剥开糖衣：在爱与交易之间｜调查
我一直希望得到很多爱。
如果没有爱，很多钱也是好的。
如果两者都没有，我还有健康。
我不介意出卖我的青春。青春不卖也是会过的。
”——小说《喜宝》
用青春换生活，是作家亦舒笔下喜宝的人生哲学。在学费压力和物质诱惑下，二十一岁的喜宝与六十多岁的勖存姿达成情色与金钱的交易，成为早期“豪门文学”的代表人物。
事实上，“老男少女”型的两性关系不仅是文艺作品中流行的一种爱情叙事，更有着丰富的现实来源。一方优厚的经济实力渲染的奢靡享乐，与另一方的年轻美丽交相呼应，共同勾勒出一场甜蜜而互惠的幻梦。尽管在主流语境下，“包养”“援交”“糖恋”仍为大众所不齿，此类行为却已然通过线上平台，找到了一片游离在灰色地带的生存空间。
本文统计了觅*网、**定制、Seeking A*（以下简称S*）等三家糖恋网站的用户数据，并在慧科数据库检索相关新闻资讯，同时结合个体采访，试图描摹这段关系中双方的角色扮演，并尽量呈现当下这一行业的全貌。
简单的道德审判无法触及事件的核心。我们希望透过数据，离这些踏入漩涡的年轻生命更近一些，将糖衣之下具体而多元的生存状态，悉数摆在你我面前。
糖宝：给青春明码标价的TA们
sugar baby
我们统计了三家相关网站上3281名登记糖宝的用户信息，发现年龄、身材、外貌和性格是糖宝塑造自身形象的重要维度。
比起女性身材平均值，糖宝们明显更加“高幼瘦”。而糖爹们对外表的要求则更符合男性审美的特征：微胖、胸大、皮肤白。
这一群体整体十分年轻，平均年龄仅22岁左右，其中16-22岁的糖宝占比41.2%，其中还有两名未成年人，分别16、17岁。“怎么样才能找到我的‘金主爸爸’？”一位高三的女生小N在接受采访时问道。
**定制网站的注册信息显示，糖宝们的职业分布较为广泛。她们大多还处在学生阶段，在1123人中，学生共350人，占比达到了31.2%。
性格方面，“乖巧温顺”成为糖宝自我陈述的关键词。她们大多“听话懂事”“没有公主病”“不会给你添麻烦”，而且愿意满足糖爹的要求，“变成你想要的样子”。
而在兴趣爱好方面，糖宝们不仅没有因网站的性质而限制个性表达，还展现出了一个爱好丰富、热爱生活并努力提升自我的“优等生”形象。她们常是动漫、音乐、舞蹈、追剧、打游戏的重度爱好者；不少人提及“学英语”“考雅思”“CPA”等与学生身份紧密相连的活动；“潜水”“旅游”“化妆”“做spa”等词则描绘出她们心中的精致生活。一位自称“本本分分打工妹”的22岁女孩，称自己的爱好是“给满嘴跑火车的中年男士捧捧场”；另一名23岁的女孩则宣称，自己“渴望有价值的对手”。
除了呈现自我，糖宝也对糖爹提出了要求。“多金”“大方”是首要条件；“温柔”“成熟”“有趣”“有礼貌”是性格高频词；大多数糖宝希望双方能“互相尊重”“互不干涉”；“无特殊癖好”“不变态不油腻”“未婚”“健康”也是许多女生提出的红线；她们还希望对方能“爱我包容” “照顾我”“带我成长”。
当然，“老男少女”并非糖恋的唯一形式，糖宝中也有不少年轻男性，他们呈现自我的信息类别与女性糖宝基本无异，大多也会将自己的照片挂在网站上，以“乖乖男”“小奶狗”自称，希望找到“可以谈心的大姐姐”“富婆姐姐或阿姨”“糖妈妈”。同时，糖恋也并非异性恋的专属，在我们所统计的用户中，176名女性明确表示不在意对方的性别。
糖爹：金钱背后的复杂情欲
sugar daddy
通过统计觅*网与**定制中糖爹和糖宝所在地的有关信息，我们发现：就网站数据而言，二者均更多分布于东部地区，如广东、北京、上海、浙江等经济发展水平较高的省市，且二者的分布总体呈正相关关系。但由于网络注册人数与当地的互联网发展水平、经济发展水平等因素有关，因此实际的地域分布仍待进一步考量。
在598位糖爹注册信息中，经济实力是最重要的因素。他们大多可以给出每月2万元以上的价格。反观糖宝们的诉求，大多数要价集中在每月1万到2万元之间，其次为2万以上。双方价格供需基本达成平衡。
比起糖宝，糖爹展示个人照片的比例大大降低，外貌显得没那么重要。身处买方市场，他们基本不会描述自身外貌、身材、性格、爱好等个人信息。在598条有效的糖爹信息中，仅有136人补充了自我介绍。金钱就是他们最大的筹码。
糖爹喜欢什么样的女孩？除了身材和外貌，“长期”也是一项重要要求。他们多数自称反感“小姐”和“外围女”。同时，糖爹也十分看重对方的私生活，“干净”“处女”等字眼吐露出他们的性偏好，这也与他们大多偏爱“学生妹”所相符。
而在钱色交易之外，不少糖爹还表现出了对正常恋爱关系的渴望，希望寻觅一段时间较长、较为稳定的关系。甚至有人表明，“希望像男女朋友一样相处”“最好可以陪同回家过年”。一位糖爹还在个人要求中表示：“感觉很重要，不希望只是简单的生理需求，如果可以，我会尽一个男朋友该尽的所有义务，尽可能的去呵护你宠着你，所以也希望你也有感情上的付出。”
