的生活……(它)是摧残我们,抢占我们的市场,控制我们的宝贵资源、首创性和潜力的力量。这是我们对形势的看法,海湾战争则证实了我们的感觉”(第146、147页)。西方“通过军事科研构建自己的力量,然后把研究成果卖给不发达国家”,这些国家是“被动的消费者”。为了使自己摆脱这种依附地位,伊斯兰必须培养自己的工程和科技人员,生产自己的武器(她没有指明是核武器还是常规武器),“摆脱对西方的军事依赖”(第43、44页)。再重复一遍,这些并不是一个留着长胡子、穿着长袍的阿亚图拉的看法。
不论政治或宗教观点如何,穆斯林一致认为在他们的文化和西方文化之间存在着根本的差异。正如赛伊克·卡诺什所说的:“根本问题在于我们的社会是建立在与西方不同的价值观念之上的。”一位埃及政府官员说:美国人“来到这里,希望我们变得与他们一样。他们对我们的价值观念和文化一无所知”。一个埃及记者也持这样的看法:“(我们)是不同的,我们有不同的背景、不同的历史。因此,我们有权利有不同的未来。”不论是流行刊物,还是严肃的穆斯林学术出版物都反复描述所谓的西方阴谋,以及西方支配、羞辱和颠覆伊斯兰体制和文化的企图。
反对西方的反应,不仅可从伊斯兰复兴运动智囊人物的攻击中,而且可从穆斯林国家政府对西方态度的变化中看出。后殖民时期初始,穆斯林国家政府的政治、经济思想体系和政策一般是西方式的,其对外政策是亲西方的,只有阿尔及利亚和印度尼西亚几个例外,因为它们的独立是民族主义革命的结果。然而,伊拉克、利比亚、也门、叙利亚、伊朗、苏丹、黎巴嫩和阿富汗的亲西方政府,一个接一个地被较少认同西方或者明确反对西方的政府所取代。其他国家的取向和结盟关系也在朝这一方向发展,但变化没有如此剧烈,这些国家包括突尼斯、印度尼西亚和马来西亚。美国在冷战中的两个最坚定的军事盟友——土耳其和巴基斯坦,在国内受到了来自伊斯兰主义的政治压力,它们与西方的关系经受着日益增大的压力。
在穆斯林国家中,1995 年时比 10 年前明显地更亲西方的国家唯有科威特。西方在穆斯林世界的亲密朋友,不是像科威特、沙特阿拉伯以及海湾酋长国那样在军事上依赖西方,便是像埃及和阿尔及利亚那样在经济上依赖西方。20 世纪 80 年代末,当苏联很明显已不再可能或者不愿意向东欧提供经济和军事支持时,东欧的共产党政权纷纷垮台。如果西方明显地不再可能维持其穆斯林卫星国政权,那么它们很可能遭到同样的命运。
在穆斯林反西方情绪增长的同时,西方对“伊斯兰威胁”的关切也在增强,特别是担心穆斯林极端主义造成的威胁。伊斯兰被视为核扩散和恐怖主义的一个根源,而且在欧洲被视为不受欢迎的移民的来源。这些是公众和领导人共同的关切。例如,在 1994 年 11 月的一次抽样调查中,当被问到“伊斯兰复兴”是否对美国在中东的利益构成了威胁之时,在 35000 个对外交政策感兴趣的美国公众中,有 60% 的人回答“是”,只有 28% 的人回答“不是”。在一年以前的随意抽样调查中,当被问及哪个国家对美国来说最危险时,在答案中名列前三位的是伊朗、中国和伊拉克。同样,在 1994 年所作的一项调查中,当要求确认什么是对美国的“最大的威胁”时,72% 的公众和 61% 的对外政策领导人认为是核扩散,69% 的公众和 33% 的领导人认为是国际恐怖主义——这两个问题与伊斯兰都有着广泛的联系。此外,33% 的公众和 39% 的领导人认为是有可能扩张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欧洲人的态度也大体如此。例如,在 1991年春, 51%的法国公众认为对法国的主要威胁来自南方,只有 8% 的公众认为来自东方。法国公众最担心的 4 个国家都是穆斯林国家:伊拉克 52%;伊朗 35%;利比亚 26%;阿尔及利亚 22%。西方的政治领袖,包括德国总理和法国总理也表示了同样的关切。北约秘书长于 1995 年宣称,伊斯兰原教旨主义对西方来说“至少像以前的共产主义一样危险”,克林顿政府的一位“资深官员”则指出,伊斯兰是西方在全球的对手。
在来自东方的威胁实际上消失之后,北约的计划便日益针对来自南方的潜在威胁。一位美国军事分析家 1992 年说:“南方的防线”正在取代中央防线,“而且很快会成为北约的新前线’‘。为了对付来自南方的威胁,北约的南方成员国——意大利、法国、西班牙和葡萄牙——开始了联合军事计划和军事演习,同时向马格里布各国政府请教对付伊斯兰极端分子的办法。这些假想的威胁也为大量美军在欧洲的存在提供了理由。美国的一位前高级官员说:“尽管美国在欧洲的部队不是解决原教旨主义的伊斯兰所造成问题的灵丹妙药,但是这些部队确实对这一整个地区的军事计划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还记得 1990 年至 1991 年美国和来自欧洲的法、英部队在海湾战争中的成功部署吗?海湾地区的人都记得。他或许还应加上一句,他们带着恐惧、愤怒和仇恨记得这一切。
