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展小剧场 | 新城与旧序：西哈努克港之浮世绘（一）
“发展小剧场”是Diinsider新开辟的栏目。“扎根基层”是Diinsider的理念之一，该栏目收集了团队成员们身在田野时耳闻目睹的小故事，经过改编生动再现了时代发展大背景下的社会冷暖和百态人生。
本文字数：6059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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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2019年11月，我们团队对柬埔寨西哈努克港进行了为期2周的调研走访。在回顾调研旅途的时候，团队成员不约而同地想到了狄更斯在《双城记》的开头：“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面前有着各样事物，人们面前一无所有；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一座城市，在中国人和西方人、投资者和援助者、外来人和当地人眼中，却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这些不同利益相关方之间的分歧，也导致我们的调研报告未能完成。最终我们决定以故事的形式将它写下来，也希望能从不同视角入手，为弥补分歧提供一点思考的空间。
本文基于真实故事改编，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我靠！隔壁老王又发了！”一大早裹在被子里刷朋友圈的伯伦忍不住喊出了声，把蒙头大睡的媳妇也给吵醒了。“又怎么了？”媳妇嘟囔了一句。已经化身柠檬精的伯伦完全没心思理她，心里悔过一万只草泥马。
老王50出头，早先做包工头攒了一点钱。2005年初，趁着在北京做项目的时候在五环外买了两套房，希望儿子以后能在北京上学、工作、成家立业。悲催的是儿子只考上了北京的民办学校，毕业后难以在北京立足，只能回老家谋生。没想到的是，房价不知不觉在近10年间却翻了10倍。老王把北京房子卖了，回四川老家给儿子搞定了份体制内工作、买了房买了车，算下来剩的钱，在三线城市也实现财务自由了，这比多年做包工头的回报要高得多。尝到炒房甜头的他，在半退休的状态下，四处旅游，游山玩水的同时也在寻找下一个炒房地点。
老王深知自己暴富全靠中国几十年来的发展红利，所以一早就打定主意将目标放在发展中国家。地理位置接近、文化相近的东南亚国家很快成为其首选，加上国内兴起的看房旅行团，短短2年时间他将泰国、越南、缅甸等东南亚国家转了个遍，其中最感兴趣的是柬埔寨。选择柬埔寨的原因，首先是政治稳定，首相洪森已执政近30年之久。其次是与中国关系非常友好，与巴基斯坦齐称“柬钢巴铁”。柬埔寨也是“一带一路”重点国家，吸引了大量中国投资。另外柬埔寨发展水平低，是东南亚最不发达国家之一，因此柬埔寨的物价和房价都相对低廉。即使是首都金边，较好地段房价也只有约1万人民币/平米，相当于国内三线城市。但即使是1万元的房价，老王仍然觉得贵了。几次考察后，他看中了柬埔寨第二大城市，也是唯一的深水港——西哈努克港。
2018年春节过后，老王就只身前往西港开始了新的淘金之旅。西港四川老乡很多，老王几次考察，加上国内朋友的介绍，已经混入了当地中国人朋友圈，很快加入了炒房大军。虽然柬埔寨发展水平较低，但经济自由化程度很高，在很多方面甚至比搞了30年改革开放的中国还要开放，土地市场就是一个典型例子。柬埔寨大多数土地和房产属于私人永久产权，外国人可以合法拥有首层之上的房产。外国人虽然不能购买土地，但可以从柬埔寨公民手中租赁，并且如果租期不超过14年，则无需通过政府审核。老王看中了一块地皮，计划租赁20年，就与业主签订了一份14年和一份6年的合同，轻松避开了政府审核。拿到地的老王开始坐等涨价，然后将土地转租给其他中国人。但原本准备耐心等待10年的老王，却很快就坐不住了，原因是西港兴起了一股网赌风。
