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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大事

咖啡馆里劳伦斯 局外人咖啡 2023-11-11


我曾经认真地问过费非:“我算是你最好的朋友吧?”他没立即回答,盯着我想了很久:“男人之间没有真正的友谊。”看我有些惊讶,他安慰说:“你是我交往最久的朋友。在你之前认识的人,都没联系了。”

三十多年前,我和费非大学同校同系,我大他两岁,高一年级。新生报到那天,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只有十四岁的瘦弱少年。上外教课时,费非给自己起的英文名字是菲利普。后来,别人私下提起他,都叫他费离谱。

进入九月,上海最炎热的夏天过去,我和费非约好在三金的店里吃羊肉。本来说好他带女朋友一块来,最后出现的却只有他自己。先上桌的是红柳羊肉串。费非用筷子将五块羊肉从红柳枝上挤到餐盘里,轻声说:“有点麻烦,璐璐在跟我谈结婚的事。“

“那不很好吗?我觉得你俩还挺合适的。”我随口说。费非没有应答,优雅地吃掉面前四块瘦肉。他吃东西的时候不会讲话,一定要等全部咽下去才会开口。很多年前,他的韩国女朋友南映说过,最喜欢费非吃饭不紧不慢的样子。

费非现在的女朋友璐璐比他小十多岁,在跨国公司做高管,带着个刚上初中的女儿。相比之下,费非从没有过正式工作,收入大都来自于做英文翻译,住的房子也不属于他。

“难得啊,人家条件那么好,还愿意和我结婚。”他笑着说,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不过,有件事一直没告诉过你,我是已婚的。”

怎么可能!这么多年的朋友,我本以为对他的个人生活非常了解。

“是这样的,假结婚,领个证而已。我认识一个女的,外地户口,没结婚跟别人生了小孩,那男的自己有家庭,不管她了。我是上海户口,她跟我结婚,将来孩子可以在上海读高中。”

“孩子多大?你收了别人多少钱?”

“她儿子上小学五年级了。这事跟钱没关系!就是给朋友帮个忙,让我这个上海户口还能有点用处。”

我一时无语。同时,对这类事情,也不感到惊奇。一块儿做过项目的梁律师为了在上海多买几套房子,和老婆已经好几轮离婚再复婚;客户彭总是军工企业的老板,为了公司A股上市,也和已入美国籍的老婆办了离婚。梁律师说过:“不管感情如何,都不能真离婚。真离婚会毁灭价值,而假离婚则会创造价值。”我想,费非这种帮忙,大概算残余价值的充分利用。

中午时分,店里客人很少,费非看着窗外,问道:“你怎么会认识这里的老板?我跟你说过吗?我小时候就住在这附近,读书就在旁边的卢湾中学。跟我领证的那个朋友,一心想让孩子将来也读卢湾中学。”

“卢湾中学很有名吗?我有个朋友,在英国认识的,也说过自己是卢湾中学的。她七零年的,跟你一样大啊。如果你不跳级的话,说不定还是同学。浦玉霞,有印象吗?”

“浦玉霞,记得,记得!我们在小学是同班,就是现在的海华小学,当年叫斜土路一小。我爸和她妈妈那时都在卢湾区政府上班。说不定她也能记得我的,我读书时还小有名气的。”费非说。这点我完全相信:他是天才少年,没进科大少年班只是因为他不想去合肥。

玉霞是我早年在伦敦时的房客。我猛然想起来,为了身份,她也办过假结婚,我还是证婚人。

英国八年,我大部分时间都住在西北区Willesden Green附近。这里以前是工人阶级居住区,周围都是那种普通的二层联排房子。房东老太太是厦门人,解放前到香港,六十年代和先生携六个孩子移民到英国。我们的房子在Rockhall Road的尽头,每层有公用的厨房、卫生间和四个卧室,多年里都是租给香港学生,我是第一个大陆房客。老太太的儿子大卫在雷丁附近开中餐馆,当他看到来自大陆的留学生越来越多,便向年迈的母亲建议,由我来做二房东。这样,既能找到足够的租客,还能让我们这些大陆人周末到他的餐馆打黑工。

