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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桃子家里去

咖啡馆里劳伦斯 局外人咖啡 2023-11-11

从南京西路拐进南汇路,左边是梅龙镇广场,右边密密麻麻有些小店。不知哪边的排污管道破裂,这段路上大粪的气味经久不息。向前走几十米,穿过奉贤路口,是九十五年前蒋中正和宋美龄交换戒指的地方。那时此处是大华酒店的宴会厅,名流政要大亨地痞云集;窗外花团锦簇,芳草萋萋。


最初动笔写费非的时候,奉贤路上小殷的酒吧还不是网红店,下午只有寥寥几个人。写个开头,发到公众号上,我转给小殷看。很快,他来到我的桌边:“劳叔,你是不是没怎么读过小说?”

小殷作为店主,总能让人如沐春风,此刻他的直率让我既羞愧又感激。我站起身去厕所,酒吧照片墙上的大作家们投来满目鄙夷。小便时,我把链接顺手发给费非。过了几个小时,他才回复:“已经被删了。坏人太多,你不要夹带私货。”

账号被临时禁用,令人沮丧。然而费非没有约我吃晚饭,也没给我言语上的安慰。他说:今天起床后,心情不好,有必要去伤害一下自己的身体。

他肯定去了桃子家里。

我没问过桃子的原名,人们叫她桃子,可能是因为她住在桃江路上。桃子在二楼的家很宽敞,同样的面积,楼下有三家小店:桃子的纹身工作室、乔伊的咖啡馆,还有江西姑娘的米粉店。桃子住处的前窗被梧桐树遮掩着,夏天有些昏暗。多年前,丹麦男人将这里装修成北欧风格。此后男人换了好多,桃子房间的样子却没变过,浅黄色的墙,原色的木地板。

费非二十多岁时,为了办结婚登记,从西安回上海开证明。夏日炎热不堪,他独自在衡山路上闲逛。抬头看去,前面正走着一个穿短裤的长腿姑娘,裸露着白花花的肩膀。姑娘的背影和走路的姿势吸引着费非,他一路跟随着,走到桃江路,走进一扇临街的小门。

多年后,我和五十岁的费非坐在乔伊咖啡馆外面的座位上,看路上男男女女走过,费非感叹:看人的魅力,要看背影;看人的灵魂,要看走路的姿势。这方面,没人能比得上桃子。

那个夏天费非跟随的姑娘就是桃子,当时桃江路上的小店还是空空荡荡。进门之后,桃子转头,费非慌张地问:这里卖什么?桃子说:这里做纹身。费非说:那我就买个纹身。

费非是桃子纹身工作室的第一个客户。纹在右边手臂上的,是金斯基的头像;纹在左边肩膀上的,是一个秃鹰的头。

读初中的时候,费非看过《德克萨斯州的巴黎》。从此便向往着德克萨斯州的荒原,也迷上电影里金发的金斯基。大学四年,他几乎只学英语,最后以顶级的托福和GRE成绩,轻松拿到德克萨斯大学的offer。可临近毕业,他出事了,直到现在,也没去过德克萨斯。

从看守所出来后生计没着落,费非跑去西安投奔同学莫广宁。古都旅游业发达,不到一年,费非就成了最受欢迎的英语导游。分别四年后,我从英国回来为论文准备资料,在西安与他重聚,也见到了他在香格里拉做前台的女朋友。范漪丰满文静,费非感叹:和她相拥,如同沉浸在黄河母亲的怀抱里。

费非第一次见范漪父母,有我和广宁现场帮忙,一切顺利。此后,当女友家长为他俩操办婚事时,费非开始动摇。他给我写信说:每次去范漪家里都感到浑身不自在,无法想象和岳父母住在一起,也难以如他们期待的那样,马上生孩子。“更关键的是,范漪和她妈妈无论是长相、声音还是日常动作,都很相像。王尔德说过:All women become like their mothers. That is their tragedy。你见过她妈有多胖,小范将来一定会发福,一定会变成她妈那样。”

费非想和女友分手的想法遭到广宁的坚决反对。此时,广宁已经从机关辞职下海,做机电产品进口。广宁说:你费非能有范局长这样的岳父,今后完全可以和我在西安闯出一片天地。费非说:我做不了生意,只想去德克萨斯。

我写信劝费非,在国外找女朋友不容易,只身在外会感到孤独。他的回复令我啼笑皆非:向往荒原的人,对孤独并不介意。

广宁做事周到大气,人缘极好,也拥有说服别人的天赋。他带费非去了城里最豪华的夜总会,那里有很多好看的姑娘。灯影恍惚,酒香醉人,广宁搂着费非的肩膀说:男人当以事业为重,家里只要稳定就好。外面的世界很精彩,有了钱一切都不是问题。

次日清晨,费非在酒店的客房里醒来,身边躺着陪他唱歌喝酒的妹子。住在隔壁的广宁带他下楼吃自助餐,再次劝他没必要离开范漪。费非说:好吧,先回上海去办手续。

费非最终拿到了办理结婚登记需要的户籍证明,却没能如愿申请到护照。回到西安,在范漪家的饭桌上,范局长看到他臂上的外国女人头像和鹰头,满脸阴沉:你给我把这黑乎乎的东西洗掉!

