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君劢丨《义理学十讲纲要》引言
《义理学十讲纲要》引言
今日吾中华民族之各分子各家族,乃至社会上之团体,政治上之制度,无一不处于天翻天覆之状态中,在个人言之,为生命之安危,在家族言之.为人伦之大变,在政治言之,日远于民主而复返于专制,此为四千年来历史之大变,吾人之为民族一分子者,不应仅视为一党一派政权之得丧,而当以沉痛之心情,对于吾国文化传统,致其哀思者也。
《义理学十讲纲要》引言
张君劢
晚年张君劢
今日吾中华民族之各分子各家族,乃至社会上之团体,政治上之制度,无一不处于天翻天覆之状态中,在个人言之,为生命之安危,在家族言之.为人伦之大变,在政治言之,日远于民主而复返于专制,此为四千年来历史之大变,吾人之为民族一分子者,不应仅视为一党一派政权之得丧,而当以沉痛之心情,对于吾国文化传统,致其哀思者也。
吾国传统文化之性质,其在今日,可与西方两相比较,而明其优劣。第一、曰敬天尊祖,而无西方一神之宗教信仰,孔子之教义,重在读书明理与道之并行而不悖,故心理上之信心,不如西方之专一与坚强。第二、曰以社会秩序为重,在家有家庭制,在政有君主制,以尽孝尽忠为事,不闻有如西方贵族与君主之争,更不闻有平民与君主相勉于宪章遵守之争,为人子者不知独立奋斗,好以依赖为事。第三、曰学术思想,除战国时代之百家争鸣外,但知守先圣遗训,注疏讲解。唐宋以降,有宋明理学运动,虽取佛教之地位而代兴,然于格物致知之功,远不逮西方。第四、曰人民生计,重农业而贱工商,生齿日繁,无法贮资本,土地虽广,而天然资源不如西方富厚。凡此四端,仅以简单式之标语表而出之,若语其详,虽千万言不能尽也。
吾族立国东亚。目击四境之外,曾无一族文化足与相抗衡者,循致养成其自大自是之习惯,失其适应环境之灵敏性,自十九世纪后半,西欧国家之挟其文艺复兴以来之科学知识,工业技能与政治制度,与我国度长挈短,我无往而不遭惩创,一败再败乃至三败四败之后,专以崇拜外人为事,而尽丧其对于本国文化之信心。
《义理学十讲纲要》书影
现代西方文化之东来也,我百余年前乃至二三百年之先民,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竟不能认识其价值与推求其所以效法之故,始也排斥,继之以模仿而不得其道,且以新旧派之意见纷歧,致令国人莫知所从,其终也内乱迭起,外患乘之,而混水摸鱼之辈方且利其紊乱以为攘夺之计,此非太平天国以来迄于今日之过去总帐之结算单乎。试分项言之。
第一,就宗教言之,自明万历间耶稣会传教士之东来,徐光启辈之受洗礼者称之曰,耶教与孔道不相冲突,且足以相辅相成,然自康熙间罗马教廷下令禁止祭祖之礼,于是耶稣会人士或被驱逐或禁闭,中西文化交通断绝垂百数十年之久,及乎十九世纪后新教与旧教相随并至,所谓天津教案(曾文正时代)与团匪事变始终纠缠于其中而无以自拔,其问康南海独见及宗教为一国文化之大关键,欲以孔教立为国教,然梁任公发为“保教非所以尊孔”之论,其后胡适、陈独秀更起而明标“打倒孔家店”之帜,此非中西文化之冲突,至今不得调解之一端乎?
第二、就学术思想言之,吾国所谓正心诚意致知格物之学,乃今日西方所谓道德价值,亦即吾国所谓是非善恶之准则。西方所谓科学,乃天文、地理、物理、化学分科之学,属于自然界之知识。徐光启受学于利玛窦之日,早已认定名数之学为科学之基础,可以与孔子之教相辅而行。至曾文正时,亦确认科学之重要乃有译书局之设与江南制造局之创办,不谓至张南皮劝学篇又一转而为“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言,显为分别轻重,至胡适辈,乃认科学为万能,而否定孔孟以来之道德价值,此非中西文化之冲突,至今不得调解之又一端乎?
第三、就政治与社会言之,吾国素以社会秩序为重,故以家庭为社会重心,以君主为政治重心。家长之制,罗马法中有之,不能以此责孔子,封建制度下之诸侯,战争不息,乃思以一统天下之君主代之。犹之法国路易氏提倡专制君主也。此亦不足为孔咎。吾侪为后世子孙者,不自改进以求进于民主宪政,反责备先圣先贤,以淆惑人心。此非中西文化之冲突,至今不得调解之又一端乎?
