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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瑄︱《楞严经》与竟陵派文学思想的指归

文艺研究编辑部 文艺研究 2022-03-25

《隐秀轩集》 明崇祯年书林近圣居刻本 故宫博物院藏


本文原刊于《文艺研究》2019年第8期,责任编辑梦白,如需转载,须经本刊编辑部授权。


摘 要 佛教在晚明士林甚为流行,性灵文学思潮即是文人习佛的产物。竟陵派在明末清初影响很大,其佛学却向来为研究者轻视。钟惺标举“古人精神”以救晚明诗坛公安派矫枉与复古派因袭的双重流弊,实根柢于《楞严经》及如来藏思想。如来藏即众生本来所有之佛性真如。佛性真如的形上性质使“古人精神”得以为文学古今通变提供依据:永恒性使今人与古人有遇合的可能,遍在性则要求个体具备独立意志。主体的理想状态是消灭妄想、回归心体虚净,从而与万物精神感通,最终成就涵容广大的“厚”。钟惺的《楞严经如说》在明末清初评价甚高,但通常对竟陵文学“幽深孤峭”的风格评判有悖其思想旨趣,“古人精神”实有开发世人心灵以感通万物生机的意味。


  佛教在晚明士林甚为流行。《四库全书总目》云:“盖明季士大夫流于禅者十之九也。”(《大云集》提要)[1]又云:“是编……多浸淫于二氏。盖万历以后,士大夫操此论者十之九也。”(《澹思子》提要)[2]万历时“士大夫不与诗僧游,则其为士大夫不雅”(钟惺《善权和尚诗序》)[3]。此种时代精神必然渗入文学思潮,但迄今为止的晚明文学研究对佛教重视不够,对佛学影响文学路径的梳理尤其不足。


  竟陵派在性灵文学思潮中地位特殊,其兴起不久就遭文坛显要如钱谦益、王士禛的唾斥,被贴上“幽深孤峭”[4]的标签,向来颇受轻视。然而,毋庸置疑的是,竟陵派是晚明性灵文学思潮中影响范围最大、时间最长的流派。明末盛传“钟、谭一出,海内始知性灵二字”[5]。钱钟书亦曰,“明清之交诗家”,大抵是“竟陵派与七子体两大争雄”[6]。


  竟陵派代表人物浸习佛教很深。钟惺二十余岁“讽贝典,修禅悦”[7],临终前立誓“生生世世愿作比丘、优婆塞”(《病中口授五弟快草告佛疏》)[8]。他精研《楞严经》,“眠食藩溷皆执卷熟思”(《退谷先生墓志铭》)[9]。但竟陵派文学思想与佛教的关系没有得到应有重视。钱钟书对竟陵文学评点成就发覆甚多,言至以禅论诗却用“引彼合此,看朱成碧”[10]抹过,竟陵派佛学自此为研究者所轻[11]。事实上,钟惺的佛学修养绝不浅薄,他晚年所著《楞严经如说》[12]“一扫从前注脚”[13]。清初周真德认为,此书基于惟则天如《楞严经会解》和一雨通润《楞严经合辙》两种注本,“可谓青出于蓝”[14],刘道开、纳兰性德乃至钱谦益对此书亦有赞词。此外,钟惺生前在佛教界人望不低,名僧憨山德清、一雨通润等皆与之过从,故彭际清编撰《居士传》,钟惺有一席之地[15]。职是之故,厘清竟陵派文学中的佛学因素,对于准确掌握其文学思想旨趣,从而把握晚明文学思想的走向是必不可少的[16]。  


一、 晚明诗坛的双重困境与“古人精神”


  “古人精神”是竟陵派反复论及的一个范畴,也引起一些研究者注意,却少有人将其论定为竟陵派文学思想的核心[17]。然钟惺《诗归序》云:“引古人之精神以接后人之心目,使其心目有所止焉。”[18]谭元春《诗归序》亦云:“必古人之精神至今日而当一出。”[19]钟惺《隐秀轩集自序》自称其作诗“外不敢用先入之言,而内自废其中拒之私,务求古人精神所在”[20]。谭元春认为诗人“与古人精神相属,与天下士气类相宣”(《汪子戊己诗序》)[21]。可见,无论是《诗归》之选,还是钟、谭自作诗文,无不觑定“古人精神”,以之为鹄的。他们自视为先觉者并试图引导今人与古人遇合,“古人精神”可称为其文艺思想的旗帜。


