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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在朝阳公园西门

咖啡馆里劳伦斯 局外人咖啡 2023-11-11



每次到北京,我都住在朝阳公园西门对面的一座旧公寓。这是我朋友的房子,位于大楼顶部,一共三层,上下全部打通,楼梯相连,底层做办公室、保姆工作间和厨房,中间层是餐厅和客厅,顶层是健身房和两个卧室。朋友伯尼是英国人,近几年已很少来北京,这座将近六百平米的公寓平时总是空着。虽然每周有人打扫,但因为窗户长期关闭,房子里有些怪怪的味道。住在这里并不舒服,前几天过来,卧室空调太旧无法工作,我只好跑到楼下客厅的沙发上睡觉,快到天亮才睡着。
 
房子是伯尼的父亲在九十年代中期买下的,那时朝阳公园周围最好的就是这三栋外销公寓楼,售价两千五百美元一平方米,按当时汇率相当于两万多人民币。伯尼的父亲是个商人,在中国做生意赚过很多钱,后来在北京投资实业失败,撤回英国时,把房子留给了伯尼。
 
和这座房子的缘分应追溯到香港回归那年,我从英国回到北京,和年轻的伯尼同时开始为他父亲做事。投资项目注定要失败,和我们两个人的无能并没太大关系。第一次到公寓,是被两个清洁阿姨紧急打电话找过来,我以为发生了火灾或盗窃,而事实是伯尼回欧洲休假,他的中国女朋友带人进来搞派对,把房子搞得很脏很乱。我像个侦探一样拍下不少照片,但后来并没给伯尼看。很显然,北京下岗再就业的阿姨们看不起那个来自天津的女孩:“她忒么什么模特啊,就是个野鸡!”
 
不出所料,那女孩只是伯尼在北京诸多情史的一个序曲。二十来年的时间里,这座公寓顶楼伯尼巨大的卧室里换过不少女主,其中不乏名媛、名模、名主播、名设计师之类。两年前,伯尼听说我开始写作,跟我说可以写他的故事。对此我想过很久,也倒没觉得有什么东西值得写。他所有女朋友中,给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那位名媛。虽然长得丑,这个瘦小的女孩却最具英雄气概。在衣柜里发现伯尼前日本女友的内衣后,基于对日本的刻骨仇恨,她与伯尼大吵一场,愤而离去。后来趁伯尼回英国,名媛潜回公寓,将卧室的四壁用黑漆喷满涂鸦,厚厚的进口波斯地毯上,画了一个真人大小的双腿叉开的女人,胸罩和内裤都上下各归其位,指往私处的地方,有个血红的箭头和几个黑色大字:I Am From Japan。
 
我把卧室的惨状拍给伯尼,他在电话里大声咆哮,问我能否帮他联系律师去告名媛破坏私人财产。我强憋住笑,对伯尼说:找律师并不难,只是我们没办法把诉状送到名媛家里。就此,这事不了了之,伯尼后来带着满腔愤怒重新装修卧室,费尽周折。
 
二十年前,朝阳公园周围还没有什么像样的高层住宅,西门前面的朝阳公园路也很窄很破。最早出现在这里的酒吧叫鹅与鸭,里面活跃着不少来自蒙古人民共和国的浓妆艳抹的姑娘。三里屯在九十年代末成为喧闹的热门旅游景点,部分具有开拓精神的老外向东转战鹅与鸭。几年后,据说因为有人贩毒,这个酒吧被关掉,但它确实曾是这一带娱乐行业的先驱和传奇,促成朝阳公园路西侧成为在京外国人首选的聚集区。
 
鹅与鸭关掉之后,朝阳公园路反而更兴旺。路的北端,如今蓝色港湾斜对面,建起一大排铺面房,取名为好运街,汇集了诸多东南亚餐厅和西式酒吧。原来在三里屯南街很火爆的Nashville乡谣酒吧也搬到这里,但生意从此大不如以前。这也难怪,很多场子离开最初的位置,就失去了根,再也找不到原来的味道。就像上海只有复兴西路时期的JZ Club才让人留恋,吉亨牛肉面只有在古羊路的时候才值得排队,白宫必须留在华盛顿才代表美国。
 
