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全国“血荒”咋破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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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特稿 | 失血的春节）

本文转自公众号：财新网 （微信ID：caixinwang ）

多名患者的血小板持续下降至警戒线之下，却不能及时补充：春节断血根源何在？

文| 特约作者 石溪 刘博涵 记者 萧辉

　　“我实在是太累了，想休息一会儿，睡一会儿。”

　　陈曦的除夕夜是在北大人民医院海淀院区的病房度过的。他今年21岁，患有白血病，除夕夜陈曦的血小板指标降低到1，他连续在微博、微信朋友圈等社交媒体求助，“急求AB+型血小板”“急需急需急需”。

　　春节期间，北京“血荒”风波再起。据财新记者了解，患者最急需的主要是成分血当中的血小板。互助献血2月10日叫停后，多名血小板计数徘徊在个位且仍在下降的患者一度无“板”可用。

　　陈曦正处于化疗后再次病情复发的治疗阶段。他当天便血加尿血，但医院仍没能安排输“板”。在过去的一周时间里，陈曦的血小板计数维持在20以下，疲惫、困倦、头晕、牙龈出血等典型症状仍然困扰着他。

　　截至发稿，记者始终没有再接到陈曦的消息。据病友群消息，陈曦已经出现内脏出血。

　　在人体各类血项标准中，正常人的血小板在125到350个计数单位之间。按照医生的医嘱，血小板计数低于50，患者就要“限制活动”，低于30，就要“卧床休息”，以免引发鼻腔、口腔等外出血和更为严重的胃、肠、脑部的内出血，危及生命。同时，患者需及时补充血小板，恢复凝血和止血功能。

患者家属自发统计的AB型和B型血小板需求情况。北京市卫计委于2018年2月10日，即春节前夕叫停互助献血。这使得过去主要依靠互助献血获得血小板以维持生命的患者和家属顿时陷入困境。图由患者家属提供

　　从外地来京陪妻子到人民医院进行骨髓移植的周民告诉财新记者，因为没有足够的血液，他们的手术可能也要推迟。“因为血叫停，有好多人家在做手术，都停掉了，住院的也不用药了，就因为没血” ，周民说。

　　2月10日，北京市卫计委叫停“互助献血”，引发诸多依赖输血救命的患病家庭恐慌。（参见“北京互助献血遭叫停 患者急需救命血”）

　　在此之前，白血病、再生障碍性贫血等血液病患者的家属，主要通过“互助献血”，定向取得紧俏的血小板，以便将患者的血小板计数维持在30以上、50以下甚至更高的水平。有患者家属表示，以往“互助献血”相对稳定的输血预期，使患病家庭能够不为缺血忧心。

　　患者的呼声引发社会关注。2月15日，北京红十字会血液中心发布一份“血液供应情况通报”，称已从外省调剂调入血液，“供应是有保证的”。

　　但财新记者获知，相当一部分患者的用血需求未得到及时响应。一位接近北京红十字会血液中心的人士表示，春节期间血库储备维持的仅是急救供血所需用量。

　　救命血小板没了？

　　多位白血病患者急需补充血小板，但医院不能及时开出输血单。最短缺的是AB型和B型血小板。

　　截至财新记者发稿，由北大人民医院海淀院区患者家属自发组织的“AB和B板需求群”已有接近90人加入。组织者提供的“清河患者AB板和B板需求统计”（下称“清河统计”）显示，急需血小板的患者广泛分布在化疗期间、移植舱中、回输、移植后等多个阶段。覆盖的病种也包括多种类型的白血病和再生障碍性贫血等。

　　“我家属现在北大人民医院的ICU，需要B型红细胞和血小板。尽管我们人在ICU，但医生早先说我们是普通病房，调不出急救用血。现在他的血小板计数已经降到十几，还在大出血，医院调到了血小板，但现在还没有输上。”家属陈怡在2月18日凌晨告诉记者。

　　以白血病为例，患者的血小板持续下降，应及时补充。财新记者查询《临床输血技术规范》，其附件四《内科输血指南》中规定：“血小板（10-50）×10^9/L 根据临床出血情况决定，可考虑输注；血小板计数＜5×10^9/L 应立即输血小板防止出血。”

