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文茜：千万不要活越长，人越苦

我在台湾看到两种因时代变迁而出现的长寿之人。

一种没有经过战乱，由于身体底子好，活得长。他们多半本省籍，除非是原本大家族，大概皆为白手起家。就算富裕，也早已养成非常节俭的习惯。

当年台北的所谓「富人」，就是有能力从美军驻台顾问团大兵手中，买台凯迪拉克，家里有冰箱、电视，还有：也是靠关系向美军军官买来的冷气。

那个年代最富有的企业曾在 1970 年代响应蒋介石盖「中山楼」，纷纷在旁盖了些别墅。一栋才五万台币，包括新光集团、义美集团、台玻集团、吴三连、名医⋯⋯皆留下足迹。

说是富豪之宅，如今看起来也就是两层楼贴上二丁挂（一种外墙转）的房子，院子五十坪，有停车位。和今日信义区的台北豪宅相比，好像纽约与菲律宾之差。这些迹象反应出那个年代，台湾人的贫穷。

所以钱对多数现在过了八十的老一辈来说，几乎是一切真理。他们年轻时打拼，养成勤俭价值观，但也往往对金钱以外的事物欠缺兴趣。

70年代的台北

例如我的母亲，她曾经喜爱音乐，后来不爱了；喜欢画画，后来不画了；除了穿衣打扮赚钱，她没有别的人生目标。

这是一种自我牺牲，成全了后代子孙。但他们长寿了，钱只会少不会多，生命只会减不会多，活下来了却日日目睹自己体能衰退，天天惧怕死亡，于是得了虑病症。

年轻时纵横商场，老来纵横医院。每隔一段时间即怀疑自己得了什么癌细胞，一天到晚血压量十几次，关心他们的医生一天得接到十多通恐慌电话，于是慢慢把她当拒绝往来户⋯⋯

她们仍然活著，但把生命给予他们的幸运空间，腾给了恐慌。

不阅读，不听音乐，不看山水。如果健康，就找身边家人的麻烦，来场亲子战。因为生命实在太无聊，也太匆促，不能空白，不可以停顿一下。

统计显示，2016年开始

台湾65岁以上老人已经超过14岁以下幼儿

图片：The News Lens 编辑 Yang

另外一类老人却很特别。他们是外省老兵，年轻时等于已经死过一次，看着同袍死，看着兄弟尸体扔掷野外，没得埋葬；下一刻就是自己吧！侥倖居然活下来，跟着国民政府迁台，人生的过去一切切断，爸爸没了，妈妈没了，想家是恨、是苦、也是罪。

不知为何，这些青少年时期吃不饱、活不过的人，到老居然相当多人身体硬朗，90岁还可以打拳弯腰，对于病痛一笑置之；对于死亡，淡然从容。

有的没事干，还把讣闻先写了，只留下日期空白，蒙主宠召时孩子填上，发丧了。

痛痛地来，轻轻地走。

或许你也有父母正在这个年岁，他们也有不同面对死亡的态度。

看过生死，才能看淡生死

图：台湾老兵李熹宗

我回看上一辈的先后不同苦和难，告诉自己，戒之，慎之。好好给自己准备一种态度，从容不迫地面对老年。把过了 60 的每一天，都当成多出来的。好好活着，认真付出，尽力跳出自我。

扛着一个等待死亡的我，恐惧、不平、遗憾、悲伤⋯⋯这种老去法，不叫长寿，叫「长苦」。

千万不要活愈长，人愈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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