赌博业一直是柬埔寨重要的税收来源。1996年颁布的禁止赌博法只适用于柬埔寨公民，外国人可以在柬埔寨境内合法赌博。除了实体赌场，柬埔寨境内也允许开设网络赌博，但是与实体赌场一样需要营业执照。最近几个月，也许是出于增加财政收入的考虑，政府开始大量颁发网络赌博执照。由于网络赌博公司大部分由中国人开办，用户也来自中国，因此需要大量懂汉语的销售和服务人员，一个较大的网赌公司，雇员多达数百人。西港街头，开始涌现成群结队的中国年轻雇员，直接催生了大量租房需求，土地和房屋租金暴涨。暴利诱惑下，老王租赁了更多土地。不满足仅仅将土地出租的他，也开始找承包商盖起了小楼，再将房间出租以获取更大利润。短短数月，租金收入从每月几万涨到了数十万之多，老王朋友圈开始壕无人性，高尔夫、马术等贵族运动成为日常，引起了邻居好友的连连点赞。
大兴土木的西港
张伯伦已过而立，高中毕业就辗转于生意场的他，经营过餐馆、酒吧、跑过外贸、开过网店，可以说是“走过南,闯过北,火车道上压过腿”。喜欢追逐热点的他往往能在早期能小赚一笔，但后期随着竞争加剧，缺乏对行业深度了解和经营能力，利润空间被不断压缩。因此做生意已有十多年，虽然能保障衣食无忧，但距离其发家致富的小目标还有不小距离。
随着近几年国内经济开始下滑，伯伦深感经营压力山大，也在考虑另辟蹊径。隔壁老王炒房致富让他充分体会了一把实体干不过房地产的郁闷。当得知老王去了柬埔寨淘金，他也有些动心。由于高中毕业就失学，伯伦的英语基础不佳，但因为迷上了美剧，使得他对国外的文化非常感兴趣。之前自己经营的酒吧常有老外光顾，他在闲时也会找机会与他们攀谈，时间久了英语听说都还不错。但是犹豫再三，他没有去柬埔寨，而是决定观望下看看情况，毕竟除了旅游，自己从未踏出过国门。在国内做生意的起伏经历，也让伯伦对自己去国外做生意的能力缺乏自信。
看到老王境遇超出自己预期，伯伦有些按耐不住了。2019年春节，趁着老王回国过年的机会，伯伦找了一天晚上约他去喝酒，想仔细打听下西港的情况。两人已有一年多没见过面，平时微信沟通也主要是朋友圈点赞或者留言，刚见面两人相互寒暄时还有些距离感。但酒过三巡，老王的话匣子慢慢打开了。
“老弟，你这人就是太谨慎了。要是去年就跟我去西港，肯定已经狠赚一笔了！”老王语气里带着一丝轻蔑。
“大哥教育的是，可是我没钱投资房地产，过去也不知道做什么好赚..."虽然心里不快，但伯伦还是毕恭毕敬，边说边把酒杯斟满。
“我告诉你，现在过去也还不晚，现在的西港，做什么都赚钱。你以前不是开过餐馆吗？就去那里开个馆子，稳赚不赔。我跟你说，现在那边网赌大军据说人数都超过本地人了，这帮人都是20左右，月薪基本都上万，还包住。年轻人精力旺盛，赚了钱都是使劲吃喝嫖赌抽，不然生活太单调。你知道吗，整个西港没有大型购物中心，甚至连个电影院都没有。有个中国人就摆摊播放下载的电影，一个座位就能收50美金！中餐馆每到晚上火爆到排长队，一顿饭人均一两百美金是常事。你就听哥的，到那边开个四川火锅店，那边四川人多，供不应求，很快就能回本。”
中文俨然已是当地官方语言
“当地人不开餐馆吗？还是中国人吃不惯、不去吃？而且现在租金也很贵吧？”
“当地有些餐馆，但档次不高，卫生太差。我有次刚进门就看到几只苍蝇，菜单都没看就走了。有的餐馆条件好些，但说实话，柬埔寨菜吃几次就腻了。现在外面吃饭太贵，除了网赌那些人，我们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家做饭吃。租金比我刚去那会翻了快10倍，当地人穷，租不起都搬走了，现在市区基本都是中国人。租金和国内一线城市差不多吧，但你想，北京上海大部分餐馆也不会人均一两百美金吧，西港的钱还是比国内好赚的多。”
“注册、税收、卫生检查这些事怎么办呢？”