　　也就是说，患者血小板数量在10-50个单位之间时，即应根据临床表征可补充血小板。但据财新记者了解，目前有关医院批准患者输“板”的临界标准门槛一再提高。

　　“常规（的急救用血小板标准）是20-30，但是每个医院急救标准不一样。”多位患者向财新记者展示医生对“急救用血标准”的回复。

　　2月18日，陈曦告诉记者，“我的血小板降到1，医生非常帮忙，到处找血，终于输上了”，但当时陈曦的血小板指标已经远远低于患者们熟悉的常规标准。

检验报告显示患者陈曦（化名）的血小板计数为1。因为北京叫停互助献血，AB型血小板紧缺。陈曦告诉记者，2月15日，全北大人民医院只有1个单位的AB型血小板。由于无血小板可用，他的血小板计数一度降到1。而正常人的血小板计数为125-350。图由患者提供

　　“清河统计”显示，据不完全统计，血小板计数降到个位数的患者有5名，低于30的有16名。而上述患者血小板计数下降的速度在每天10-20个单位。

　　患者家属杨金水头发花白，眼中布满红血丝。他的儿子17岁，患白血病，做完骨髓移植后发生严重感染。2月17日，杨金水告诉财新记者，由于血小板等血项数值过低，他儿子血小板指标44，不算最低，但如今“约不到血”，就无法使用效果更好但会“杀血项”的抗感染药物。 “可能要完了，真的要完了。”他望着医院的天花板，自言自语。

　　一个病友的经历是陪伴妻子在北京治疗白血病的沈一石的噩梦。据他回忆，互助献血停止前，那位患者的家属依赖医院调血小板。“他们想着要是患者危急了，医院一定会给血小板。但医院最后真的没有血小板给他。”沈一石回想起来，那位病友抱着脸盆“哇哇吐血”，浑身紫胀，意味着皮下全都是无法凝止的出血。

　　春节断血？

　　对于血小板等血液成分长期徘徊低位的重症患者而言，互助献血恰在春节前叫停，时机选择实为严酷。

　　每逢春节，北京全市的血液供给就随着人群的大规模返乡跌至全年中的最低谷。据财新记者了解，按血液成分区分，目前的无偿献血分为捐献全血和成分血两种类型。两类捐献都在假期跌至低谷。

　　据财新记者了解，血液捐献之后，全部都用于分离为成分血，包括血浆，红细胞，血小板等，再根据患者需求分配使用，其中的血小板称为手工浓缩血小板。除此之外，血小板还可以直接捐献，称为机采血小板。

　　手工浓缩血小板来自于很多位捐血者，8-10人份的血液才能制备出相当于一个人捐献机采血小板的容量。北京市协和医院输血科主任甘佳介绍，患者治疗中用到的一个单位血小板，相当于两到三升全血中的血小板含量，“只用全血是不现实的”。据财新记者了解，因浓度高、疗效好，目前绝大部分患者所输都是机采血小板，患者对直接捐献的成分血依赖性很高，而捐献成分血的主力则是互助献血。

　　目前，北京市除九台左右配备了分离机的单采车具备移动捐献机采血小板的能力外，献血者只能到四个血站的机采血小板点捐献成分血，而由于网点数量的限制，单采车一般用于在大学校园中开展宣传和采集血液。

　血小板计数极低患者身上的出血点。陈曦告诉记者，血小板极低的情况下，自己会有很大的出血风险，一旦出血，将很难凝血。很多病人身上会有显著的出血点。血小板越低，出血点的颜色越深，数量越多。图片由患者家属沈一石（化名）提供

　　2月17日，财新记者来到设在北京东城区新世界商城门口，停放在此的献血车是北京市红十字会血液中心2018年春节期间设置的30个街头献血点之一。

　　即使地处相对繁华的商业区，当日新世界商城门口的人流量也显著小于节前。这里每天安排九个小时的采血工作，但绝大部分时间里，献血车上只有守候的两名工作人员，无人问津。在匆匆经过献血车的人中仅极少有人驻足，而停留者犹豫片刻后也大多径直离去。