《翠娱阁评选钟伯敬先生合集》


《谭友夏合集》 日本内阁文库藏


  钟、谭标举“古人精神”的针对性相当明确。一方面,以“古人”纠正公安派“宁今宁俗”之论,有复归古雅传统之意。公安派在晚明的贡献是打破了复古论对文坛的控制。袁宏道破除复古习气的釜底抽薪之举是取消古典范型:“见从己出,不曾依傍半个古人,所以他顶天立地。”(《张幼于》)[22]“善为诗者,师森罗万像,不师先辈。”(《叙竹林集》)[23]矫枉意识使他走到“决不肯从人脚根转,以故宁今宁俗”(《冯琢庵师》)[24]的极端。其矫激之论在以风雅自任的钟、谭看来,会造成“牛鬼蛇神,打油钉铰,遍满世界”(《与王稚恭兄弟》)[25]。钟惺见人“时时称说袁石公”,而不自觉“堕近人者亦十或三四”,根本原因在于“不刿心唐以上之所至也”(《周伯孔诗序》)[26]。回归古人成了涤除近人习气的药方,故周亮工云:“竟陵矫公安之纤弱,人知复古,不无首功。”[27]另一方面,虽倡言“以古人为归”,钟、谭却绝不肯回到复古派。钟惺放言:“国朝诗无真初盛者,而有真中晚,真中晚实胜假初盛。”(《与王稚恭兄弟》)[28]又云:“直写高趣人之意,犹愈于法古之伪者。”(《跋袁中郎书》)[29]在拟古与存真之间立场很鲜明。但他们的态度与公安派也不同:袁宏道号称“不依傍半个古人”,钟惺仍以古人为最高标准,只反对“取古人之极肤、极狭、极熟便于口手者,以为古人在是”(《诗归序》)[30]。


《钟伯敬增定袁中郎全集》


  在钟、谭看来,当下文坛面临“因袭有因袭之流弊,矫枉有矫枉之流弊”(《与王稚恭兄弟》)[31]的双重困境,“古人精神”是他们找到的对症良方。但世人为形貌之古所误,他们评选《诗归》,就是为了“举古人精神日在人口耳之下,而千百年未见于世者,一标出之”(《与蔡敬夫》)[32],实有“作聋瞽人灯烛舆杖”(《再报蔡敬夫》)[33]、拔众生于泥涂的意愿。不过,“精神”没有实体、难以把捉,他们提出“古人精神”的思想基础是什么?古今悬隔,今人怎么能够“以古人精神为归”,“古人”又会把文学导向何方?这些都是探寻竟陵派文学思想旨趣必须解决的问题。


  “古人精神”的建构由钟惺主导,考察其文集用例,“精神”指向超越物质层面的意志范围,所谓“古人精神”当具如下基本特性:第一,超卓,超出纷杂世相,指向形上本体,并显现力的强度。如“精神超砾莽”(《补和杨文弱年丈书德山读元碑见寄之作》)[34],“精神堪警俗”(《赠刘玄度孝廉为雷太史同年好友》)[35],“满腹精神堪独往”(《寄答尤时纯》)[36]。陈广宏言:“观‘精神’之词义变化,其凝聚纯粹之内涵基本稳定。”[37]“凝聚纯粹”四字点出这一范畴超然物外而卓越有力的特点。第二,遍在,显现于自然与人间之事事物物。如“篇籍者,造化之精神”(《题潘景升募刻吴越杂志册子》)[38],“珠玉蕴藏,精神见乎山川”(《复陈镜清》)[39],“落花精神”[40],“香久结精神”(《上巳过牛首山庄看云池王翁桃花翁先约往四年中凡三至此矣》之二)[41],“以吾与古人之精神俱化为山水之精神”(《蜀中名胜记序》)[42]。精神虽超越世相之上,却无所不在于万物之中。第三,永恒,不因时间迁流而增损变化。如“松柏得全其精神,以与山终始”(《蜀中名胜记序》)[43],“(真可传者)水火兵劫不能遮拦”(《复陈镜清》)[44]。正因为其恒一,今人才得以超越时空而感通古人。


