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松酱油活:(地名)家乐福(夜班),21号日结100元。”
“临保通告:50岁以下、酱油活。时间地点:招防疫临保,晚上八点之前能到(地名)集合。”
“(地名)封控楼24小时,330一天。不包吃住。酱油,酱油,酱油。两个人一岗。可以睡觉。预备10个人。最少干7天。干一两天,我结不了工资的。带好换洗衣服,洗漱用品。有条件带凉席一个。”
酱油,是我们潜入的3个“日结用工群”中,最常出现的本地词汇。
召之即来、干完就走,做工作如打酱油,不稳定且不可持续,但胜在轻松便当、收益立显。“酱油”是一种市井的生存智慧。7月25日至31日这一周,3个群在去重后共涌现了147条不重复的招工信息。
147条城市末梢处的空缺,一定程度上折射了这段时间内用人单位对日结工的偏好与偏见。3个群聊则如同3个微型生态系统,日结工们在这里等待机会、竞争上岗,也共辨真伪、对抗不公。什么样的人和工作,适用着这样快速但不稳定的用工模式?进入常态化的疫情防控,如何影响了既有工作的内涵?又创生了哪些新岗位?告别线下聚集的劳动力市场,也不靠平台派单,新时期的“大神”们是否能在一定程度上逃逸于算法系统之外、重获某种自由?田丰、林凯玄曾总结了四种日结模式[1],简而言之即:早上开工晚上结、晚上开工早上结、长期工作但每日结一部分、完成任务就结。无论如何结算,日结都象征着短暂的用工需要,短则一个任务几小时,长则三五天。
防疫保安(17次)、核酸检测(13次,包含在上图“医学检测”中)、新冠疫苗接种(7次)、方舱拆除(2次,包含在上图“搬运拆装”中)等因防疫所创生的工作,正成为一部分人新的收入来源。
群聊中,出现频次最多的工作内容是治安保卫(42次)。既有研究显示,保安工作一度是最受日结工们喜爱的工作之一,因为它“既轻松又可以偷懒”[2]。在当下的上海,保安这一岗位主要包括传统意义上的保安与特招的防疫保安。由于疫情发展的不确定性,防疫保安一般工期较短,暂时填补人力的不足,工作内容的指向也更明确——查看健康码、核酸点维持秩序、小区封控……在我们的样本中,共有35个可判断工期的保安岗位,13个保安岗的工期不足一月,其中近七成岗位明确标注为“防疫需要”。值得注意的是,传统工期较长的保安岗位,其要求也增加了防疫相关工作内容。这或可说明,往日负责维持现场秩序的非正式工作人员,随着工作内容的拓展,也逐渐被卷入到防疫的公共卫生系统之中。在上海疫情严重时,核酸检测员、方舱志愿者等防疫工种甚至一度流传“日入千元”的神话。但据我们的统计,排除“疫苗接种”这样拉人头式的灰色工种,样本中数量排行前三的防疫相关工作(防疫安保、核酸检测和方舱拆除),其日薪集中于240元/天的中位数附近或以下。核酸检测的日薪波动幅度较大,不同区甚至不同社区、不同中介来源的核酸采样员岗位收入迥异,在统计的一周内,最高依旧有600元/天,但最低的180元/天。
做过防疫保安、消杀工作的群友老叶告诉我们,与一般的保安相比,防疫保安的工资“肯定高一些”,尤其是在感染风险较高的方舱做保安,“之前很多中介发的单都是1000块钱以上的”,但随着疫情的平息,“现在已经没有那么高的价格了”,防疫保安“最多就二百多”。
红利的耗尽,让很多人走上了逐疫情而居的生活,就像当时离开疫情平息地来到上海一样,许多日结工正在离开上海,“哪里疫情严重就去哪里”。但因为相对较轻松,防疫相关的工作仍旧是日结劳务市场上的香饽饽,一位群友在抱怨中介费问题时被一位中介回击道:“核酸采样大部分是要中介费的,但工厂、外卖和快递一般都不用,你愿意去嘛?”劳务中介老包也告诉我们,“如果是‘大白’的话,活放出去十几分钟就抢完了。前几天一个五百人的大项目15分钟就满了,我才报上去两个人。”为了尽可能地利用一个劳动力在一日之内的价值,八小时以上的工时成了常态。日结往往意味着熬。有5份治安保卫的工作注明了需要在一天内工作12小时以上,最高的甚至达24小时。老叶说,这类长时间的安保工作只要会耍滑头,依旧可以插空休息,“但必须得熬得住,熬不住的人肯定干不了”。
日结也意味着极低的准入门槛。有接近半数(45.6%)的工作是体力导向的,另有19.0%的工作是基于劳务人员身体的利用价值,如需要献血、试药、自己或拉人接种疫苗等。
门槛虽低,竞争犹在。“证”成为日结工们想象中的竞争力的象征。群内,各类办证的广告络绎不绝,紧随着招聘启事发出,俨然成为了次生的产业。据第一财经六月末的调查报道,上海刚启动常态化核酸采样点时,需要大量采样、扫码录入、样本转运等岗位的人员,只有采样人员是需要培训证的,因此收入也不一样。采样人员和采样资格都在高收入的吸引之下迅速饱和,当太多人拥有了该证后,培训就已经停止了。[3]
