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区日记 I
早上睁开眼,下意识摸床边的温度计。36.1度,谢谢命运之神,我还可以再记录一天。
到武汉十日,我从无所畏惧到开始迷信万物,本命年的红内裤也穿上了。倒不是怕成为那不幸的几十万分之一,只是害怕牺牲无意义,这场灾难又少了一个记住的人。
前天元宵节,李文亮医生离开的第二天,我去了中心医院一趟。
小花园的墙上贴着李医生的黑白照,花圈花篮堆了一地,有人写“英雄一路走好”,有人写“你不是英雄,你只是个挺身而出的普通人”,有人写“下辈子弃医从文开民智吧”,也有人写“该死的人怎么还没死”。
花圈和花篮
天色暗了,有陌生男人给鲜花一一点上小灯。他说受网友所托来凭吊,点不了蜡烛,点个小灯也是好的。小花园通着中心医院的住院大楼,几个全身防护服的医护人员走出来,立住了,用手机拍照。
我往外走,急诊室门口依然有许多拿着CT打电话的人,还有在路边发呆的人。汉口殡仪馆的车和救护车擦肩而过,围栏边放了一束百合,和几个吃完的泡面桶。
医院的急诊,去一回便要难过一回。
见惯生离死别的ICU护士朋友说,“这就是人间炼狱”。生气愤怒的,不是死亡这件事情本身。而是那么多人,明明有生的机会,明明有一线希望,但没有办法和资源去努力。
救护车上的重症病人
剩余座位还要载两个病人,没有车无法随行的家属
灾难面前,人性的黑洞无限放大。见了太多的无情和无用,归根结底,是无能为力。生命和尊严不值钱,唯有床位值钱。
是谁的错?
“武汉坚强”对于城里经历切身之痛的人来说,有何不食肉糜的苦感。
中国必胜,武汉加油
这十日里,我看过五具尸体从我面前抬走。
年纪轻轻和我一样的女孩,封城前还在置办年货,打算年后和家人坦白男朋友,准备结婚的女孩,一夜之间家破人亡。明明自己也是快要倒下的人,硬是一口气撑着,“我不敢拿我妈的命开玩笑”。
每次看到“武汉加油”,我都很生气,这是比赛吗,打气有用吗?这他妈都是一条一条人命啊。
在第一个采访对象死亡之后,我一度不想拍了。
我不知道自己的工作有什么意义,拍纪录片这个事,可能还不如我在急诊给无人照看的爹爹们打杯热水订个饭,给路上没有口罩的拾荒大爷递口罩更让我开心一点。
导师说那没有办法,这件事总得有人来做。无人记住灾难,那怎么行。
所有科室都改成了感染科
说点好消息吧。
借住的酒店进驻了医疗队,我在吃了十天泡面之后终于吃上饭了。因为自己动手剪的狗啃短发,常常在电梯里被当作小护士。昨天下楼的时候被一个带队模样的医生鼓励:“多穿点、多吃点才有力气”。
封城的武汉近似于公民社会,每个人对陌生人无条件的信任。
这十日里我接受了太多来自陌生人的帮助和善意,那天想帮重症的采访对象搞点医用氧气,拿着氧气袋跑了好几家医院都吃了闭门羹,最后碰到一个护士,听我提到叫不到救护车,马上拉我到一边的留观室把门带上,“我帮你打氧气,你别让别人看见了。”
武汉十五元宵的月亮
这是一座充满善意的城。
武汉人民遭大难了。
他们本不应该承受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