  钟惺拈出“精神”,实质上提出了一个超越而遍在的形上范畴。陈广宏指出“精神”一词是其“形上理论的支柱范畴”[45],切中要害。竟陵派心性论有宋明理学与佛教两个可能的思想资源。其与心学的关系,陈广宏已论之甚详,兹不赘述。钟惺对佛教热衷到宣称“读书不读内典,如乞丐食,终非自爨”(《退谷先生墓志铭》)[46]的地步。理学心性论更富道德约束意味,钟惺形容佛家感悟真如的状态是“眼目顿开,忽见心量遍周法界”[47],涵容万物而广阔自在。钟、谭“精神”一词诸多用例并不强调道德而多指向情志能量,与佛教关系似更密切。有时这种关联直接显露于字面,如“精神随处始,愿力有生来”(《章晦叔至白门题其行卷》)[48],“精神堪警俗,耳目不知喧。就此机锋里,窥君静慧根”(《赠刘玄度孝廉为雷太史同年好友》)[49]。这里,“精神”与“愿力”“机锋”“静慧”等词汇并举,与佛教语境融合无间,而更重要的是它与如来藏思想的内在联系。


  宋以后,如来藏说“成为大乘的通量”[50],晚明佛教“流行的修行依据是以禅为主流的如来藏系统的思想”[51]。如来藏即一切众生烦恼身中所藏本来清净之佛性真如。钟惺佛学以对佛性真如的信仰为基础,把真如信仰称为他的精神支柱也不过分。他曾自述病中景况云:“沉屙忘故吾,情形日几变。有时如婴儿,饥寒仰母便。有时如老人,奄奄息如线。过去未来身,一日游屡遍。真身宛自如,光明时隐见。”(《乙巳卧病作》)[52]在病重恍惚、身心不能自主的状态下,唯有真如佛性似一线光明引领其精神。他亦有禅偈云:“偶尔丧珠复反,急时扣钥相求。未免劳劳多事,世尊不合低头。”(《诺讵那尊者岩偈》)[53]“珠”喻真如,此偈应该是禅修体验的描述:世人虽容易被幻相迷惑,佛性却是本来所有、不会失去的。


《楞严经如说》序 明天启刻本 国家图书馆藏


  钟惺全力修习的《楞严经》虽有伪经嫌疑,宋代以来却很受文人欢迎。其教人破除魔障、阐说修行法门,皆以妙性真如为依托。真如即形上本体,《楞严经》云:“汝见变化迁改不停,悟知汝灭,亦于灭时知汝身中有不灭耶……汝身汝心,皆是妙明真精妙心中所现物。”[54]明言世相生灭之上有恒定不变者。钟惺《楞严经如说序》开篇即云:“夫妙性真如,是谓大佛顶。见相永离,大定坚固,斯名首楞严。菩提始满,乃始、中、终之所不得异,而过、现、未之所不能殊也。”[55]钟惺解《楞严经》大旨在教人如何体悟真如,强调真如佛性是一切修习的基础。首先,真如即佛性所假之名,是超越所有虚幻现象的唯一真实。称为“大佛顶”和“首楞严”,一表其“见相永离”的超越性,再表其与万法虚空相对而“大定坚固”;“菩提始满”即觉悟“涅槃元清净体如来藏心”[56];因其超越,故不为时空所限,“始、中、终之所不得异,而过、现、未之所不能殊”。其次,真如遍在天地万物之中。《楞严经》云:“不知色身外洎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57]钟惺云:“妙明真心,范围天地,包含万象。”[58]觉知真如即能体察天地万象。竟陵派所谓“精神”的超卓、遍在与永恒性,即依托于此真如本体而成为其艺文论的思想基础。


《楞严经如说》, 前田慧云编《大日本续藏经》,第1辑第20套第5册 


二、 作为古今通变依据的“精神”


