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央嘉措直播辟谣:我没谈恋爱,这些诗都不是我写的! | 苗欣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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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仓央嘉措迷来说,今天可以是个焚香葬花的日子,百度上说,3月1日是他生日。
舞剧《仓央嘉措》
事实上,仓央嘉措的生日是1683年农历正月十六。如果我查的万年历还算靠谱,对应的公历日期是1683年2月11日,仓央嘉措的生日过了二十多天了。
正月十六的说法,是我国几位藏学研究大师,比如于道泉、曾缄、王尧等先生们记载的,应该是从藏文史料中推算过来的,而藏文史料里是用藏历记载的。也就是说,仓央嘉措很可能出生于藏历的三月初一,至于是不是,没有人知道,因为藏历本身就有问题。
在吐蕃王朝时期,西藏的历法五花八门,到了11世纪才使用了相对定型的“时轮历”。说它相对定型,是因为在长达三百年的时间里,哪怕都用时轮历,使用起来也非常乱套。比如,元代西藏就同时使用七种历法;你更不可能相信的是,六七十年前,西藏的“新年”还有好几种,刚过了年,到别的地儿旅游一个月,又过年了。
所以,即便史书中记载仓央嘉措出生于藏历三月初一,也不能用现在使用的藏历去推算。他的生日是哪天,天知道,只能当农历正月十六、公历2月11日处理了。
连出生日期都搞不明白,这个人,几乎浑身都是谜团。近些年,能够普遍认定的一点是:他是个诗人。可他写了多少诗,什么诗,又是一个谜团。网络上那些脍炙人口的诗,都被套在了他头上。
一
西藏历史上有四大诗人,分别是米拉日巴、萨迦班智达、宗喀巴和仓央嘉措。
米拉日巴写的诗歌叫做“道歌”,他就是边唱着歌儿边传播佛法的,后世将他的诗歌编辑成集,形成了传颂至今的《米拉日巴道歌集》。
米拉日巴唐卡
萨迦班智达,开创了藏族文学的格言体诗歌。他的作品主题和内容都高大上,有讲治国之道和伦理纲常的,还有赞赏美德、批评陋习的。
宗喀巴,他的诗都是佛教内容,内容题材都很深沉,统称赞美诗。
这三个人的诗歌是完全不同的。萨迦班智达的诗说教味很浓,絮絮叨叨地劝这劝那,人格很高尚,但总让人感觉到一副道德训诫的古板面孔,不可爱。
相比之下,米拉日巴像庄子,诗写得天马行空。米拉日巴是最反感说教的,他认为学佛的核心是体验心性,什么道德呀,纪律呀,哪怕是佛经,那都要不得,所以,他的诗浪漫豪迈。
而宗喀巴,写的诗名义上叫赞美诗,但他却是精神负担最重的人,越是对佛菩萨赞美,越说明他对现实世界忧心忡忡,他是想用诗歌的美来唤起现实中残存的佛性。
宗喀巴唐卡
一个苦心劝导,一个潇洒自在,一个忧心忡忡,角度不同,却殊途同归,都是在为弘扬佛法做着自己的努力。
这样,问题就来了,仓央嘉措凭什么和他们并列在一起呢?
我们看仓央嘉措的诗:
我向露了白齿微笑的女子们的座位间看了一眼,
一人羞涩的目光流转时,从眼角间射到我少年的脸上。
这首诗,难道不是写男女两人眉来眼去、暗送秋波的事儿吗?岂不是活脱脱一个浪荡公子哥儿的形象?
如果前三位诗人从不同角度弘扬着佛法,而仓央嘉措以一位“情圣”的形象与他们并列,是不是有点滑稽?
那么,只能有一种解释:仓央嘉措写的不是情诗,很可能,他写的是另一种弘扬佛法的诗,和米拉日巴写的“道歌”是同类的作品。
如果仓央嘉措写的是道歌,为什么民间传言他写的是情歌呢?
这恐怕要怪罪到于道泉先生了。
1930年,于道泉出版了《第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情歌》,收录了他翻译的62节诗歌,这开创了仓央嘉措诗歌翻译的先河。但他的书名,直接将这些作品定义为“情歌”。
于道泉
其后的两位译者,更是加剧了这个局面。
有一位刘希武先生,他在诗歌翻译之余写道,仓央嘉措“酣醉于文艺而视尊位如敝屣,其与南唐李煜何以异”?从作者的生平和个性上,将仓央嘉措定位于“情种”。
还有一位曾缄先生,在发表他的七言绝句体汉译本的同时,还创作了一首《布达拉宫辞》,这篇长诗起的作用更坏,其中有这样的句子:“秘戏宫中乐事稠”,就是说仓央嘉措在布达拉宫里,在男女之事上乐此不疲,由此,仓央嘉措是位风流活佛、浪子活佛的形象,被传播开来。
以上三位先生,是仓央嘉措诗歌汉译本最早的,也是最重要的翻译者,连他们都说其诗歌是情歌,连他们都认为仓央嘉措是个风流浪子,那么,仓央嘉措写情歌的帽子,就再也摘不掉了。
二
如果仓央嘉措的诗歌不是情歌,那么,其诗作中怎么会出现那么多充满爱情色彩的诗歌呢?
