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羽戈 | 世界杯二十年过眼录:这代人的看球记忆

羽戈 搜历史 2018-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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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年暑假,我正在家写作业,孙老二推门进来,圆脸通红,大汗淋漓,活像一只沾满汤汁的龙虾。他挥舞半叠报纸,口中大叫:“牛逼!牛逼!”我心想这厮肯定碰到了什么大喜事,他的话语一向贫乏,夸人的极致无非“牛逼”,骂人的极致无非“傻X”。忍住渐渐逼近的口臭和汗臭,我抢过报纸,入目便是一句诗,红底白字,夺目异常:

雄鸡一唱天下白。

这是我第一次接触世界杯。不是通过球场,不是通过电视,不是通过广播,而是通过一个平素并非十分要好、反而有些看不上眼的同学(孙老二以嘴贱著称,在班里人缘不佳),以及一期洒上汗渍的报纸。甚至,我感兴趣的不是足球,彼时我压根不知法国队绰号“高卢雄鸡”;而是那句诗,出自我爱不释手的李贺《致酒行》:“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编辑先生真是妙手,仅改一字,尽得风流,余音绕梁,传入小城,唤醒了一个少年与足球也许将长达漫漫一生的情缘。

这也是我第一次接触《体坛周报》。我的足球知识启蒙,几乎尽数来自这张报纸,好玩的是,那些年来我从未买过哪怕一期,高中蹭孙老二的报纸,大学蹭同寝室吕呆子的报纸。感谢他们的慷慨,使我记住了那些如恒星或流星一般的足球姓氏,有些闪耀至今,更多凋零成尘。还得感谢《体坛周报》的大多专栏,其文字感之佳,常被我拿来嘲讽文坛:中国文字最好的人,往往不是那帮号称作家的人。

还记得第一次读到庄子的名言:“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便是在《体坛周报》。而今大概有十年未读这份报纸,正应了“相忘于江湖”之义。

让我把回忆之锚拉回那个炎热的下午,拉回孙老二贫乏的赞叹,他在我家待了不到一小时,至少说了二十声“牛逼”。其中有发泄,有炫耀,还有对共鸣的企盼。可惜我看到那场决赛的视频,迟至十余年后,当时黄瘦少年,早已油腻满脸。看完比赛,我不由想起了暌违已久的孙老二,当时我的脑中只有两个字:牛逼。

以我的看球史而言,这二十年,共计五届世界杯,论决赛的戏剧性,2006年无疑最为跌宕起伏,齐达内开场勺子点球建功,终场头顶马特拉齐染红,与大力神杯擦肩而过的那落寞一幕,已经构成了足球史上的经典画面;论观赏性,只怕后面几届都无法与1998年相提并论,2006、2010、2014年都耗到加时赛,甚至点球决胜负,足见纠结;2002年巴西的踢法相当保守;唯有1998年,巴西星光熠熠,进攻水银泻地,法国沦为哀兵,背水一战,勇不可当,于是那场决赛,双方创造的绝对得分机会高达两位数,要不是吉瓦什屡屡挥霍,巴西早被打成了筛子。

齐达内开场勺子点球,2006年德国世界杯

齐达内头顶马特拉齐染红,2006年德国世界杯

齐达内与大力神杯擦肩而过,2006年德国世界杯 来源:AFP/Getty Images

那场比赛的主角,是二十六岁的齐达内,两记头球冲顶,助法国队连得两分,最终三比零问鼎冠军。他的脑袋——那时还有些头发——与门将巴特兹的光头(还记得布兰科亲吻巴特兹光头的情景么)一道,成为法国人的吉祥物。

法国队夺冠瞬间,1998年法国世界杯

彼时彼刻,齐达内不会想到,八年之后,剧情反转,他的脑袋将成为法国人最伤心的器官。对于他头顶马特拉齐,有人总结道:齐达内用脑袋顶开了自己的足球之旅,也用脑袋结束了自己的足球之旅。这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足球的神奇,或者说天道与天意。

忘了说,在孙老二嘴里,只有齐丹,没有齐达内,正如只有拉乌,没有劳尔。我曾和他说:齐达内这个译名有庄子意味,比齐丹好听多了。他不屑道:齐达内知道庄子么,他身上哪点像庄子?