  “古人精神”的佛性论底蕴使其既恒定又活泼,因而能使诗坛走出因袭与矫枉的双重困境,成为会通古人与今人的桥梁。


  佛性论底蕴赋予“精神”的形上性质,为今人与古人遇合提供了可能。首先,精神的超越性与永恒性使竟陵派劝化今人回归古人底气十足。即使在复古流弊为天下厌弃之时,仍可以宣称:“近时所反之古,及笑人所泥之古,皆与古人原不相蒙,而古人精神别自有在也。”(《隐秀轩集自序》)[59]古人的价值基准地位不会因泥古、反古者而动摇,所谓“口亦询诗变,心常在古人”(《金岭驿与王带如夜谈》)[60],万变不能离其宗。其次,精神的遍在性使后人有可能理解古人。钟、谭以先觉者自许,就是要指点出那些寄寓古人精神的事物为后学作津梁。“真诗者,精神所为也”(《跋袁中郎书》)[61],精神之有无决定文字的价值之有无。先觉者的责任是“使古人精神不为吠声者所蔽”[62],所以《诗归》编选意在“能使作者与读者之精神为之一易”[63]。最后,“一段说不出病痛,须细看古人之作”(《与弟恮》)[64],今人领会古人精神即可受其引导。“引古人之精神以接后人之心目,使其心目有所止焉”,觉知本体能够获取凝定力量,古人的导向使今人的意志不再盲目发散。


《诗归》 明万历四十五年刻本


  “古人精神”的形上性质又是个体独立的依据。精神涵容于不同对象,呈现各异面貌:“精神者,不能不同者也,然其变无穷也。”(《诗归序》)[65]一元本体是“不能不同者”,万千境象则“其变无穷”。“汉、魏、唐人诗,所以各成一家至今日新者,以其精神变化,分身应取,选之不尽。”(《答袁未央》)[66]在不同情境中本体的形貌不能固定不变,变化才能成就永恒。个体要超越无穷变相领悟“古人精神”,必须有独立意志:“凡夫操之一人而能为可久者,其精神学问必有一段不敢苟、不肯轻为同者也。”(《题邢子愿黄平倩手书》)[67]只有不迷失于变化之中,才能超出具体行迹之上。今人要显现古人精神,就不能不刊落以往陈迹、自成其独特变化:“内自信于心,而上求信于古人在我而已。”(《隐秀轩集自序》)[68]文学的古、今、通、变由此获得统一[69]。


  “古人精神”是切中万历后期诗坛肯綮又极具适应性的范畴。一方面,在辉煌的诗歌传统之下,不仅崇古者高唱古人至上,即使那些反对拟古以图自新者,也不能切断与传统的血缘,更不用说多数习诗者需要借助古典来自我陶醉或装点人生。“古人精神”可谓相当讨好的提法,是竟陵派影响较广的前提。另一方面,“精神”只要求一种指向性,强调心灵抽离平庸向上提升。它高远空灵,因无形貌故无限制,以古人名义向今人敞开了自我演绎的无限空间。依托“精神”,那些未经前人歌咏的甚至世俗的日常都可能焕发出辉光,所以《诗归》与复古派选本大异其趣,竟陵派也饱受“鄙俗”“尖新”等批评,但意欲打通诗歌和真实体验的诗人却可大逞其便。“精神”提醒今人发现自我,突破现成模式去直接面对现实生活,由此创造新的文学世界。这是竟陵派招致大量追随者的致胜之诀。


入矢義高:《「詩帰」について》,《東方学報》(16),102-134,1948-09


  与“精神”相关的另一范畴是“性灵”。“钟、谭一出,海内始知性灵二字”[70]之说流行于晚明的事实或令三百年后的研究者疑惑。钟、谭现存文字不但少谈“性灵”,而且也没有打出公安派“独抒性灵,不拘格套”(《叙小修诗》)[71]那样醒目的口号,他们怎么能更使“性灵”观念深入人心呢?寻绎其故,应该和竟陵派提倡“古人精神”相关。公安、竟陵的“性灵”差异非常明显。公安之性灵境触而发,谈分殊而不谈同一。袁宏道以临济禅的否定性思维方式为主导,不设本体,以免落入执定,其“性灵”不易追随[72]。竟陵之“性灵”依托“古人精神”:“夫真有性灵之言,常浮出纸上,决不与众言伍。而自出眼光之人,专其力、壹其思、以达于古人,觉古人亦有炯炯双眸从纸上还瞩人。”(《诗归序》)[73]有形上依据就可立定脚跟、方便度人,为后来者提供登岸舟筏,其“性灵”因而更易深入人心。