从好运街向南步行十分钟,就到了朝阳公园西门我们公寓的对面,这里也陆续新增了若干店面。Jenny Lou里除了平价红酒,还有全中国最好吃的法国面包;俺爹俺娘四周摆满腌着腊八蒜的玻璃缸,还卖着全世界最大的山东肉丁包子。从Jenny Lou左边的门上到三楼,有个名叫苏丝黄的大型酒吧,号称当年北京最时尚最国际化的夜场。在英国作家梅森的小说里,苏丝黄是一百年前的香港妓女,黑发披肩、旗袍修身、嗲声嗲气、虚荣浅薄而不失内心善良,这大概是西方男人对东方女性的终极幻想。我去过一次作为夜店的苏丝黄,音乐震耳欲聋,每个人的眼睛都泛滥着亢奋的光。这里的女孩远比好莱坞电影里关南施扮演的苏丝黄时髦,至少穿着方面绝对极简路线。红唇假胸的蒙古大妞早已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醒目的长腿金发俄罗斯姑娘。
 
地产中介宣传朝阳公园是亚洲最大的城市公园,不过从东南西北四面任何一个门进去,你都无法穿过公园从别的门出来。公园外围,总有新的商业项目圈地动工。最西南角有一大块空地被围多年,现在是蝈蝈笼子形状的凤凰卫视大楼,黑绿色的玻璃外壳上常年覆盖着脏兮兮的黄沙;俺爹俺娘北侧有个大门,里面巨大的建筑群统称为公园八号。这里有各式餐厅和辉煌的温泉,温泉隔壁的夜总会即是曾与天上人间齐名的八号公馆,后来在扫黄打非中同时被端。有次遇上在香港大摩做投行MD的上海朋友来北京请客,我跟着进去开过一次眼界。那是一个至尊包间,女孩子们鱼贯而入,好几个自我介绍来自中戏、北电,晚自习后直接过来勤工俭学。那个年代还不时兴网红脸,女生们除了妆容有些夸张,基本还都是原生态的漂亮。散场的时候,MD抢着买单,看了眼价钱,带着歉意地挠头说:“哎呀不行,我老婆要检查信用卡账单。”还好,北京从来不缺大哥,不用担心没人出钱。
 
奥运会之后几年,是八号公馆的黄金时代。中心建筑群的楼顶,曾经有过一个巨大的人造沙滩酒吧。夏日的夜晚,乐声在夜空飘荡,低音炮沉闷地和着心跳的节奏轰隆,灯光飘忽中,轻烟袅袅,舞影翩翩。四周的风扇把凉风和白色的水雾吹向沙滩上扭动的肉体,侍者们端着装满鸡尾酒的盘子在人群中穿梭。在这个酒吧,伯尼带我认识了美国人加斯帕。加斯帕是八零后,比我们都年轻很多,高大帅气阳光,因为舅舅曾任美国大使馆商务参赞,他大学毕业就来了北京。这小哥不会中文读写,但听和说都毫无障碍,甚至还带点京片子腔。那晚加斯帕带着新交的女友,电视台的美籍华裔英文主播,酥胸白肩,光彩无限。我们在酒吧喝到很晚,意犹未尽,后来又被伯尼邀请到公寓畅谈。加斯帕在北京认识很多政商两界名人大佬,这让伯尼深受鼓舞,他俩一拍即合,当晚就决定共同成立公司,做跨国大宗商品业务。我作为伯尼多年好友,被邀请成为合伙人,主要负责翻译。
 