“虽然听说过一些为了满足情感需求的男性，但没见识过。我和我认识的糖宝，基本都是以性为第一需求的。”三十多岁的糖爹Y对我们讲述道。他曾有过三段长期糖恋关系，对象均为女大学生。在他看来，一开始的相处很重要，如果发现不合适就不会继续下去。“有持续关系的是我比较喜欢的类型，对方不说全是，也有一部分比较喜欢我吧。”
谁在架起糖恋之桥
sugar platform
进入糖恋网站比我们想象中要简单得多。三家网站中，只有觅*网将自己包装在一个广告网站的外壳里，其他两个网站都可以直接进入。在中介网站上成为糖爹往往伴随着开通付费会员，价格根据时长和权限从599元到38888元不等；而糖宝则需要通过上传真人照片等形式证明自己的颜值实力。
尽管身处灰色地带，糖恋网站十分重视用户信息的真实性。三家网站均在注册阶段就设置了信息审核程序，S*声称“照片和个人资料会按照接收顺序进入批准流程，这通常需要24-48小时”，**定制称“发布信息后审核工作将在一个工作日内完成，发布信息经过平台实名认证”，甚至要求学生糖宝上传手持学生证自拍照片证明身份。
同时，各网站在注册阶段就不断提醒用户，“不分享银行信息”“不寻求按次收费”。觅*网和**定制开设了专门的“小黑屋”——骗子公示专区。截至2021年12月觅*网的“骗子举报中心”已有97条相关发帖，骗子往往被贴上“援交女”“变态男”的称号。
在自我定位上，此类中介网站极力强调自己与传统性产业之间的界限，并将糖宝定义为“寻找长期伴侣关系的”“需要经济援助的”女孩，坚决否认“色情服务者”“卖淫者”等称呼。S*还发布《安全约会的技巧》《反性贩卖（sex trade）》等文，声明自己反对性交易的立场。会费门槛、审核机制和价值诠释，共同搭起了糖恋网站的围墙。
比起国外的糖恋平台，国内在糖恋中介服务方面有着一项鲜明特色：真人“红娘”。不仅两家国内网站直接提供了其客服的联系方式，要求用户添加，更有无数中介披着拼音或缩写的“马甲”，隐藏在社交媒体的各个角落。某种意义上，他们就像糖宝的“媒人”——挑选糖爹、介绍规则、连接双方、从中抽成，与女孩们共同分钱。
如果说个体中介的服务像一场地下对接，他们成立的QQ群聊则像一个个“秘密组织”。一名中介在QQ空间写道：“任何行业都有它的规则，你老是想跳过平台去单独联系，就算联系到了，你能得到保障吗？你有经验判断女生是不是骗子吗？女生单独联系男生，你的安全是否有保障？”
这种模式下，国内的糖恋多了几分隐秘和危险的味道。由于法律法规的缺位，为了“治理”纷飞的欺诈现象、防止客户受到伤害，中介们承担起了维护行业规则的义务。在最大化自身利益的同时，他们也在塑造着糖恋从宣传、销售到售后的具体形态。
通过经营网站和群聊，糖恋中介商们不仅从中获利，更设置了准入门槛，书写了游戏规则，一条糖恋制作的产业链便逐渐形成。而“配对”成功后，双方短暂脱离平台和中介，开启不为外界所知的私密生活。这种契约，便从看得见的公告转向个体内心的认知和自觉。
何以走上糖宝之路
reason
在糖恋网站上，女孩们并不避讳谈论自己成为糖宝的原因，这让我们有机会走近她们的欲求和烦恼。通过分析三家网站上原因陈述的相关文本和采访内容，我们总结出四类动机。
经济需求
@浙江温州 22岁 文员
一名普普通通的小职员，没什么特长，人也不是很漂亮，可以说是很丑了，注册这个主要是因为家里母亲患癌没有办法，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通过什么方式给予一点点的帮忙都可以，非常感谢！
情感需求
@广东广州 25岁 国企文员
不物质。正经大学毕业，父母眼里别人家的孩子。只是不想谈恋爱、不想结婚但是又有生理需求。温柔懂事，有自己的工作与生活，性格很独立。但是目前一个人在离家很远的广州，没有归属感，时常觉得很孤独，想有个精神依靠。
阅历崇拜
@上海 22岁 研究员
柔而不弱，强而不悍。外表秀丽端庄，言谈举止优雅大方。热爱学习，探索欲、求知欲强。情商高，体贴温柔。
我要找：PE、VC金融人士；知名院校教职工；自主创业人士。
体验生活
@广东广州 24岁 传媒行业
追求者太多，想体验一下生活。因为自己平时是个脾气很差、被捧着的人，想知道明码标价的关系会有什么不同，也想磨炼一下自己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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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常见的动机正对应糖恋的主要功能——快速提供经济支持。一方面，部分女孩遇到困难急需用钱，比如交学费、看病等。比如一名空姐表示“疫情期间航班太少”所以缺乏收入。觅*网就专设“紧急求助区”供这类糖宝发帖。另一方面，也有不少女孩坦言就是想在这里“搞钱”，满足自身物质欲望。