  

三、 “幽情单绪”与“期在必厚”


  钟惺《诗归序》中所言“求古人真诗所在”的途径早已为人熟知:“真诗者,精神所为也。察其幽情单绪,孤行静寄于喧杂之中;而乃以其虚怀定力,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如访者之几于一逢,求者之幸于一获,入者之欣于一至。”[74]“幽情单绪,孤行静寄”多被用来证明竟陵派癖好清冷孤寒,或未孚钟惺本意。寻绎原文逻辑,可以将其解释为对“精神”的性状描述:“单”“孤”形容其超越形质而无所对待,“幽”“静”形容其处根本之位而不为喧杂所动。主体与之感遇的唯一途径是“以其虚怀定力,独往冥游于寥廓之外”,也就是回到未受牵染的本然状态,获得超越性体验。


  去蔽返真是《楞严经》指示的修养途径。钟惺云:“真心、妄想二种,全经大旨揭于此矣。”[75]《楞严经》开示人人皆有佛性、为众生指明返归真如之路,其修养形态非常复杂,但全都围绕着“破除妄想”这一中心:“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生死相续,皆由不知常住真心、性净明体,用诸妄想。”[76]妄想造成现象界的纷杂动荡,妄想消除,立返清净本源:“我因妄想,故久在轮回。佛因妄灭,故独妙真常。”[77]妄灭则无一丝障蔽染污,主体呈现虚静状态而能反照万物本相:“觉明虚静,犹如晴空,无复粗重前尘影事。观诸世间大地河山,如镜鉴明。”[78]由于修习《楞严经》,竟陵派工夫论的中心也落在如何回归心体本真上,概而言之即是“‘永洁精神’四字”[79]。


  虚静无染的状态,钟、谭有时用“洁”“净”“清”“幽”“寂”等词形容,如强调主体不受干扰:“精神久寂寞,盘薄见其天。”(《赠徐象一年丈并索其画》)[80]它被看作古人精神所在:“看古人轻快诗,当另察其精神静深处。”[81]是后人感知古人精神的前提:“平气精心,虚怀独往,外不敢用先入之言,而内自废其中拒之私,务求古人精神所在”(《隐秀轩集自序》)[82],“世多同面目,子独具精神。癖贵居心净,痴多举体真”(《郭圣仆五十诗》)[83]。也是文情诗思发动的灵府:“性情渊夷,神明恬寂,作比兴风雅之言。”(《简远堂近诗序》)[84]以上材料除了表明钟惺向往虚静,亦可见其虚静并非一味孤僻清寒,而常与万物生机相关。主体无染便感物澄明,如水静能照、镜洁影明,“虚”与“灵”是一体之两面[85]:“性灵渊然以洁,浩然以赜”(《万茂先诗序》)[86],“虚衷集欣感,遭物触其端”(《武昌令陈镜清前以忧去遗六诗于寺壁情文俱古钦其希声诗志欣叹》)[87],“居心无欲恶,触物自清空”(《赋得不贪夜识金银气》)[88]。