接下来几个月时间里,加斯帕和伯尼策划过若干跨国项目,介绍我们见过不少重要人物,其中还有巴西、蒙古和印尼的官员。加斯帕开销很大,因为公司没收入,伯尼、我、还有一个东北大哥马丁每人借给他五万元。几经折腾,没做成任何生意,加斯帕回美国度假,一去就是多半年。回来后,马丁和我好不容易再度联系上他,约在棕榈泉楼下的王家渡吃火锅。加斯帕神采飞扬地说,他已经和女主播分手,现在负责帮一个地产界前辈打理私人投资项目。前辈新婚的年轻太太曾经是他刚到中国时的女友,现在成了拍档。马丁对前辈极其崇拜,反复宣称此人未来会在政坛大有作为,诚恳希望继续和加斯帕合作。后来得知,借钱给加斯帕的三人中,只有伯尼要回了他那五万元,不仅如此,他还和加斯帕的女主播前女友先是暗度陈仓,然后出人意料地恩恩爱爱好几年。
 
大宗商品项目泡汤,除了搭进去的时间和借给加斯帕的五万,对我并无其它损失。某天,百无聊赖中开车路过通州郊外一条大路,看到路口的拱门上廓然铸着“中国宋庄”几个大字,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金光。在宋庄小堡村的一个农家院咖啡馆,我认识了多才多艺的山东人老K。老K多年前曾在宋庄烤羊肉串,是艺术村兴旺的见证者。老K很想让我买画,带着我走了一个又一个狗比人多的农家院,但我只看中了那位耳聋的河北老乡。老乡五十多岁到北京,从过期的时尚杂志中找到创作灵感,开始画起美女配军装。潜藏在我体内多年的艺术本能告诉我,这画肯定能卖,于是提议和老K开画廊,主推老乡。考虑到伯尼认识欧洲的有钱人,我盛情邀请他入伙,伯尼欣然同意。
 
那时我们把潜在的顾客尊称为藏家,藏家们都很欣赏老乡的画,制服诱惑的魅力势不可挡。望着军帽下那些冷峻如瓷质般精致的面孔以及敞开的领口,他们就像在审视夜总会的小姐,不过这时可以更肆无忌惮,更流连忘返。我认识的佛山顾老板最爽快,远在广东只凭画册就决定买下印在封面上的作品,声言他至少还可以翻五倍转卖。某个早晨,我被电话吵醒,顾老板告诉我,他刚收到画,不过已经损坏。“画里这靓女嘴唇上有白漆,怎么肥四?”他这一说,我反倒长舒一口气:“顾总您真仔细,不过您退后两米再看,就知道怎么肥四了。”当顾总看到那点点白漆其实是少女鲜嫩嘴唇晶莹的反光,于是开始大赞艺术之精妙。
 
伯尼对画廊事务很热心,带不少外国友人去宋庄看画,可惜一幅没卖出去,他自己用内部价买下不少老乡的画,如今仍然挂在公寓里。我们那时唯一的外国客户多米尼克来自法国,六十来岁,专挑素描和费时费料的画。多米尼克年轻时曾经在摇滚乐队弹吉他,晚饭后问我北京有没有现场音乐。我从宋庄带他到朝阳公园北侧,穿过亮马桥路,驶进一片树林,树林右边的空地是露天汽车影院,我在那里看过电影,树林左边有个隐蔽的摇滚酒吧。酒吧里烟雾缭绕,声嘶力竭的乐队和舞台下闭着眼摇头的观众们都像中学生。北京只有年轻人才是年轻着的,进去后我有些不适应,但多米尼克却很快聊上几个女孩,并邀请她们去别的酒吧继续喝酒。女孩们捂嘴笑着婉拒,不过还是和他交换了电话,说改日再约。往外走的时候,多米尼克抱怨音乐很烂,但又不情愿离开。第二天一早他飞回法国,不久后检查得了癌症,很快也就撒手人寰。
 
