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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保国 | 春晚相声史:我喊一二三,大家喊茄子

艾保国 搜历史 2018-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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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节日气氛,就是大家一起努力表现得很开心。春节联欢晚会,从诞生起就承载着营造这种气氛的使命。

而说到具体分工,负责让人开心让人笑,这个职能主要由相声来承担。相声在1983年的第一届春晚上登场八次,此后历届,佳作迭出,是上世纪春晚当仁不让的搞笑担当。但近年来的春晚上,无论从数量还是笑果上看,相声的地位都越发尴尬——相声正在变得越来越不搞笑,这实在是有点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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央视春晚,首播于1983年,筹备,是在1982年。据首届春晚导演黄一鹤回忆,当时领导布置给他的任务是,把晚会“搞得红火一点,不要让观众换台。”

固然当时没有多少台可换,但人民群众同样喜闻乐见的烟花鞭炮麻将牌等“线下活动”,也同样会分流观众,如何让亿万观众聚到电视前,从而营造时事所需的“举国同欢”效果?黄导想到的办法就是,让观众笑起来——毕竟,在那个年代里,欢笑对于老百姓来说是一件何等奢侈的追求。“大过年的,不能再给老百姓上思想政治课了。”而要笑,就需要相声演员登台搞笑。

于是,1983年的首届春晚上出现了八段相声节目——现在听一场相声专场,基本也就这么多。由此可见,在春晚初创的文化荒芜时期,一台晚会对于相声的倚重。

首届春晚,马季和姜昆几乎各占半壁江山,但毕竟形格势禁,他们卖力呈现的作品效果火爆,却只让人笑完就忘,比如马季赵炎的《山村小景》,姜昆李文华的《对口词》和《战士之歌》,多是反应“新时代新气象”的歌颂型相声,在当时,算是应时之作,而今天还有多少人有印象呢?

1983年春晚姜昆、李文华《战士之歌》

马季不能算歌颂型相声的创派祖师,却是无可争议的集大成者。很多人对“歌颂相声”之于相声艺术的贡献认识不足,其实,在特殊年代,正是这种艰难的流变,让相声存活了下来,这也堪称马季对相声的最大贡献。然而八十年代以来的新形势,“唱赞歌”、“喊口号”的单调手法已不够用,值此关头,马季再次敏锐洞察,选择了让相声回归讽刺路线。

下一年度的春晚,马季准备的是新作《一个推销员》,讽刺的是当时民怨极大的火柴质量问题,结尾更高屋建瓴,把产品质量上升到关乎“国家形象”的高度。作品质量过硬,从导演到历次送审,都评价颇高,却在即将登场之前收到上峰指示,“北京市火柴供应十分紧张,凭证限量,群众本来就有情绪,如果再演这种讽刺火柴质量低劣的作品,岂不是火上浇油吗?”短短几句评语,《推销员》被毙的命运已无从更改。

几乎是间不容发的时间里,马季却被逼出了更强大的创作灵感,在原作基础上花样翻新,减时长增笑料绕雷区,更由对口变成单口,很快原作面目一新,这就是一代相声经典:《宇宙牌香烟》。

1984年春晚,马季《宇宙牌香烟》

可以说,跟中国几乎所有的艺术形式一样,春晚相声,从诞生伊始,就是在戴着镣铐跳舞。所幸,当时相对宽松的环境,让创作者们仍保有着一定的长袖善舞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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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昆是春晚相声的另一位绝对主角,自1983年首次登台,姜昆在春晚舞台上一共换过三次搭档。1984年,老搭档李文华因病隐退,随后那一年的春晚,姜昆身边换成了中央广播说唱团的王金宝。此人创作能力极强,是马季写作班子的干将,在姜昆看来,他的外形也接近李文华,“抬头五线谱,满脸是音符”,然而姜王组合的观众缘平平,于是1986年,姜昆、唐杰忠这对CP应运而生,这也是春晚催生出的第一个相声黄金搭档。