　　虽然血液捐献点门庭冷落，但前述北京市血液中心通报对外宣布，当期储备和日常采血量能够适应临床用血需求。

　　血液中心披露：截至2月14日晚，中心库存血小板共有327袋，各类血型均衡，北京市本地血小板的采集量每天在100袋以上，节日期间血小板用量通常每天不超过100袋；同时“红细胞和血浆供应充足”。血液中心通告安慰人们称可以“安心过节”。

　　但多家医院实际用血量的总需求可能远超血库供给。据财新记者获得的一份航天中心医院向北京卫计委提交的报告称：“每天中心血站公共库仅能提供0-2个单采血小板，而航天中心医院血液科病房每日平均需要25-30个单采血小板，中间存在巨大缺口。”

　　患者们也并没有真正安心。人民医院患者家属杨海告诉记者，感染期间，妻子单日的医疗费用超过一万元。治疗的拖延不但意味着对生命的威胁，也意味着更沉重的负担。

　　来自辽宁的沈一石的妻子37岁，已经出院在家疗养。为了提供类似医院无菌舱一般的无菌环境，沈一石必须在距离医院15分钟路程的范围内租一套两居室。一间房间给妻子创造封闭的居住环境，另一间供自己和照顾妻子的岳母使用。这样一套两居室，每月的租金为7200元。

　　互助献血依赖

　　2月18日晚间，杨海的妻子终于输上了血液中心批给人民医院的AB型血小板。他妻子的血小板指标当时已经降低到4个单位。

　　此前杨海心急如焚，一直在找血源，希望能早一点缓解症状。17日他没能从医院“约到血”，转头打了市长热线，才有了进展。

　　对于情况和杨海类似的大多数患者家庭而言，他们不知道未来这种等血救命的束手无策，会不会成为常态。

　　早在2012年12月，北京红十字会血液中心主任刘江便对财新记者分析过缺血常态化的趋势，曾表示，北京、上海、广州等医疗资源高度集中的城市，血荒最难缓解。刘江当时以北京为例指出：“全国各地的患者都到北京看病，仅仅依靠北京本地的无偿献血肯定是不够的。”（参见“血荒求治”）

　　财新记者查询北京市血液中心工作人员所撰写的文章，其中透露，早在2010年前后，北京市年用血量就超过100吨，居全国之冠。

　　现实中AB型和B型血小板的紧缺程度，还反映出此轮北京血荒中的偏型问题。2017年5月发表于《国际输血及血液学》杂志的《北京市街头无偿献血者人群结构分析》一文明确指出，献血者中AB血型显著少于其它血型。

　　北京叫停互助献血前，患者通过血头购血，结束后，通过微信转账向血头付款 。图由患者家属陈雪霜（化名）提供

　　“从长期来讲中国乃至全球的供血都是紧平衡。”前述接近血液中心的相关人士向记者解释，血液供应问题并非中国特有，而是具有全球性。参照世界卫生组织推荐的标准，全国人口献血率达到1%至3%方可基本满足该国的临床用血需求。而直到近两年，中国的人口献血率才将将触及这一标准的下限。

　　中国的“1%”不完全是无偿献血的贡献，其中还有相当一部分得益于互助献血政策。

　　“为保障公民临床急救用血需要，国家提倡并指导择期手术的患者自身储血，动员家庭、亲友、所在单位以及社会互助献血。”——1998年的《献血法》正式认可了互助献血作为无偿献血的一种方式。然而，这条规定真正落到实处，则是到了血液供给问题日趋严重、全国“血荒”问题频发的2010年前后。

　　2010年北京市互助献血量仅为3000个单位；而到2011年，这个数字就飞涨到了前一年的十倍。

　　“互助献血因为有立即的用血需求，能够快速及时地提供临床用血、并通过用血事例教育公众，扩大献血者队伍。”根据北京市红十字血液中心的统计，在临床用血量每年增长10%到15%的情况下，互助献血的落实推广的确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供血压力，而在“血荒”高发的春节前后助力尤其明显。