钟惺:《隐秀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


  “精神”作为虚静与照用的统一,可以帮助理解竟陵文学思想的另一个重要范畴——“厚”。钟惺云:“诗至于厚而无余事矣。”(《与高孩之观察》)[89]谭元春云:“与钟子约为古学,冥心放怀,期在必厚。”(《诗归序》)[90]“厚”是竟陵文学的最高理想,下面尝试析之。第一,“厚”又被表述为“朴”。如“古法帖无妍拙放敛,其下笔无不厚者……极朴而无态”(《阅圣教序庙堂碑圣母坐位四帖》)[91],此“无妍拙放敛”之“厚”,即“无态”之“朴”。再如“痕亦不可强融,惟起念起手时,‘厚’之一字可以救之”(《又与谭友夏》)[92],以“厚”作为“有痕”反面,取其朴质。“朴”指事物未经加工的原初状态,有本然意,谭元春云:“元气浑沌以上语,止宜厚其气而泯其迹。”(《奏记蔡清宪公前后札》之八)[93]“元气浑沌以上”明显意在形上本体,可以把“厚”理解为对本体性状的形容。第二,“厚”常与虚静结对出现。如“冥心放怀,期在必厚”,“夫诗,以静好柔厚为教者也”(《陪郎草序》)[94]。“静”与“厚”具同质性。只有心灵虚静才能感通本体遍在宇宙、无所不包之“厚”[95]。第三,“灵”被视为“厚”的前提。钟惺云:“厚出于灵,而灵者不即能厚……必保此灵心,方可读书养气以求其厚。”(《与高孩之观察》)[96]“灵”的基本性质是感通,“厚出于灵”即感通万物以成其丰沛。“灵者不即能厚”,即感通能力尚不足体验本体之广大涵容[97]。第四,“厚”常与“养气”相联系。或云:“博于读书,深于观理,厚于养气。”(《送王永启督学山东序》)[98]或云:“元气流不薄,终古此深厚。”(《渡江》)[99]“养气”来自儒家内圣修养学说,钟、谭将其略作改造,添加了形上本源“元气”“造化”,元气磅礴的状态也就是与天地万物感通无碍的状态。与精神修养的虚静观一致,他们又强调养气须以心体去蔽无染为基础:“心平而气实”(《孙昙生诗序》)[100],“学诗者先于淡其虑,厚其意,回翔其身于今人之上,无意为诗,而真气聚焉”(《陈武昌寒溪寺留壁六诗记》)[101]。养气就是保持主体精神不被遮蔽,扩充感知万物的能力。“厚”的养成主要通过读书,但读书的根本目的不是积累知识,而是“求古人精神所在”,培养感悟能力[102]。


  简而言之,围绕“精神”本体,“幽情单绪”“孤行静寄”和“厚”都是钟惺的诗歌体性论而非风格论。“幽”“单”“孤”“静”不是趣味的清淡僻远,而是个体回归本体时的超卓状态;“厚”不是审美的中正深婉,而是本体遍照万物时的涵容状态,是虚静感通与浩然充满的统一。因为涵容广大而不受限于具体形质,“厚”强调的是精神的包容量:“一切兴废得失之故,灵蠢喧寂之机,吞吐出没之数,趋舍避就之情,豪圣仙佛之因,拘放歌哭之变……出有而入无,确于中而幻于外。”(《汪子戊己诗序》)[103]“厚”具有本体总量的性质,是“精神与天下人往来”的磅礴状态:“能察山际昏晓之变,能辨烟雨所以起止,能乘月听水于高低田之间,能上绝顶望大江落日,能选石斜倚、寂然相对,能穿松径、爱其不成队者趺而坐之。”(《九峰静业序》)[104]以这样大的精神容量为基础,竟陵派在风格论上是“朴”“清”“丽”“奇”“快”乃至“偏”“僻”等形态无所不包的[105]。


《钟伯敬先生遗稿》 明天启七年刻本 国家图书馆藏


  钟惺回归“精神”的途径是摆脱俗见,这意味着超越群从,容易滋生孤高情绪,表现在诗歌创作上即刻意推陈出新,多奇巧生僻之致。批评者谓其“幽深孤峭”,尽管以一代万,尚不算无风起浪。今人仍旧视“幽深孤峭”为钟惺的风格论并以之概论竟陵派,却过于简单粗暴。这既有思考上的惰性,也是受西方现代文论“流派”观念影响的结果。陈斐曾指出,西方现代文论区分流派,以风格为必要条件[106]。既然钟惺诗的生新引人注目,他本人又有“幽情单绪”之论,那么以此作为竟陵派的标签,是既简便又极具辨识度的。然而,这个风格论标签不仅掩盖了钟惺及竟陵派诗人诗歌风格的多样性,更使其诗歌理论长期被狭隘化地误解了。