1986年春晚,姜昆、唐杰忠《照相》

从1980年代中期到1990年代初,姜昆、唐杰忠一直以极高的密度在春晚舞台上为观众制造笑声。这是属于姜昆的黄金时代,这个势头一直保持到1993年。

那一年发生了两件改变姜昆的事,第一,年事已高的唐杰忠退休。第二,同在这一年,一部名为《我爱我家》的喜剧不露声色地启动了拍摄计划,该剧的核心文创,是梁左。

历数姜昆艺术生涯中的几十部相声作品,梁左绝对要算是姜昆的贵人。姜昆和唐杰忠首次合作参加春晚是在1986年,但真正让两人红透中国的,是1987年春晚上的《虎口遐想》。而这个作品,正是脱胎于作家梁左的一部短篇小说,这也成为姜昆、唐杰忠、梁左三驾马车的发轫之作。此后连续两年春晚,梁左又为姜唐组合创作了《电梯奇遇》和《捕风捉影》,两部以讽刺见长的作品。在《捕风捉影》这个作品中,梁左和姜昆有意加上一句台词:“演员?我看你掩护。平常装得多像啊!一点都看不出来。到春节就给人说相声,今年掉老虎洞里,明年关电梯里,大伙哈哈哈一乐,钱包没了,你损不损啊你?”这句台词堪称点睛之笔,巧妙地将前两年的春晚作品串联在一起,形成“梁左三部曲”。

在此之后,姜、唐、梁三人又在1990-1992年连续三届携手创作春晚节目,其中尤以1991年的作品《着急》最为脍炙人口。这个作品中的包袱密度达到令人吃惊的水平,粗略统计,平均每22秒就有一个包袱抖响。笑点如此密集,在那之后只有赵本山、宋丹丹和崔永元的小品《实话实说》可以与之媲美。如果“观众最喜爱的春晚节目评选”活动(创办自1992年)提前一年举办,姜昆和唐杰忠凭借《着急》有很大的机会胜出,可惜事与愿违。

1991年春晚,姜昆、唐杰忠《着急》

1993年,梁左将个人事业重心调整到电视剧领域,不再染指相声创作。痛失左膀右臂的姜昆角逐1994年春晚的多个作品在审查过程中全军覆没,最终无缘春晚,这是他第一次缺席——那一年恰好也是狗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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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4年、1995年,姜昆连续两年没有作品登上央视春晚,这两年除夕夜的笑声属于另一对黄金组合——牛群、冯巩。

牛群和冯巩这对搭档在春晚舞台上的合作始自于1989年的《生日祝辞》,借助于该作品的成功传播,“……但是——”这种先给甜枣再打巴掌的讲话方式,成为那一年街头巷尾的流行语。相比冯巩之前的搭档刘伟,牛群的创作能力更强,早在八十年代初,他就曾写出《祖爷爷的烦恼》,宣传计划生育政策,该作品经姜昆、李文华的演绎风靡全国。而冯巩选择和牛群搭档,正是看中了后者的创作能力。

1989年春晚,牛群、冯巩《生日祝辞》

按照相声门的谱系,牛群师承常宝华,辈分比冯巩长一辈。但从两人在舞台上珠联璧合的表现来看,丝毫没有代际差。从历届春晚的作品表演风格来看,冯巩与牛群之间的合作悄然经历了一次主次互换的过程。两人合作的第一个作品《生日祝辞》,仍然是一个捧逗角色泾渭分明的“一头沉”作品,重要的戏份和包袱都在逗哏牛群一边,捧哏冯巩只负责铺平垫稳和掌握节奏火候(那届春晚因为题材敏感的缘故还毙掉了两人的另一个经典作品《小偷公司》,该作品后来被搬上央视《综艺大观》,反响极为火爆)。但从1990年的《无所适从》、1991年的《亚运之最》开始,冯巩的戏份逐渐增加,两人的作品渐渐形成“子母哏”的风格。到九十年代中后期,《最差先生》《明天会更好》和《两个人的世界》几部作品连年获得观众青睐,摘取观众最喜欢的春晚节目一等奖,两人已经彻底完成角色互换,形成逗哏专注铺垫、捧哏负责翻抖的独特表演风格。这种表演风格被一些后来者效仿,比较有代表性的组合是赵伟洲、杨少华和奇志、大兵这两对儿。

相声行老话说“三分逗,七分捧”,话虽如此,但观众往往会更喜欢戏份更多的逗哏演员,而捧哏演员更多是担任陪衬。牛群、冯巩的角色互换,在以颠覆传统模式的演出方式获得火爆效果后,暗地里也加速了这对组合走向消亡的进程。传统相声中,“三翻四抖”的表演技巧是经过多年撂地儿演出的经验集成,这种不疾不徐的节奏和火候也更加容易让观众跟随演员的一举一动展开想象。但牛群和冯巩开创的风格则一反常态,两个人在舞台上像打乒乓球一样随时展开对抗,势必要求包袱更加密集,节奏更加紧凑。尽管两人都具备超强的创编能力,但在合作后期,其作品仍然不免 “只闹不热,只爆不火”。冯巩每年春晚开口千篇一律的那句“观众朋友们,我想死你们了”,更是因其抖包袱的手法过于机械老套而饱受同行和观众诟病。