“好办，都有中国人帮你一条龙服务。其实柬埔寨吧，有钱什么都能搞定。我现在开的车，就是当地政府的公务牌照。”老王神色里满是得意。“我没当地驾照，当地交警又专门盯着中国人，拦下我就罚款。一开始就要个几美金，后来发现中国人有钱，涨到几十，甚至有的开口就要100美金，钱都进了他们自己腰包。算下来我还不如花钱搞个公务牌照，现在没人敢拦我的车。”
“那西港是不是已经过了淘金的时候了？现在再过去是不是成韭菜了？“伯伦心里还是有顾虑。
“西港有柬埔寨最大的经济特区，还是一带一路重点项目。中柬关系火热，洪森跟西方关系逐渐疏远，今后只会更倒向中国。西港有柬埔寨目前唯一的深水港，绝对的交通枢纽，未来还会开通高速公路和铁路。另外据说海上还发现了油田，都快开采出油了。这么多有利条件，前景一片光明。这才是开了个头呢。”老王俨然已经成为柬埔寨政治和经济专家。聊完当晚，伯伦彻夜未眠，第二天就下定决心，春节后去西港实地考察下情况。
就这样，伯伦仅仅携带了1000美元现金，就只身来到了西港。飞往西港的航班几乎满座，可见行情火爆。伯伦和邻座的人聊了聊，得到的信息和从老王那里听来的差不多，让他心里踏实不少。落地后过边检时，伯伦也学着其他人，老老实实给小费，让柬埔寨机场工作人员帮忙填表，顺利出关。
从机场通往市区仅有10多公里路程，出租车却整整开了近2个小时。不过这丝毫没有影响伯伦的心情，他一直在透过车窗观察周围的一切。如果他是一位旅游者，那么眼前的西港绝对面目可憎。此时的西港就像一个巨大的建筑工地，到处是建设中的楼宇和泥泞的道路。漫天的尘土飞杨、路边围巾口罩蒙面的路人，让他想起了曾在北京遇到过的沙尘暴。
尘土满天的道路
原本就年久失修的西港道路，在超载货车的反复碾压下可谓千疮百孔，进一步加剧了交通拥堵。道路两侧堆满了建筑垃圾，污水横流。此情此景，在伯伦眼里却像是满地机会的天堂。他不断在心里重复着：这就是20年前的中国！这一栋栋楼宇背后，就是一个个新的百万富翁！
污水横流、垃圾遍地
在西港只待了一周，伯伦就被每天暴涨的房租和暴富的故事所煽动，从媳妇、父母和朋友那里通过微信转账凑了10万元，再通过当地中国人经营的地下钱庄兑换成了美元，经老王介绍租下了一家店面，开起了火锅店。虽然租金很贵，火锅所需材料，包括蔬菜和肉类，也因为中国人涌入而水涨船高，但因为当地劳动力便宜，每月工资只有300美元，火锅也无需雇佣厨师，整体成本还能接受。当然更重要的，还是巨额利润。如老王所说，每到晚上火锅店外都排起了长队，堪比国内海底捞的门店。人均100美元的消费让伯伦短短一个月时间就收回了成本，一切顺利得难以置信。
然而好景不长，仅仅三个月后，伯伦开始感到情况不妙。国内来淘金的人在不断增加。餐饮业竞争压力陡增。新来的人似乎多了不少三教九流，传闻是由于国内打黑除恶躲到柬埔寨来的。有的伪装成网赌公司，事实上暗中从事电信诈骗活动。这些人行为不端，时常惹是生非、聚众斗殴，绑架杀人这样的恶性案件也越来越多。伯伦平时也会关注英文媒体和社交网站的报道，发现关于中国人在西港的负面报道越来越频繁，网络上也充斥着对中国人的不满情绪。5月中旬，一则“重庆黑帮扰乱柬埔寨治安”的视频在网上热传，视频中一群男子赤膊出镜，站在最前面的白衣男子旁边是两个花臂男子，白衣男子对着镜头大喊：“未来三年，西港乱不乱，我们重庆人说了算！”然后他回过头去问身后的人，“好不好兄弟们？”他们振臂齐呼：“好！”视频引发了柬埔寨当地民众的强烈不满，也引起了中柬两国有关部门的关注。虽然视频经中国大使馆证实为恶搞，但恶劣影响已经造成。
“重庆黑帮扰乱柬埔寨治安”的视频截图
6月22日早上，当伯伦正准备出门去火锅店准备营业时，他突然感到地动山摇。因为经历过汶川地震，他对如何应对地震早已熟稔于心，立即钻到了桌子底下。片刻之后，他没有再感到余震，反而听到门外人声鼎沸。他急忙跑到门外，才发现原来是附近一栋正在施工的楼房倒塌了。伯伦对这栋楼有些印象。楼层不高，大约七八层的样子，柬埔寨施工现场条件很差，伯伦时常看到建筑工人在施工的楼里搭帐篷，吃住也都在里面，这一倒塌不知道埋葬了多少冤魂。不过这种例子以前在国内也并不罕见。这就是命吧，伯伦感慨了一句，观望了几分钟，就骑上摩托车去往火锅店。