  本文所论佛学理念主要集中于钟惺。作为竟陵派灵魂人物,他的佛禅修习影响了其文学取向,进而推动了晚明清初性灵文学思潮的演变。钟惺自称拈出“古人精神”是“一片老婆心”(《再报蔡敬夫》)[107],提升学人意志品质的意图是很明显的。标举“古人”似乎回归了正统,然而深入其“精神”的佛学底蕴却可以发现,它是超越古今、超越具体风格乃至超越雅俗的。当时流行的“正文体”之说,被钟惺看作“锢天下有才有学之士也”(《送王永启督学山东序》)[108]。“引古人之精神以接后人之心目”与其说是规范,不如说是开发:通过阅读古人引导今人体验形上本体,培养他们感通万物的能力,由此在昏暗的时代传递生机。


  竟陵派只是晚明习佛文人群体的典型案例之一。明代中后期被称为佛教的“复兴”时期,前承唐宋余绪,后启近现代端倪,在宗教史上地位至关重要。“复兴”不仅体现在佛门之内经藏刊刻、宗派复兴等方面,居士佛教的兴起也蔚为大观。文人与僧侣的密切互动带动丛林寺观内艺文之风大盛,同时也为文人提供了精神养料。无视晚明文学的佛教色彩势必造成理解盲区,深入清理佛教如何通过影响文人心态和思维方式渗入文学思潮,是晚明文学研究亟待开拓的课题。


注释


[1][2] 永瑢等:《四库全书总目》,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617页,第1074页。

[3][8][18][20][25][26][28][29][30][31][32][33][34][35][36][38][39][41][42][43][44][48][49][52][53][55][59][60][61][64][65][66][67][68][74][80][82][83][84][87][88][89][91][92][94][96][98][100][107][108] 钟惺:《隐秀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251页,第510页,第235页,第259页,第463页,第252页,第463页,第578页,第235页,第463页,第468页,第470页,第38页,第109页,第158页,第564页,第488页,第134页,第243页,第243页,第488页,第194页,第108页,第6页,第207页,第245页,第259页,第151页,第578页,第476页,第235页,第490页,第580页,第259页,第235页,第29页,第259页,第195页,第249页,第53页,第107页,第474页,第569页,第473页,第275页,第474页,第305页,第269页,第470页,第305页。

[4][5][70] 钱谦益编《列朝诗集》,中华书局2007年版,第5360页,第5367页,第5367页。

[6][10] 钱钟书:《谈艺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298页,第312—313页。

[7] 李维桢:《大泌山房集》卷二一,《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150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755页。

[9][19][21][46][73][86][90][93][99][101][103][104] 《谭元春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682页,第593页,第622页,第682页,第593页,第623页,第593页,第764页,第47页,第561页,第622页,第640页。

[11] 黄卓越《佛教与晚明文学思潮》未对钟惺的思想逻辑加以清理,就论定为“于思辨上显然是准备不足”,“显得杂芜紊乱”(东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81页)。

[12] 此书为钟惺与贺中男合著,钟惺所撰约占十分之七。全书共十卷,钟惺云:“七卷以前,己怀强半;八卷至末,贺说居多。”(钟惺:《首楞严经如说序》,《隐秀轩集》,第245页。)

[13] 徐波:《遥祭竟陵钟伯敬先生文》,钟惺《钟伯敬先生遗稿》卷四“附”,明天启七年(1627)刻本。

[14] 蔗庵净范:《重刻楞严经如说跋》,钟惺、贺中男《楞严经如说》“附录”,前田慧云、中野达慧等编《卍续藏经》第21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93年版,第72页。

[15] 参见李瑄《钟惺的佛教生活及其佚诗三首》,载《中国诗歌研究》第14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7年版。