分手再所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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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世纪以来,春晚上越来越难出现堪比前述经典的相声佳作,这既是因为国人钱包越来越鼓,让更多的春节娱乐方式成为可能,看电视不再是唯一选择,也因为春晚越来越浓重的宣教味道,让人疲于应付。可以说,春晚相声的式微,跟春晚本身越发成为一个不咸不淡的存在这一大趋势,还是相当吻合的——当然,公布的收视率之类统计数据,还是节节走高。

同在此期间,一些民间相声团体却横空出世,意外地让这门艺术从小剧场里起死回生。

这种野生的相声,跟大型综艺晚会上的相声,可说是同一物种却彼此天差地别的两个亚种,然而对前者的成功之道,春晚艺术家们却不能,或是不想借鉴,他们更依赖的是曾经辉煌的成功路径。

2008年,姜昆为竞逐牛年春晚,一口气准备了三个作品送审:《我有点晕》、《新五官争功》和《北京欢迎你》。其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北京欢迎你》,这是姜昆放出的大招,以当年的头等大事北京奥运会为主题,62名中外老少演员登台演出相声大合唱,其中还不乏常宝华、唐杰忠等前辈艺术家。这个作品除了排场够大之外,在内容和形式上都乏善可陈,但搬出这样一套史上最大规模的群口相声阵容,姜昆充分展现了他在相声界的掌控力——彼时他的身份已是中国文联曲艺家协会分党组书记。事实上,排出如此庞大的阵仗,与其说是参选,倒不如说是一种示威:京津两地相声界的头脸人物都在其中,你不给面子,以后央视的晚会怎么办?

该届春晚的总导演是郎昆,这已是他第三次执导春晚,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的郎昆擅长大型歌舞类演出,并多次获得政府奖项,早已被外界视为央视文艺中心的股肱干将。对于《北京欢迎你》这个看上去既不属于语言类节目,又很难归档为歌舞类节目的四不像,郎昆并没有因 “创新名头”和演员阵容而网开一面。两轮节目审查过后,《北京欢迎你》因亮点不足被毙;《新五官争功》调整演员阵容,由马季之子马东牵头,只有《我有点晕》侥幸得以晋级,姜昆和他1996年以来的新搭档戴志诚,时隔六年重登春晚。

2009年春晚,姜昆、戴志诚《我有点晕》

与姜昆师出同门的冯巩,在与牛群分手之后,开启打一枪换一个战友的模式,郭冬临、郭月、陆鸣;朱军、周涛、闫学晶;刘金山、韩雪、金玉婷;高晓攀、牛莉、潘斌龙……在抛弃与放弃的过程中,冯氏相声与大众的接受度也越行越远。传统相声讲究四门功课:说学逗唱,但冯氏相声的表演方式彻底推翻了这些理论和技巧。换言之,即使每一门功课都挂科,只要抱上冯巩的大腿,就等于拿到春晚的门票。但随之带来的恶劣后果却是,今天的冯巩作品,已只剩下喊叫、傲娇和牵强附会地使用网络流行语这三板斧。

作为马季之后春晚相声两个时代的开启者,姜昆和冯巩都曾亲历春晚相声由兴旺走向没落的过程,这个过程中,他们作品也与时俱进,笑点越来越稀少,槽点越来越鲜明。或许这与他们每天不得不承担太多政务不无关系,前者在中国文联担任要职,后者执掌中国广播艺术团权柄。他们确实已很难拿出更多时间和精力琢磨一下民间的笑点。

2016年,央视猴年春晚史无前例地毙掉了包括苗阜、王声和岳云鹏、孙越在内的大部分相声作品,最终只象征性地在零点敲钟之后的黑洞时段保留了一个由李寅飞、李丁这对新面孔担纲的相声《我知道》。导演组的意图不言而喻:相声的没落之势已然难以挽回,只是猴年春晚缺少足够的勇气和决心成为第一届零相声的春晚。

在那届春晚直播后的第二天,总导演吕逸涛接受媒体采访时自信满满地表示,给自己执导的这届春晚打100分。很遗憾,采访他的记者当时没有追问一句:这100分里,会有1分是来自于相声的贡献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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