费非回答:纹身是永久的,这辈子都去不掉。

范局长很生气:你这个样子像什么?我不能让女儿嫁给小流氓!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没有任何悬念。范局长对费非越看越不顺眼,太太表示深有同感。至于范漪,作为独生女,她觉得孝顺是理所当然,也更愿意相信父母的远见。费非暗自得意,每天光着上身在镜子前握拳伸臂。

广宁无可奈何,只好凭自己的努力,去巩固和范局长的关系。费非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广宁曾允诺给他的利益,他诚恳地说:范局长帮你,都是因为看重你的能力,以后你好好报答他就是。

几年之后桂花飘香的季节,我从英国回来给跨国公司“做买办”,广宁也开始在上海做起房地产。他要招待从家乡来的客人,顺便邀请我去见识上海的夜生活。等我走进夜总会那个大包间,昏暗的灯光下,白发的范局长正高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身边偎依着两个穿着暴露的姑娘。他早已不认识我,不会记得我曾经和他吃饭。广宁悄悄说:伺候这样的老头子,一定要找最骚的。

我们大多数的同龄人都由衷地感激时代,也大都有幸结识过几个风云人物。广宁很早就是我们校友中的佼佼者,多年奋斗,名下拥有了两家上市公司,多次为母校的发展壮大慷慨解囊。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校庆纪念日的晚宴上。那天广宁曾为他设立的基金会揭幕,曾给年轻的学子们演讲。然而,晚宴没结束,他就被两个人带走,从此消失了大半年。

对于广宁的消失,有过很多传言。有人说,他被公安用丰田大霸王连夜带回家乡协助调查,而调查对象就是已退休的范局长。对此,我无法证实。范局长的确被判了重刑,而广宁后来仍常见于媒体,高大挺拔,神采奕奕。

费非则是最被人们惋惜的人。广宁刚到上海做房地产时,曾让他穿上西装,负责公司财务。费非喜欢管钱,将公司资金借给了中学同学炒期货,没多久就被广宁开除。此后,他一直做翻译,一直住在广宁公司早期买下的公寓里。

我曾经认真地问过费非:“我算是你最好的朋友吧?”他没立即回答,盯着我想了很久:“男人之间没有真正的友谊。”看我有些惊讶,他安慰说:“你是我交往最久的朋友。在你之前认识的人,都没联系了。”

除我之外,他最久的朋友就是桃子。他说桃子是个艺术家,汤姆-克鲁斯来上海拍电影,还偷偷去她工作室做纹身。费非后背和胳膊上布满被桃子伤害的印记,大都是没人能看懂的象形文字。每年冬天他们都会一起消失一个多月,有时去云南,有时去广西。我问过他去做了什么,费非总是微笑着摇头,满脸神秘:“等你孩子上大学走了,我们带你一块去。”

我没做过纹身,但费非偶尔会带我去桃子隔壁喝咖啡。最初认识桃子时,我惊叹她肤色的白皙。不知从何时起,她迷上了晒太阳,在工作室后面的小院里将自己晒得黝黑发亮。年纪越大,屁股越翘,始终不变的,是她走路的姿势。

我曾对桃子说,每次见到她,都会想起《加州旅馆》中的歌词:She’s got a lot of pretty pretty boys, that she calls friends。桃子笑笑:我才不以貌取人。你们读书人太麻烦,我找的男朋友都要有手艺。的确,桃子以前有过裁缝、木匠和理发师,过去几年的男朋友是个西班牙厨师。他们本来不住在一起,春天封控两周后,西班牙人求领事馆帮忙,去餐厅拿了火腿、香肠、奶酪和红酒,才搬到桃子家里。

夏天,没等到上海的餐厅恢复营业,西班牙人就急着关店回国。他向桃子求婚,说要带她离开上海。桃子拒绝:上海需要我,很多人要纹身,我哪里都不去。西班牙人无奈,怅然离开,把店里的库存都留给了桃子。桃子说:那人很烦,动不动就哭哭啼啼。

桃子现在的男友来自北非摩洛哥老城丹吉尔,在上海为不同的乐队弹贝斯。我在老任的JZ Club见过他,一头黑色卷发,高高的个子。估计早年嗑药过度,看上去动作缓慢,眼神迷离。桃子谈起恋爱,一如既往地认真,发誓在绝经前不再找别的男人。为了证明这一点,她决定改信伊斯兰教。

傍晚时分,小殷店里剩下我一个客人,他自己坐在露台靠墙的椅子上翻手机。又是静默期,小殷满脸阴郁。我正想着找地方吃晚饭,费非发来消息:“来桃子这里吧。西班牙人留下不少伊比利亚火腿和红酒。她现在有信仰了,红酒归我,火腿归你。”

这主意很好。我站起身,和小殷挥手告别,到桃子家里去。

2022.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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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局外人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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