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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行水上 | 80年代,打架之前先来放几首邓丽君

风行水上 骚客文艺 2018-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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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不喜欢有钱人回忆他的奋斗史。无非是过去怎么怎么穷,然后通过自己不懈地努力奋斗终于——结局都是在意料之中,没有惊喜。过程都是各种苦涩与辛酸。变着花样地受苦。所以马克思说:“资本来到这个世界,从头到脚,每一个毛孔都滴着血和肮脏的东西”。这句话对于老林来说要加上“眼泪”。


老林每次回忆他资本的原始积累时期都会哭,一哭就哭得不可收拾,弄得周围的人心里蛮酸楚的。有的心软的女士还陪着他哭。一桌人好好吃着饭突然大放悲声,弄得人很难受。每次老林哭的时候,他手下的部门经理,就站起来帮他捶前胸抹后背安慰他说:“林总——好了——好了,都过去了——这一切不都过去了吗?”他哽咽着对他说:“你把那个餐巾纸递给我,都是自家的兄弟姐妹,他们也不会笑话我。你让我说,说出来心里好受些。”他拉着部门经理的手说:“我想我妈呀!”部门经理转过头给大家解释说:“我们林总是孝子,一想到老母亲这儿就受不了。”说完他指指心脏部位。然后他抚着老林的后背说:“林总——你心脏不好,克制一点,克制一点。”

老林嘴里含着食物,啜泣之中食物的残渣与鼻涕混合在一起流下来,令人不忍直视。老林说:“我以前受的苦比天都大呀!你们在座的谁受过我那么大的苦?我十四岁出来拉板车,要养家。从河下往工地拖黄沙石子,夏天大太阳出来把柏油都晒化了,粘脚。走一步咕叽一声。后来柏油把我的解放鞋的底粘掉了。我就赤脚走——嗯嗯——麻烦你把纸递给我一下。”

老林擦擦眼睛接着说:“赤脚也要走啊!要吃饭呀!等一车沙送到工地,那个脚就不是脚啊。晚上回到家我妈抱着我直哭。夜里蚊子多,半夜我妈起来,坐在我旁边给我打扇子赶蚊子。我背上一热,是我妈的眼泪滴到我的后背上。她老人家摸着我的后背说:‘作孽呀!作孽呀!’”

老林接着说:“我爸死得早,我有两个弟弟一个妹妹。我在家是老大,除了我没人能指望得上。我从帮人家拖建材开始,慢慢帮人家盖房子,带了几十个人的施工队。我肯学,你别看我小学都没毕业。但工程上的事情我门门都懂。日子刚好一点,我妈就没了。哎呀!不行,一想到这我就受不了。对不起!我还要哭一下。我妈是苦死掉的呀——上次有个作家给我总结,说什么‘子欲养而亲不在’,这话说得多好!”老林索性放开哭起来,任脸上的眼泪滂沱。

老方跟老林是同行,也做房地产。他知道老林一哭短时间停不下来。他用餐巾擦了擦嘴然后说:“老林——老林——稍微停一会儿。今天说到苦我说几句,在座的别人我不敢说,但老林受的苦我们谁也比不上。”

老林还在啜泣,肩膀一耸一耸的。老方说:“我们家还可以,我爸那时在工厂里管供销。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以后,我爸时不时帮人捣腾一些计划内的钢材、水泥什么的,手头有两个活钱。我家只有三个孩子,上面两个姐姐。我在家里呢可以说是‘三千宠爱在一身’。我说要天上月亮,我爸不给,我妈都会想办法给我捅一个下来。那会儿不是流行玩录音机吗?有单卡的也有双卡的。我在人家家里听过几回邓丽君,当时可给我震憾坏了。我心想:我的妈呀!世界上还有这样好听的东西。这个我得弄一台。那时街面上就流行这个。几个人扛着录音机戴着蛤蟆镜、大喇叭裤,从街头走到街尾。可给我羡慕死了!我回到家里非缠着我爸给我买一个不可。我爸死活不干啊,说破天也不给买。我就不吃饭,三天没吃。骗你们是这个。”