622事故现场
两天后的傍晚，正在店里营业的伯伦看到老王走了进来。“大哥，好久不见，咱哥俩来两杯。”伯伦陪着笑脸迎了过去。老王愁眉不展，只是点点了头。
“老弟，这回真的大事不妙了！首相洪森都来了！塌的那楼，中国业主都被抓起来了。”
“估计赔点钱就完事了吧？只不过倒塌了一栋楼而已，西港这在建的不得好几百栋呢。”
“虽然只是死了20几个人，但这已经是柬埔寨多年来最大的事故了！你没有干过建筑，不知道内情。柬埔寨这里没有国内各种建筑技术标准，大家盖房子都是乱来。你想啊，租期20年，谁愿意盖栋能撑很久的房子？而且现在房价长这么快，说加盖就加盖。我附近一块地原本计划盖5层的，盖到一半，经不住诱惑，又在上面加盖了两层。这边施工原本要申请施工许可证，但要等待45天，我等不及，也没有申请就施工了。这要是一旦中央派人来调查，那我的投资就打水漂了！”
伯伦听着脊背发凉，生怕自己住的也是这种豆腐渣工程......
果不其然，首相洪森很快宣布将西港所在的西哈努克省省长撤换，新任省长马上宣布对西港在建建筑进行检查和整顿，叫停了缺少施工许可证和存在危险隐患的项目。作为西港经济支柱的网赌行业似乎也受到影响。有传闻说由于网赌活动带来的恶性犯罪，严重影响了中国形象，中国政府方面开始向柬埔寨政府施压要求取缔网赌。中国警方也在加大与柬埔寨警方的合作力度，在西港打击电信诈骗团伙。甚至有曾经日进千万美金的网赌公司老板，听到风声后抛下两辆劳斯莱斯直接跑路的事情发生。
8月18日，柬埔寨政府突然发布禁令，宣布到年底将全面禁止网络赌博。此令一处引发了网赌公司的疯狂出逃，逃向网络赌博依然合法或者监管薄弱的菲律宾、缅甸等国。网赌公司数量减少带来的冲击是灾难性的，直接影响到西港几乎所有行业的收入。仅仅不到两个月时间，伯伦的火锅店就已是门可罗雀，他不得不关闭餐馆。有些心灰意冷的他，动了回国的念头，但又有些不甘心。
人越是不甘心，无法接受失败，就越想找到说服自己的理由。当发现说服不了自己的时候，还会向他人求助，希望借他人的嘴来说服自己。伯伦又想到了老王。受前阵子建筑安全检查的影响，老王有栋正在施工的建筑被叫停，加上西港如今人口大量流失，房租也一落千丈，想必这时也在思考是不是该撤退，正好听听他的意见。
出乎伯伦意料的是，老王看起来气色不错，似乎已经从挫折中走了出来。听到伯伦打算离开的想法，老王连连摇头，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
“这才来了几个月你就要走？老弟，不瞒你说，我前阵子也考虑过。但仔细琢磨琢磨，本来网赌带来的暴利就是意外之财，你留它不住。我们来这里做生意，是看中这地方的潜力。赶走了网赌，这地方反而能更快走上正轨。你没看最近的报道吗，中国对这里的投入又加大了，给了6亿美元改善这儿的基础设施，深圳市政府跟西港在合作，要把西港建设成新的深圳。洪森也表态要大力发展西港的金融业和旅游业。这里虽然现在有点惨淡，但有两国政府大力扶植，未来仍然大有可为。我来得早，还是赚到了一些钱的。你可能手头有点紧，不行先找份工作，观望一段时间，再做决定不迟。”
伯伦决定接受老王的建议，开始通过各种渠道寻找工作。此时仍在西港经营的中国机构不多，所招聘的职位有限，收入也较低。反倒是他经常浏览的英语社交媒体圈子，发布了一条某儿童保护NGO招聘的消息，引起了他的兴趣。工作内容主要涉及与在西港的中国企业进行沟通与协调，减少大量热钱涌入对儿童的负面影响，因此希望招收中国人。这份工作一方面可以学习不同语言和文化，另一方面收入也相对较高，可以满足基本生活开支。于是伯伦没有犹豫，向该机构提交了简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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