首先,我们得知道他到底写过多少首诗歌。
据我国藏族文学研究的开拓者佟锦华先生统计,集录成册的有:“解放前即已流传的拉萨藏式长条木刻本57首;于道泉教授1930年的藏、汉、英对照本62节66首;解放后,西藏自治区文化局本66首;青海民族出版社1980年本74首;北京民族出版社1981年本124首;还有一本440多首的藏文手抄本,另有人说有1000多首,但没见过本子”。
越弄越多,整个儿乱套。1930年66首,到了1981年几乎翻倍为124首。至于440首和1000多首的版本,实在匪夷所思。
那么,多出来的诗歌,是怎么回事?
有一种解释是:掺假。
学术界认为,仓央嘉措一生写了六七十首诗歌,这是可以认定的,多出的部分,有两种来源,一种是西藏民歌,因为和仓央嘉措诗歌很像,就混进来了;另一种,就是伪作,不知道是谁写的,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目的,反正署名为仓央嘉措。
舞剧《仓央嘉措》
后一种情况现今更为普遍,很多读者都知道两首著名的伪作:一首叫《信徒》,另一首叫《见与不见》,此外,《问佛》《这么静》等等,根本不是仓央嘉措写的。
那么,我们是否能够认定,于道泉先生翻译的66首诗,就一定是仓央嘉措的呢?
也未必。
于道泉先生25岁的时候,结识了几位藏族朋友,其中一位随身带着一本小册子,内容就是仓央嘉措诗歌。于道泉将其翻译为汉语,一共54节。
此后,于道泉又得到一本印度人达斯著的《西藏文法初步》,其附录中也有仓央嘉措诗歌。与小册子对照,发现两本不完全一致,多出了7节,将这7节翻译后,于道泉译本就有了61节。
再后来,根据一位西藏朋友的背诵,于道泉先生又得到了一节诗歌,加了进来,形成了62节。
小册子54首,达斯本7首,口述背诵1首,可它们就真的是仓央嘉措的原作吗?
没法儿说,也许它们中早就掺杂了西藏民歌,也许也有其他人的作品,因为,这些诗歌有明显的矛盾之处。
比如,仓央嘉措诗歌的另一个重要的汉译学者庄晶先生指出,“从抄本的文风看来,前后极不统一,大多比较粗糙,内容也混乱无章。木刻本所录的诗歌虽然多数非常优美,但分析一下内容,也有前后矛盾,甚至水火难容之处。”
庄晶最后下了结论:这是“和尚骂秃驴”。
中央民族歌舞团舞剧《仓央嘉措》
事实上,就连于道泉先生自己也说不清,他明确地说:“下面这六十二节歌,据西藏的朋友说是第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所作。是否是这位喇嘛教皇所作,或到底有几节是他所作,我们现在都无从考证。”
如果,在最早翻译仓央嘉措诗歌的于道泉译本里,都掺了伪作,可想而知,后世出现的124首里,还会有多少伪托仓央嘉措之名的诗作了。
三
有一类诗歌,算不上伪作,因为它们就是从仓央嘉措诗歌中生成的,但是,它们又确实不是仓央嘉措的原作,而是加入了译者或者修改者的创作。
最典型的一例,就是“不负如来不负卿”这一句。
这首诗的原作,于道泉先生是这样翻译的:
若要随彼女的心意,今生与佛法的缘分断绝了;
若要往空寂的山岭间去云游,就把彼女的心愿违背了。
但曾缄先生翻译时,成了: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曾缄译本的头两句,实际上就是于道泉译本全诗,可是,后两句“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纯粹是他个人的“发挥”。虽然它将全诗意境“提升”了很多,后人也多将这一句当作警句传诵,殊不知,这却是曾缄帮仓央嘉措写的。
中央民族歌舞团舞剧《仓央嘉措》
还有一首,更不知所谓,民间流传它叫《十诫》,是这样写的: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这诗写的是爱情的调调,但一看就是伪作,因为它押韵压得太好了,没点语文功力的汉族人都弄不出来,更别说仓央嘉措了。
但这首诗的前两句,还真就是仓央嘉措写的。于道泉先生的译本中是这样的:
第一最好是不相见,如此便可不至相恋;
第二最好是不相识,如此便可不用相思。
也许是于道泉先生的译本有点情爱味道,于是,一个喜好舞文弄墨的人鼓捣出了后面八句,凑成“十”这个整数。
其实,这首诗原本根本就不是情诗,有学者重新翻译了一下,大变了模样:
第一最好不发现,免得不由迷上它;
第二最好不谙习,免得以后受煎熬。
这样一读,这首诗是写佛法的,它抒发的是仓央嘉措痴迷佛法、欲罢不能的感觉。但在《十诫》的改写中,加上那八个“最好不”,最后以“相思”结尾,它就成了爱情诗。
四
自1930年于道泉先生开创仓央嘉措诗歌翻译先河以来,无数诗人对仓央嘉措诗歌进行过重译,这些重译作品,基本包含两大类,一类是对照藏文本的翻译,很多藏学家也参与了这类工作,比如庄晶、王沂暖等前辈,和龙仁青、龙冬等当代青年学者;另一类,数量更多,是根据于道泉先生的汉译本进行的润色改写。
润色本不一定不好,也不是今天的诗人鼓捣的新鲜玩意儿,其实,20世纪30年代流传甚广的曾缄译本,本身就是润色本。曾缄先生自述,认为“于(道泉)译敷以平话,余深病其不文”,他觉得于译本文采不足,有点像是“大白话”,自己“广为七言,施以润色”,也就是说,他承认了自己的版本是“润色”本。
中央民族歌舞团舞剧《仓央嘉措》
现在,很多人以为,对仓央嘉措诗歌是不应该润色的,他们的逻辑是,这样会破坏仓央嘉措诗歌的原汁原味。殊不知,他们奉为经典的曾译本,本身就是润色本,已经流传了七八十年。
显然,润色是应该的,也是可行的,问题是,怎么润色。
我们看一个例子。
仓央嘉措诗歌的开篇作品,于道泉先生是这样翻译的:
从东边的山尖上,白亮的月儿出来了。
“未生娘”的脸儿,在心中已渐渐地显现。
但是,这首诗在于道泉译本之后的诸多润色本里,却呈现了另一个面貌。
曾缄译本润色为:
心头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绝代容。
恰似东山山上月,轻轻走出最高峰。
类似曾译本,用古体诗手法润色的,还有一个版本:
东山崔嵬不可登,绝顶高天明月生。
红颜又惹相思苦,此心独忆是卿卿。
对比这两个古体诗版本,前者出现的字眼是“佳人”,后者变成了“红颜”。
当代还有一个版本,因为谱了曲传唱,所以流传最广,它是这样写的: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皎洁的月亮。
年轻姑娘的面容,浮现在我的心上。
此外,这首诗还有一个版本:
在那东山顶上,升起皎洁月亮。
母亲般的情人脸庞,浮现在我心上。
这两个版本很像,但关键词不一样,前者的版本是“年轻姑娘”,后者改成了“情人”。
姑娘来了
从“东山诗”的润色历程可以看出,当年于道泉先生翻译的“未生娘”,逐渐变成了佳人,进而成了情人。这一现象,自然是因为润色者将仓央嘉措定位为风流活佛,臆想他谈了恋爱而造成的。这本已不妥了,但更严重的润色本是这样的:
月光挺起胸脯,听到爱人的足声从微风中传来,
一簇一簇的露珠,回忆起爱人的灼热……
犹如蝴蝶,心儿抖动起闪亮的翅膀,保密啊!
东山的溪水,披散着她的玲珑,流荡着我的心事……
如果说前面的若干润色本,给仓央嘉措安排了子虚乌有的意中人,我们还能以人性解放、摆脱宗教束缚来解释,给仓央嘉措勉强说一说情,可这一个版本,连说情都难了,因为其字眼中分明让人感觉到两人已经发生了什么了,读起来倒像是虚竹写给他的梦姑的。
为什么这样润色非常不好呢?
这里面出现了严重的问题:破戒。
仓央嘉措唐卡
很多人为仓央嘉措与情人忍痛分别而惋惜,即便这是个不真实的故事,总归是体现了民间对他的爱,在这份爱里,我们欣赏的是爱情的缺憾美,却从没往破戒方面想。如果将仓央嘉措的诗润色成破戒,就不再是爱情了吧。
如果做不到去伪存真,我们就尽量去伪从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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