1919年,中国欧洲考察团在巴黎的合影(前排右二为张君劢、左三为梁启超、左二为蒋百里)
自以上三大项言之,已足以见近百年来吾国宗教,学术与政治社会上之争执,而陷人心于不安,然近三十余年来所以动荡人心,使之但知有疑,而不知有信,但知轻漂而不知严重,但知有乱,而不知有治之心理。更如水之下流,而莫知所底止矣。
(甲)近年治学治史者但知以人物生死年月与书本真伪之考订为事。此自为整理国故者所不可忽,然对于国家治乱风俗厚薄,视之为不屑措意,使全国学风趋于枝枝节节,饾饤支杂,而不识心中归宿之所在,举其至显者之现象言之:
(一)但知有疑而不知有信。
(二)但知有破而不知有立。
(三)但知一人一书一名一物正确之重要,而忘人心大方向之转移。
(四)但知各派之同流并进,而不知其间应有主从先后之分别。
《汉书·艺文志》尝于论六艺一百0三家之后,继之曰,“后世经传既已乖离.博学者不思多闻缺疑,而务碎义逃难”,曾文正对于清代汉学家,名之曰饾饤支杂,吾人处于大难之中,宜惩前毖后,而知所以改弦易辙之道乎。
(乙)提倡文艺者.视红楼水浒与左传史记之文为同等价值。此犹戏台之上但夸青衣丑角之动人悦目,而忘须生之羽扇纶巾矣。其弊之显著者:
(一)动人哗众。
(二)避严重尚轻佻。
(三)弃大事小。
隋开皇四年之诏曰“忽人君之大道,好雕虫之小技”,又曰“文华日繁,其政日乱。良由弃大圣之轨模.构无用以为用也”。此言也,隋皇为南朝之君主言之,然移此言以评三十年来之文艺界,其弃大事小一也。
1924年泰戈尔访华,与张君劢(右三)、徐志摩(右四)、郑振铎(右二)等欢迎者合影
(丙)为政治活动者,但知为一党一己争权夺利,而忘政府对于人民负治国安民之责任,一若内战可以长久继续,治安不必维持,饥溺可以不管。而一己政权可以有恃无恐者矣。其弊之至显者:
(一)以暴易暴。
(二)朝秦暮楚。
(三)南走越北走胡。
(四)引外人覆宗邦。
(丁)批评社会制度者之偏激处如下:
(一)攻短而不见长。如攻三纲五常之短,不识其对于安定社会秩序之长,知读经之陈旧,不知经中保存文献之大用。
(二)但扬叛乱而忘治安,如恭维太平天国.而骂曾文正为刽子手,称李自成之农民暴动,而忘汉唐之盛治。
(三)但好异而不见常,如表彰墨子推崇法家(左派);至于孔孟与宋明儒者之言,则淡焉若忘。
(四)蔑视本国,崇拜外人。吾国文化之固有者,在清未尝有附会穿凿之习,存其皮相,以询谋会。以乡举里选为地方自治,及至军阀割据,内乱连年。乃以为吾国之旧制无一可取,虽摧残一切文化传统而无所爱惜,犹之石敬塘之父事契丹以自覆其宗邦,虽认贼作父,而不以为耻矣。
由于以上甲、乙、丙、丁四项之心理状态,造成吾国人精神上之真空,对于固有者既莫知所适从,对于西方之新来者,以一手掩尽天下耳目之手段行之,其令天下风后而靡者,亦曰其手段之工巧,岂有真正仁民爱物之义行之可言哉?
张君劢与妻子王世瑛
吾人由是以知国家政治制度之推翻,由于人心之动摇,由于是非之淆乱,五代之世,欧阳文忠称之曰廉耻道丧之日,然间亦有一二善言之可取者,后唐大理少唧唐澄之言曰:
国家不足惧者五,有深可畏者六:
阴阳不调不足惧
三辰失行不足惧
小人讹言不足惧
山崩川涸不足惧
蟊贼伤稼不足惧
贤人藏匿深可畏
四民迁业深可畏
上下相徇深可畏
廉耻道消深可畏
毁誉淆乱深可畏
伪言蔑真为可畏
唐澄氏之意亦曰天灾地变,民穷财尽,举不足畏,独有贤不进,不肖不退,上下相蒙,是非混淆,以伪乱真,则国家无复有由失复得,由乱返治之可能.所以治国家者,亦曰明是非彰善恶以正人心而已。
(本文引自——张君劢:《义理学纲要十讲》,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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