北京的腾飞,日新月异,到2013年左右,朝阳公园周围已是高楼林立。因为要卖画,我在北京凑过几次成功人士的饭局,席间发现很多潜在藏家都住在朝阳公园周边,棕榈泉、公园大道、北京公馆、公园1872、泛海国际,听上去都很高端。杯盏交错之中,有人提议可以搞个小范围朝阳公园俱乐部,甚至提议由我来牵头,众人齐声附议。饭后,我们去了公园大道一个大平层公寓抽雪茄喝红酒,主人说这是他们公司的内部小会所,今后可以用来做为朝阳公园俱乐部的活动场地。主人兴致勃勃地让我们体验高科技音响,从为数不多的几张唱片中选出他百听不厌的惠特尼-休斯顿。坐下聊天,人们提到每次去我们画廊看展览,总能看到不少年轻的姑娘,今后希望我能多找些文艺女青年到俱乐部,让大家的文娱活动更具艺术风范。那天我喝多了,记不起当时怎么承诺。
 
事实上,那次饭局之后,没人再提过俱乐部的事。老乡的美女军装画渐渐不再好卖,画廊原址租约到期,老K也找到新的金主重新选址。我和伯尼并不完全情愿地退出,主要是未来不好意思再吹自己是画廊老板。我们心里同时也很清楚,卖画赚的钱还不够支付公寓阿姨的工钱。此后这些年里,我长住上海。伯尼在欧洲和非洲之间飞来飞去谈大生意,和女主播分手后,也极少再到北京。三年前,他来中国,我特意飞到北京和他相聚。这时,伯尼已蓄起胡子,头发都已经灰白,英俊依然,但也增添了不少沧桑。我们仍然像以往一样,东拉西扯,欢声笑语。彼此心照不宣的是,在这座大房子里,我们聊过无数宏图,最后没干成一件正事。他没结过婚,没有子女,但很喜欢聊关于我孩子的成长和教育。他说我养大一对子女,应该很有成就感,他为我高兴。我说你有过那么多女人,才更令人羡慕。很显然,我的话触动到什么,他瞪眼注视着我,面露愠色,持久不语。
 
前些天陪女儿到北京办事,在蓝色港湾吃完饭,我们一同骑车到朝阳公园西门的公寓。她说:“这附近我有印象,以前很多饭馆,我还吃过春饼和意大利菜。”她说的很对,那是十来年前的情形,春饼店是二月二,意大利餐厅叫安妮。如今,当年那些餐馆、酒吧、超市早已全部消失,只留下一道绵延的高墙,刷着黄白相间的油漆。八号院偌大的停车场空空荡荡,熟悉的餐厅只剩下做杭帮菜的孔乙己。西门早已冷落,喧闹被整齐取代。人生如戏,谁都不会闲着。有人背着道具,带着满身盔甲和卸不掉的浓妆,马不停蹄地寻找着新的角色和舞台;更多的人做着群众演员,乐呵呵地还自以为在免费看戏。
 
晚上,从公寓出来散步,穿过麦子店,走到好运街,曾经通宵热闹的地方现在都是黑灯瞎火,夜幕中隐约有些行人,匆匆沉默着。我在北京上学七年,前后又工作过十几年,这里曾是我最在意、最熟悉的地方。在这个城市认识的人,超过我在其它所有地方认识的人的总和;读书时骑着自行车,也曾期望路边寥寥高楼中某个亮灯的窗子属于我。如今,走遍世界,身处这楼群的森林,看那一个个紧闭的窗户,觉得像是无数悬在空中的谎言。一切都不陌生,没有什么值得纠缠;一切都只是重复,推倒重来也不意味着改变;北京不相信怀旧,去到哪里都有一样的既视感。走回公寓大门,隔壁那座停工二十多年的大楼,如同一座黑色的城堡,蛮横地矗立在寂静中。我想起女儿白天的问题:为什么会烂尾?确切说,我不知道,管它呢!抬头看夜空灰白,额上丝丝凉意,起风了,天要下雨,I felt free。
 
2021.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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