那几年中,住过这里的大陆房客有几十人。玉霞在威斯敏斯特大学读书,和一个曾到南京学过中文的英国同学办了假结婚。在英国市政厅结婚,手续出奇简单,届时只需要两个人做证,说明没有理由认为这两个人不适合结婚。这种帮忙的事情我做过应该不止一次,也没考虑过是否违法。那天宣誓完,贼溜溜的英国人和他的哥们儿坐地铁离去。我和玉霞坐公交车回住处,在车站旁边的鱼铺里买到好几个鱼头,玉霞说晚上给我们做鱼头豆腐汤。黑人老板问玉霞,你们家里养了多少只猫。玉霞没理他,跟我咒骂着她那个来自约克郡的乡巴佬丈夫:王八蛋张口要一千英镑,好不容易谈到六百。

那时我正在伦敦大学读硕士,还认识华东政法出来进修的曹老师。曹姐三十来岁,短发,大眼睛,身材不高但很匀称玲珑。我推荐她到大卫的餐馆打工,在那里我涮碗一天的收入相当于国内同学三个月的工资。曹姐去做过几个周末的侍应生,休息时教我学会做外婆红烧肉。某天她悄悄告诉我,要和英国人结婚。我傻乎乎地问:“你不是已经结婚了吗?不是还说要把你爱人办过来?”曹姐莞尔一笑。她说,那时的因公护照上有婚姻状况一栏,她的护照上居然写的是未婚。“反正也不是真的,我先拿到身份再说吧!”曹姐没请我去证人,很遗憾后来和她失去了联系。玉霞和曹姐长得好看,讲话好听,做饭好吃。认识她俩,让我很早就立志,今后学成报效祖国,一定要住在上海。

到我这等年纪,怀旧已成为难以克服的恶习。谈起伦敦岁月,难免还想再啰嗦几句关于房客杨大哥。他比我大二十来岁,改革开放后第一批公派出国,在曼彻斯特大学读完博士,来伦敦的帝国理工做博士后。杨大哥在国内有老婆孩子,但他出国六年都没回去,周末经常去曼彻斯特看女朋友。后来,他老婆办下签证到伦敦探亲,我慷慨地把二楼属于二房东的大房间让给了他,而且在大嫂面前始终守口如瓶。那一个多月里,大嫂每天都给我们做丰盛的晚餐,缓解我们对祖国的思念,周末开心地让杨大哥陪她到处游玩。大嫂回国后,杨大哥跟我们喝酒,痛哭流涕说自己对不起媳妇。结婚后他们两地分居十几年,孩子和老人都是由留在老家的媳妇照管。这次伦敦之行,居然成了他们共同生活最长的一段时间。

不久之后,杨大哥在格拉斯哥找到了永久性工作,搬出Rockhall Road。某天我女朋友闹脾气,控诉我诸般劣行之后,说起杨大哥也好心劝过她,不要和我这个胸无大志的二房东混在一起。而让我更为愤慨的是,周末我去餐馆刷碗,杨大哥居然真把一个信基督的英国人带到我们住处,介绍给我女朋友。

须知,那个年代在英国的大陆学生,男多女少,竞争激烈。多亏了做二房东,我才有机会找到女朋友。对大部分单身男生来说,一旦毕业后在英国找到工作,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回国相亲。女的如果先出国,不管在国内是否已经有配偶,多半很快也会被别人抢走。杨大哥在曼彻斯特的女朋友出国前也结过婚,等老公以陪读名义办到英国,才发现老婆已经跟杨大哥谈起恋爱。据说这老兄曾把杨大哥揍过一顿,对此我颇感解气。若干年后,我曾在新闻上看到杨大哥放弃在英国的高薪待遇,回国在某大学当副校长,做出重大科研贡献。高清照片上的他神采飞扬,脸上似乎确实多了一道疤。