[16] 除了黄卓越《佛教与晚明文学思潮》上编第二章“运动过程与思想影响”简单述及之外,仅有周群《儒释道与晚明文学思潮》(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年版)第十一章“静观默照与深幽孤峭:竟陵派对‘性灵说’的承嗣与新变”论及竟陵派文学思想与佛教的关系,主要集中于两点:第一,“孤行静寄”与静观默照;第二,佛教“苦谛”与荒寒境界。

[17] 陈广宏注意到:“精神”一词,是钟惺在理论上成熟、创作上自新后特相标榜的一个术语(陈广宏:《竟陵派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33页)。

[22][23][24][71] 钱伯城:《袁宏道集笺校》,第501页,第700页,第781页,第187页。

[27] 周亮工:《尺牍新钞三集》“凡例”,《四库禁毁书丛刊·集部》第36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498页。陈广宏指出,竟陵派还受到“后七子一派文学复古风气很大的影响……其取向亦终不脱古人之传统”(陈广宏:《竟陵派研究》,第141—142页)。

[37][45] 陈广宏:《竟陵派研究》,第343页,第342页。

[40][62][63][79][81] 钟惺、谭元春:《唐诗归》,《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338册,第326页,第276页,第270页,第151页,第431页。

[47][56][58][75][77] 钟惺、贺中男:《楞严经如说》,《卍续藏经》第20册,第825页,第765页,第786页,第769页,第853页。

[50] 印顺:《如来藏之研究》,《印顺法师佛学著作全集》第18卷,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2页。

[51] 圣严:《明末的居士佛教》,载《华冈佛学学报》第5期,(台湾)“中华学术院”佛学研究所1981年版。

[54][57][76][78] 房融笔受《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传般剌密帝、弥迦释迦译,高楠顺次郎、渡边海旭等编《大正新修大藏经》第19册,(台湾)佛陀教育基金会1990年版,第110页,第121页,第106页,第151页。

[69] “自信于心”与“求古人精神所在”的关系,陈广宏《竟陵派研究》第七章“竟陵派的文学思想”论之甚详。

[72] 参见黄卓越《佛教与晚明文学思潮》下编第三章“性灵说”、李瑄《手提无孔锤,击破珊瑚网——禅学思维与袁宏道的诗学策略》(载《中山大学学报》2011年第5期)。

[85] 黄卓越《佛教与晚明文学思潮》第二章“运动过程与思想影响”提到“‘灵’与‘精神’心性的灵动照用性”(第79页)。

[95] 关于“静”与“厚”,周群《儒释道与晚明文学思潮》第二章“理学到心学的嬗变:晚明文学思潮的酝酿及其学术根源”有论,故此从略。

[97] 关于“厚”之“致寂而感通”,陈广宏《竟陵派研究》第七章“竟陵派的文学思想”论之甚详。

[102] “诗为活物”说最能代表竟陵派不重知识积累而求精神共鸣的读书态度,参见邬国平《论诗为“活物”说》,载《复旦学报》1988年第6期。

[105] 竟陵派诗歌创作的风貌突破,参见李瑄《禅宗“机锋”与钟惺诗的标新》,载《中山大学学报》2018年第2期。

[106] 陈斐《构建中国特色哲学社会科学的可能萌蘖——梁昆〈宋诗派别论〉的学术史意义》(载《文学评论》2017年第3期)一文指出,古人析论派别,所持者为包容性更广的“体派”观念,这更加契合中国古典诗学的语境,符合中国古代文学派别的衍生机制和特点。现代学者往往以西方传入的“流派”观念进行中国文学史或文论研究,将风格看作区分流派的必要条件,这“可能会屏蔽中国古代文学派别乃至文学家理论或创作的丰富面相。流派视角隐含着探求群体风格的诉求,而古代的文学派别,共同性存在的维度远非风格所能范囿,而且,即使是风格,不少文学派别或其内部成员都是多样的,流派视角往往只看到共同的群体风格,而对其他风格乃至理论或创作上存在的特色有所遮蔽”。


本文为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研究项目“晚明清初佛教与文学思想研究”(批准号:SKQX201506)、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易代之际文学思想研究”(批准号:14ZDB073)成果。


*文中配图均由作者提供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中国俗文化研究所

|新媒体编辑:逾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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