钱色交易并非所有女孩成为糖宝的原因，不少女孩也在这里寻觅爱情和陪伴。受访者小R就只是“想找个人聊聊天而已”，并不想走到性的亲密程度，但普通的社交平台又不能满足她的需求：“正常的聊天不会吸引那么多人，想得到关注就要给自己贴一些吸引人的标签。”
“高素质”“高学历”“有事业”“优质男士”……糖爹的人生阅历、成熟气质和“成功人士”的光环，也是吸引许多糖宝的常见原因。她们会将糖恋作为个人成长和发展的途径之一，对糖爹寄予“人生导师”的期望，期待他们为自己的学习、工作乃至人生提供帮助。
作为一种非常规两性关系，糖恋也吸引了一些女孩的好奇心。她们往往没有迫切的经济或情感需要，只是想体验一种不同的生活方式，在品尝过滋味之后便随时可以“全身而退”。
个体的动机是具体而复杂的，但还有一些未被言说的原因，萦绕在当今社会环境之中，成为滋生糖恋的土壤。
年龄差、体型差、外貌差、性格差……作为一种极具张力的人物设定，糖爹和糖宝在影视作品和文学创作中并不鲜见，不少网络小说就钟情于糖恋设定。同人文化同样青睐糖爹形象。具有成熟男性气质的明星，经过二次解读或创作后均可以成为糖爹的素材。他们往往具有年轻男性没有的成熟魅力，身材健壮、富有内涵、举止稳重。不少粉丝会戏称一些欧美男明星为自己的“糖爹”，也有粉丝在“磕CP”时把偶像间较为亲密的举止描述成“糖爹”和“糖宝”间的暧昧。
当我们讨论糖恋时，我们究竟在讨论文化意义上的审美对象，还是现实生活中的钱色交易？被文艺作品和娱乐文化美化的糖恋，似乎不再具有明确的是非之分。而对前者的美好想象，又是否会投射到对后者的期待中呢？
糖恋关系中的糖宝：总是弱者吗
status
不同的个人动机和角色认知，使得糖恋的形态十分多样。糖宝的得失，也无法用一个统一的公式去计算。
主流话语习惯用“失足少女”的悲剧框架去呈现糖宝的境遇。我们在慧科新闻数据库分别以“包养”“大学生”和“糖爹”“大学生”两组词为关键词进行检索，共统计出近两年中涉及女性糖宝的文章756篇，删去重复和无关文章后共有81篇。从中可以看到，媒介对糖恋结局的呈现或设定大多为负面，高达93.8%，其中以糖宝受伤害为结局的占到76.3%，包括“意外怀孕”“频繁堕胎”“染上性病”“骗钱骗感情”“私密影像泄露”等。
经济能力的劣势和供大于需的市场，内在地注定了女性糖宝在糖恋中处于不平等地位。正如糖宝小R所言：“成了商品，你怎么站在一个平等的位置？”
然而，现实中糖恋更多地被认定是双方你情我愿的行为。绿子就觉得自己在糖恋关系中没有遭遇不平等对待，“我随时可以走人，甚至可以反悔，因为结束后才结账”。她遇到的糖爹都“谈吐斯文有礼貌”，甚至很照顾自己。但她也认为，她可以做到全身而退，不代表绝大多数人可以。
在糖恋中，糖宝追逐着金钱和浪漫，也承担着身心的双重风险。但月收入五位数的诱惑，不是所有人都抵得住。
“这个行业去掉美化，本质还是性交易。你能付出多少，忍受什么，想要的东西用什么代价去获取，都要想明白。”体验过糖恋生活的绿子并不想沉溺于这份甜，况且，小说中浪漫又甜蜜的奇遇，在现实中发生几率并不高。一名糖恋中介在群公告中说道：“望你们明白这只是一时权宜之计，用自己的青春换取钱，一定要有长远规划。”
当糖衣剥开、糖被咽下，一切似乎都被咽进了肚子里，甜不甜，只有自己知道。
（文中小N、Y、小R、绿子皆为化名）
参考文献：
[1] Hoss, J., & Blokland, L. M. E. (n.d.). Sugar daddies and blessers: A contextual study of transactional sexual interactions among young girls and older men. Journal of Community and Applied Social Psychology, 28(5), 306–317.
[2] Recio, R. P. (2021). Blurred lines: Technologies of heterosexual coercion in “sugar dating.” Feminism & Psychology.
文字：高雨曦 李宇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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