我的朋友爱德华清华毕业后去美国留学,立志要拿下诺贝尔经济学奖。他在哈佛读完经济学和法律两个博士,到北大做了一年访问学者,娶到系花女硕士琳达之后,立即回华尔街做起投资。前几年,我为他没做学问拿诺贝尔奖表示遗憾。他却很坦率:以他的个人魅力,在大学工作不具备任何求偶优势。在美国大学里见过远比他更有才华的同胞,苦哈哈做学问,被人夺爱。“等拿到诺贝尔奖,我都成老头了,还有个球用?”爱德华说。

爱德华后来回国发展,两个孩子都出生在温哥华。我曾问他,琳达那么漂亮,你把她送去加拿大,能放心吗?爱德华说,现在中国富裕了,很多有钱人都把老婆送到加拿大,那里现在的男女比例和以前大不一样。况且,在温哥华生孩子,女人一方面要照顾孩子,一方面还要监视留在国内的男人,精力有限,不必担心。

当年在伦敦做二房东,因为经常和房客因水电费的分摊发生争执,我的人缘不好,房客中如今还保持联系的只有玉霞。她毕业后并没有留在英国,而是和意大利男朋友去了米兰,通过香港向内地销售意大利名牌男装。玉霞和意大利人的关系也没有维持太久,拿到英国护照后,很快和英国人办好离婚,嫁给了偷渡到意大利的温州人。夫妻两人共同回国创业,先后涉足服装、家具和房地产,几年前还找我帮他们策划过上市。玉霞和温州人生下一对龙凤胎,女儿雪莉在美国读完大学,先是在西雅图帮父母管理跨境电商业务,去年夏天才回到国内。

那次雪莉在上海的酒店隔离结束,玉霞专程从杭州过来,约我一起在锦江饭店楼下的锦庐吃饭,给女儿接风。雪莉将来会在上海负责家族办公室理财,平时会住在家里买好的茂名公寓里。席间,玉霞坚持让雪莉管我叫舅舅而不是叔叔,因为我属于妈妈这边的朋友。在国外长大的雪莉落落大方,比玉霞年轻的时候更漂亮、身材更好。席间雪莉起身去卫生间,玉霞问我上海有没有合适的青年才俊,正好可以介绍给雪莉做男朋友。我说:“你们打下这么好的家底,孩子也这么优秀,你就不要多操心了吧!”

“这孩子就是贪玩。我们希望她早点结婚生孩子,还是有个伴好!”

“现在离婚率这么高,结了婚说不定哪天也就离了。“

“你这个当舅舅的不能这么说,将来怎么样先不管,婚姻是人生大事,总是得体验一下吧!“

我想问,体验什么呢?此外,婚姻不是人生大事,更准确说,婚姻只是可以用来解决人生大事。玉霞年轻的时候,每一步都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向来都能把手段和目标分得清清楚楚。她什么都能搞定,我的建议没有任何用处。

想到这里,我没再继续这个话题,邀请玉霞和雪莉到旁边的JZ俱乐部听爵士。玉霞说:“你带雪莉去体验上海的小资生活吧,我老了,不能跟你们熬夜了。”

老任在JZ的二楼有个VIP包厢,只能带熟人进去。雪莉向我要了支烟,和我聊起喜欢的美剧。我问她为什么没在美国找个男朋友,像她这么好的条件,何必还要让妈妈为她着急。雪莉仰头吐出一口烟,犹然一笑,妩媚动人。“美国嘛,I am tired of sucking white dicks。上海蛮好的,I like it here,this is cool。”现在说来,那已是一年多前的夏天,大同坊的半地下广场上人声鼎沸。今年春天上海开始封控,关了不到一个星期,雪莉就飞回了美国。

“咦,老费,说起浦玉霞。你还记得吗?去年夏天咱们在老任那儿喝酒,有个很漂亮的女孩,叫雪莉。她就是浦玉霞的女儿啊!那会儿可没想到,你是她妈妈的小学同学!”

“是吧?雪莉真不错,多阳光的女孩儿!我加了她微信,好像现在又回美国了吧?回头我告诉她吧,太巧了!”

“以后你和璐璐怎么办?要不要跟那边赶紧离掉?”

费非摇摇头,神情坚定:“不能离。过几年再说吧,等她儿子上了高中。答应了的事情,不能随便改。”

2022.9.28

(可能待续,部分情节虚构或张冠李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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