鉴于穆斯林和西方相互的普遍看法,以及伊斯兰极端主义的兴起,伊斯兰和西方在 1979 年伊朗革命之后展开文明间的准战争便不足为怪了。称其为准战争有三个原因。首先,它不是整个伊斯兰与整个西方争斗,而是两个原教旨主义国家(伊朗、苏丹),三个非原教旨主义国家(伊拉克、利比亚、叙利亚)和各类伊斯兰主义组织,在沙特阿拉伯等其他穆斯林国家的财政支持下,与美国,有时还与英国、法国、其他西方国家和集团,以及与以色列和一般犹太人之间的争斗。第二,称其为准战争,是因为除 1990-1991 年的海湾战争外,它们之间的争斗是靠有限的手段进行的:一方采取恐怖主义,另一方采取空中打击、秘密行动和经济制裁。第三,暴力冲突虽在继续,但并非是连续不断的,它包括一方引起另一方反应的断断续续的行动。然而,准战争仍然是战争。即使不将 1991年1-2 月在西方轰炸中丧生的成千上万的士兵和平民计算在内,伤亡人数也达到了数千人,而且在 1979 年之后实际上每年都有伤亡。在准战争中死亡的西方人比在海湾的“真正”的战争中死亡的人数还要多。
此外,双方实际上都将这种冲突视为战争。霍梅尼早先曾非常准确地说过:“伊朗实际上是在与美国打仗。”卡扎菲则定期宣布对西方进行圣战。其他极端主义组织和国家的穆斯林领袖也持同一腔调。在西方阵营,美国将 7 个国家列为“恐怖主义国家”,其中有 5 个是穆斯林国家(伊朗、伊拉克、叙利亚、利比亚、苏丹),另外 2 个是古巴和北朝鲜。这等于将它们视为敌人,因为这些国家正在用它们所能支配的最有效的武器攻击美国及其盟国,因而这也就是承认与这些国家处于战争状态。美国官员反复指责这些国家“违法”、“反动”、“无赖”——从而将其置于文明的国际秩序之外,使其成为多边或双边对抗措施的合法目标。美国政府指责国际贸易中心爆炸案的制造者企图“对美国发动一场城市恐怖主义战争”,指责计划在曼哈顿进一步制造爆炸案的密谋者是“卷入一场反对美国的战争”的“战士”。如果穆斯林宣称西方对伊斯兰开战,如果西方人宣称伊斯兰集团对西方开战,那么就似乎有理由认为某种非常类似于战争的活动正在进行。
在这场准战争中,双方都在利用自己的实力和对方的弱点。从军事角度看,它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场恐怖主义对空军的战争。奋勇的伊斯兰斗士利用西方的开放社会,向所选择的目标放置汽车炸弹;西方的职业军人则利用伊斯兰国家的开放天空,向所选择的目标投放高精确度的炸弹。伊斯兰参战者阴谋暗杀杰出的西方领导人;美国则谋划推翻极端主义的伊斯兰政权。在 1980-1995 年的 15 年中,根据美国国防部的说法,美国在中东参与了 17 次军事行动,其目标全部是穆斯林。美国没有对任何属于其他文明的人民采取过类似形式的军事行动。
除海湾战争外,双方迄今都将暴力程度控制在适当的低水平,以避免其暴力行动引起全面的战争。《经济学家》杂志评论说:“如果利比亚命令它的一艘潜艇炸沉美国的客船,美国将视其为政府的战争行动,而不会要求引渡潜艇指挥员。原则上说,利比亚特工人员爆炸客机的行动也是如此。”然而,这场战争的参与者相互使用的暴力手段,均超过了美国和苏联在冷战中相互直接使用的手段。除个别例外,冷战期间双方都不曾有目的地杀害对方的平民,甚至军事人员,但这种情况在准战争中屡屡发生。
美国领导人声称,卷入准战争的只是少数穆斯林,而且他们的暴力行动遭到了大多数持温和态度的穆斯林的反对。这可能是真实的,但是缺乏证据。在穆斯林国家从未发生过对反西方暴力行动的抗议。穆斯林国家的政府,甚至与西方友好、依赖西方并陷入了困境的政府,在谴责反西方的恐怖行动时也作了令人惊讶的保留。另一方面,欧洲国家政府和公众大多支持而极少批评美国对其穆斯林对手采取的行动,这与冷战时期他们时常竭力反对美国针对苏联和共产主义采取的行动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文明冲突中,与意识形态的冲突不同,亲缘关系决定立场。
西方面临的根本问题不是伊斯兰原教旨主义,而是一个不同的文明——伊斯兰,它的人民坚信自身文化的优越性,并担心自己的力量处于劣势。伊斯兰面临的问题不是美国中央情报局和国防部,而是一个不同的文明——西方,它的人民确信自身文化的普遍性,而且确信,尽管他们的优势正在下降,但这一优势仍然使他们有义务把他们的文化扩展到全世界。这些是造成伊斯兰和西方冲突的根本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