　　随着人群规模的扩大，互助献血背后的问题也迅速暴露。据财新记者梳理，近年来不乏常驻血站的血头、卖血者被查处的案例。此外，某些医院以满足一定量的互助献血方可配给血液为由“要挟”患者家属的报道层出不穷，各种医患矛盾更是因血而起。

　　北京市红十字血液中心的周倩等人在2014年在《北京医学》发表的一份统计分析显示，北京地区全年机采血小板的献血者中，互助献血者所占比例已迅速上升到18.63%，相较前一年占比增加了3.5倍以上。与此同时，个人献血人数则下降了13.37%。

　　《临床血液学杂志》2017年发表的统计数据则显示，亲属互助献血的无偿献血者直抗阳性退血率连续增长，从2014年的0.35‰增长至2016年的1.62‰。这表明，通过互助献血采集的成分血报废率显著高于其他血源。

　　缺口难填

　　北京市血液中心也曾试图探索稳定供血的新出路。

　　周倩等人2014年在《中国输血杂志》撰文透露，早在2011年，血液中心就试图通过电话招募引导北京市常住人口中的互助献血人群转变为固定的成分献血者。孰料，先后两轮招募的效果都不尽人意。在接通电话的千余名互助献血者中，只有92人同意再次登记无偿献血，最终成功献血者仅占7.6%。

　　时下，互助献血仍是无偿献血，尤其是个人捐献机采血小板存在缺口的必要补充。该政策叫停后，一些较为重视血液病专科的医院压力巨大。

　　早在2月9日，航天中心医院血液科全体员工向北京卫计委和中心血站提交一份报告，表示将发动医护人员无偿献血，保障本院患者需求，同时希望能够在医院建立义务捐献单采血小板的绿色通道。

　　这份按上了几十个红手印的报告称，如果病人不能及时输注血小板，患者会出现严重出血危及生命，北京市卫计委取消互助献血，令病人的生命受到严重威胁。

　　北京儿童医院血液科40多名患儿家长，也拟就了一份请愿书，希望血站允许儿童医院开设献血点，让家长能够自发组织定向给儿童医院无偿献血。

　　该请愿书称：“一直以来我们在与病魔抗争的同时，也在默默承受着供血紧张带来的风险和痛苦……我们十分理解文件出台的原因和目的，也期盼血液的供需矛盾能彻底解决。要知道这需要一个过程，但是这个过程中可能就会有孩子因不能及时输血而失去鲜活的生命。因为我们知道目前的血液供应存在巨大缺口！”

　　离北大人民医院（海淀院区）1公里外的北京地铁8号线永泰庄站，北京市献血办公室的献血宣传标语。但是，有相当一部分公众并不清楚捐献全血与捐献血小板等成分血的区别。图/财新记者 王宇

　　然而，并非所有患者亲属朋友都符合条件，而面对用血量较多的疾病和手术，患者家庭也势单力薄，难以满足患者需求。

　　2月16日，北大人民医院海淀院区的家属自愿组成“清河16号献血小分队”，出发人数21人，但由于重感冒、身份证登记有误、半年前手术和其他不明原因，有5人未能报名成功，这一批捐献者，在2月17日，应到16名，但最后实到14名。经过血液中心体检，又有3人因血小板数量不足、血脂高等原因被剔除。最终只有11人献血成功，最终院内互助献血成功率为52%。

　　沈一石妻子最后一次输血小板是2月12日，他卡着互助献血的最后一天为妻子约到了血。到了2月17日，他妻子的血小板指标又降低为36，身上的出血点逐渐增多、颜色加深。

　　沈一石自觉一向稳妥，这次他慌了，不能找血头，也很难献血自救。他不知怎样才能及早为妻子输血。

　　血头并未随着互助献血的叫停而消影。只是家属内部极力反对引入血头，“万一出问题，这唯一的通道也会被封死。谁敢冒着让其他病人失去生命的风险做这件事？”沈一石说。■

　　（文中患者均采用化名）

　　附：2018年春节期间北京街头采血安排

来源：北京红十字会血液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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