关于足球,孙老二有些怪癖。他不是哪个队的球迷,哪个队赢球或踢得好看,他便支持哪个队,唯一例外的是中国队。高中同学当中,不乏国足球迷,孙老二最爱与他们斗嘴。有一位陈同学,熟记国足球员的号码、籍贯、身高、履历、技术特点等,我等敬若天神,孙老二斥为傻X。2002年韩日世界杯,我读大二,宿舍管理员搬出一台电视机,搁在门口,供学生观看。小组赛三场,国足一场未赢,一分未得,一球未进,耻辱出局,丢人至极。当场有人落泪,有人高歌“看成败人生豪迈,只不过是从头再来”,我给孙老二发消息,转述悲情的场景,他只回了两个字:傻X。

国足最终以三战零胜零进球的战绩结束了世界杯首秀,2002年韩日世界杯

孙老二是“足球无国界”之说的忠实拥趸,我的态度要保守一些:足球无国界,足球运动员则有国界,否则世界杯便无存在之必要。不过,这一国界,与爱国无关。拿爱国主义捆绑足球,乃是一种流氓行径。在足球身上寄托政治情怀,往往得不偿失,更可能两败俱伤。相比“足球高于政治”的著名论断,我更愿意认为,足球就是足球,许多时候,与政治毫不相干,能不搅在一起,则不必搅在一起。政治是足球所不能承受之重,正如足球是政治所不能理解之美。

由于政治的介入,2002年韩日世界杯黑幕重重,简直是有史以来最糟糕的一届。好在那年我只是伪球迷,对被迫害的西班牙和意大利无感,故而谈不上义愤填膺。2006年德国世界杯于我而言则是一个全新的开端,当时赋闲在家,穷得只剩下时间和体力,足以与凌晨三点的黑夜顽抗到底,于是看完了大半小组赛与全部淘汰赛。最让我动容的镜头,其实不是齐达内的黯然谢幕,而是德国与阿根廷的四分之一决赛,点球战前,卡恩俯身与莱曼握手,为其打气,两大门神种种恩怨,瞬间冰释,那一刻我已经预知了比赛的结局。鲁迅诗云:渡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单取其意蕴的话,正可用在这里。

卡恩、莱曼两大门神握手,2006年德国世界杯

2010年南非世界杯,借用贺炜的台词,可谓我“私藏的幸福”。作为巴萨球迷,爱屋及乌,国家队首选西班牙。那支西班牙移植了巴萨的骨架,只是战术更加谨慎,共踢了七场比赛,比分最大的一场是小组赛二比零鱼腩洪都拉斯,四场淘汰赛,清一色一比零,只怕要旷古绝今。相形之下,屈居季军的德国表现更具激情,淘汰赛四比一英格兰,四比零阿根廷,皆属名局,尤其前者,所出现的门线悬案,必将被经久议论——还有一个插曲,那场比赛中场休息期间,我收到孙老二的消息,云“干死英格兰”,后来才知道,他买了彩票,直接押四比一,赚回了一个夏天的啤酒钱。

等到2014年巴西世界杯,我已年过而立,渐渐学会对千里之外的胜负抱以淡然,西班牙小组出局,不以为悲,阿根廷闯入决赛,不以为喜。不过,当阿根廷折戟于加时赛,多少还是有些伤感。这也许是梅西距离大力神杯最近的一次,如果拿下,足以封王,可叹造化弄人,他与球王的一步之遥,始终无法跨越。今人常常对比梅西与马拉多纳,以人格而论,梅西可谓君子,老马近乎人渣,然而老马在绿茵场上的霸气和运气,则为梅西可望而不可即。俗话说大成若缺,这乃是安慰庸人之语,缺便是缺,无可弥补。饮恨巴西终将是梅西毕生之痛,2018年他已经三十二岁,临近职业生涯末期,美人迟暮,英雄白头,纵使一人狂舞,如何能拖动潘帕斯草原游荡的悲情。

2014年世界杯决赛阿根廷0-1负于德国,赛后,梅西凝望着大力神杯。摄影:鲍泰良

经受了前两届的消磨,我对2018年俄罗斯世界杯不敢抱有任何美好的预期。而今一档球队不强,二档球队不弱,功利主义足球当道,豪门纷纷追求战术均衡,倘若不出意料,这届世界杯的观赏性与话题性不会比前两届好多少。最要命的是,这个夏天的足球界,已经被一个人的姓氏所占据。此人率领皇马三夺欧冠,随后辞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所遗一地光芒,构成了世界杯的巨大阴影。除非德国卫冕,或者黑马一路大杀四方,否则无人可突破他的主宰。

这个人,正是齐达内。二十年后,他以一种不在场的方式,继续影响世界杯的走向。

2018年5月27日,皇马举行夺冠庆典,齐达内被球员高高抛起。

同样不变的是孙老二。前天在同学群谈起世界杯,班花问中国队的比赛是什么时候,我正耐心打字,孙老二的头像突然浮现,口头禅接踵而至:傻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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