电影《甜蜜蜜》中,李翘与黎小军一起卖邓丽君的磁带

老方比了个王八的手势,“饿到第四天我妈扛不住了,跟我爸吵,拿把刀逼着我爸说:‘你要不给钱,儿子死了我也不活了。’我爸没办法,只好跟我商量说:‘儿子起来吃点饭,吃饭什么都好商量。’我那时也犟,我有气无力地说:‘录音机买回来再说——’我爸说:‘单卡的,先买个小的,将来有钱再买大的。’我摇摇头:‘四喇叭的,不然就死给你看!’我爸叹了一口气说:‘好!四喇叭就四喇叭的。’买回来‘三洋’牌。”老方比了一下,有这么大。

老方说:“我到陈小宝家借了一盘磁带,他们自己翻的。上面有张白纸上写着‘甜蜜蜜’,邓丽君唱的。我到现在还是喜欢听她唱的歌,别人唱的跟她没法比。那个气声像羽毛在你的心尖尖上挠呀!挠呀!浑身五脏六腑都给你照得透亮。你到我家去看,现在我还有个试音室,早几年置的。都是世界上最好的音响器材。不过我现在没时间听了,放在那里落灰。一看我有四喇叭的录音机,以前跟陈小宝混的人都跟我混了。因为我的录音机比陈小宝的不知道先进到哪里去了。那个差距怎么说,就好像蒸汽机车跟高铁一样。

“下午我喝了两碗红豆粥就上街‘浪’去了。其实我还可以喝几碗,但是我妈说久饿之后一次吃多了要出问题。许小四帮我扛着录音机,我是机主只要跟在后面就行了。播放模式调到循环播放,就一首《甜蜜蜜》。我们六个人扭着、摇着,走出马口铁厂,对面纺织厂的女工正准备上夜班。一齐对我们行注目礼。你现在就算开架飞机上街也没那份光荣啊!上次一伙人在一起聊天,有说愿意活在宋代,有说愿意活在唐代,还有说愿意活在汉代。我跟他们说我就愿意活在八十年代。大铁门被邓丽君在外面一声一声地唤起开了:‘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八十年代遍地是机会啊!

“我们从东往西走,一路上招蜂引蝶的。正快活的时候祸事来了!军分区院子里也出来一伙扛录音机的。他们穿着绗缝的黄棉袄,头上戴着雷锋帽,两个耳捂子也不系,就这样耸拉着,像他妈猪耳朵一样。我有点怕他们找碴,就跟许小四说:‘我们走到他们对面去——’许小四不以为然地说:‘怕他们!咱们这可是四喇叭的,看谁比谁响。’许小四把音量一扭到底,毫不畏惧地迎了上去。那帮狗日的也把音量开到最大,形成对峙的局面。两个邓丽君就这样劈头遭遇了。马路上的人纷纷闪避说:‘小狗日的们要干架,躲远点!’许小四前腿伸后腿弓,像扛着一管火箭筒,音浪把他震得体如筛糠。对面一会儿放《小城故事多》,一会儿《君在前哨》,一会儿《月亮代表我的心》。我这边不管不顾就一首《甜蜜蜜》。

《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里,准备斗殴的少年

“对面先动的手,一个家伙过来照着许小四的小腹就一个侧踹。许小四被踹得四脚朝天,录音机扔老远。要说那时日本东西质量那是杠杠的!摔到地上照样唱:‘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就像花儿开在春风里’。我的心那时都碎了。你现在就算拿个砖头下楼把我的‘宾利’给砸了,我眨巴个眼我是你孙子。但那当时命都可以不要了。我一头扑过去,对方过来一个大个子,把我的头挟在胳肢窝下面就揍。打了一会儿我听到我的录音机不响了。他们一伙人四散奔逃。我过去一看,录音机让他们给踢散了,电池散了一地,四个喇叭有两个挂在外面。许小四手里还攥着半截砖在那里发狠说:‘有种不要跑啊——来打爷爷啊!’我带着浑身的伤痕,许小四跟在我后面,一手拎着一个喇叭回了家。进马口铁厂大门的时候许小四满怀同情地看我一眼。他把两个喇叭的线头系在一起搭在我肩头。所有的苦难就由我一个人面对了。”说完他也伸手去拿餐巾纸,似乎眼里也泛起了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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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活在世上,不过想生活更有趣些。豆瓣网近十年倍受欢迎的作者,继梁实秋、汪曾祺之后的小品文大师,《世间的盐》作者、骚客文艺当红作者风行水上的全新作品集。《人间须尽欢》精选作者四十余篇文章,均为近几年被文友和读者广为推崇的口碑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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