而一个月后,群友小孟告诉我们,只要发给他姓名、身份证号、手机号、照片和200元,依旧能帮办一个采样证,并以此在常态化的“大筛”中找到一份工作。“采样必须要有核酸采样证。你现在拿不出200块钱不要紧,等找到工作以后再把钱给我就好。”他说。日结工的门槛不高,但这些招聘信息的用人要求仍折射出这座城市筛选以日为单位的“劳动力”时的偏好与偏见。在样本中,有68.7%的岗位提到了年龄的限制,对体力导向的日结工作而言,18岁是年龄下限,35岁、40岁、45岁往往是几道槛。21.7%的工作明确提及了性别要求,其中19.7%只要男性。
提及着装要求的,往往是安保、充场等工作要求自备“两黑一白”“黑白配”,一套基础的西服,成了很多工作的准入门槛。值得一提的是,依旧有12.3%的招聘信息明确提到了“阳过的不要”。在此之前,新冠康复者的求职困境一度颇受关注,有关部门也曾三令五申:7月11日上海市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工作新闻发布会上,市政府新闻办方面表示“上海各部门、各单位都应该按照法律法规相关要求,一视同仁地对待新冠阳性康复者,不得歧视”。7月21日通过的《上海市人民代表大会常务委员会关于进一步做好当前促进就业工作的决定》再次明确“在招用人员时不得以曾患传染性疾病为由拒绝录用”。“历史无阳”却依旧将部分底层劳动者挡在门外——荒诞的是,不少人就是在做上一份防疫工作时感染的。所幸看似绝对的门槛在执行中并非没有通融空间。劳务中介老包告诉我们,企业虽然担心康复者们复阳,影响整体进度,但对核酸记录的检查并没有那么严格,“很多时候只是想吓唬一下大家”。有的工人会“在淘宝出钱p一下图,把阳性的记录p掉”,即便在入职后被发现,也无非是“扣点钱、骂几句”。7月22日,上海本地政务APP“随申办”中可查询的核酸检测记录由原本的近3个月调整为半个月,歧视在技术层面被进一步扫除。但招聘启事中不时明晃晃出现的“阳过的不要”,依旧传达着用工者们未曾消失的隐忧。《中国共享经济发展报告(2021年)》 显示,我国2020年共享经济参与者高达8.3亿人,直接服务约 8400万人[4]。“酱油工”不同于共享经济中的网约工,虽然同样是在网上找工作,但他们有着一种“反平台”“逆算法”的直觉,宁愿相信弱联系的群聊中由陌生人提供的讯息,而游荡在看似可靠的派单系统之外。与外卖骑手等背负繁重任务的平台网约工相比,酱油工们工种不固定,工作与工作之间不连贯。他们看似行动自由、时间自我。但事实上,这样的自由总是饱含代价。“信息”是将日结作为职业的核心,只有即时、持续地得到用工信息,才能找到工作。劳务中介每天在群中抛出各类岗位空缺,是群中的核心人物。中介们将自身诉求混杂在在用人单位的信息中,让求职者难以分辨,也无法质疑。在样本中,有17份工作需要缴纳报名费,17份工作需要押金,皆占总数的11.6%。在劳动力市场上,求职者们通过交钱,向素昧平生的中介自证可靠。用工需求传导至“酱油工”,往往已经间隔了多重中介。这些中介多以名为“xx劳务”的个人微信号出没,在群聊、朋友圈等地散发着用工信息。群聊中甚至会出现“上下级碰面”的尴尬场景——一模一样的招工信息,中介费却因层层转包而参差不齐。两位“xx劳务”因此在群中面面相觑。
在这个混乱且不透明的定价系统中,有几层劳务中间商、每层收多少,都影响着最终到手几何,而底层的务工者在这一食物链中很难拥有议价权。据八点健闻报道,某个核酸采样员的岗位“检测公司拿500,劳务公司给400,到小中介是350,自己赚300”。[5]
劳务中介老包说,他自己也不清楚最初的发包方到底是谁,“他们都是先包给劳务二,劳务二再转给劳务三……这样一级级往下来,我不知道我是第几层,也不需要知道。”流动性极大的酱油工,和“是个人就能干”的劳务中介,构成了一个脆弱的信用系统。不少中介人会在微信名中加一个“诚”字,如“挚诚劳务”“至诚劳务”“诚信为本”,并在招工启事中反复强调“不准放鸽子”“鸽子精勿扰”,告诫工人们既然答应了,就一定要按时到岗。而事实上,有时不靠谱的中介会在吞了报名费或押金后反过来放工人们鸽子:根本没人需要劳动力,他们只需要钱。这种情况似乎并不罕见,群友小斯被骗了600元押金后,在群内分享自己的经历,另一位群友小吉回复道:“大哥,真牛皮,我交个30-50被骗两三次了,你直接交600,怎么敢?”
群友老叶告诉我们,“上海四五月份的时候还要乱一些”,如果被骗的涉及十几二十个人,那报警或拨12345是有用的,“如果人少那就不会管你了。”即便是劳动关系成立,有研究者指出,在长期的、稳定的合作关系下,人力市场、人力公司与求职者之间,更容易产生互惠机制[6]。日结工的流动极大,对于用工方和中介而言,工作者与“人”剥离,只是一种日抛的“劳动力”。就像日结工们不会关心项目或企业的长期发展,企业也难有动力维护工人的权益。在过去,包工头的角色在一定程度上充当了“保护伞”的角色。传统的包工队不是企业法和劳动法意义上的法人,但其客观上成为了农民工们抵御外部风险的选择[7]。近年来,以算法为基础的平台连接起务工者和用工方,虽然面临着权力滥用等诸多批评,却依旧可以被视为某种信用背书。而当酱油工们依靠无审核无监管的日结群求职,原子化、缺乏线下交往且不依附于平台的特性,让他们的权益更易失守,稍有不慎就成了被放的“鸽子”。除了被毁约,工资压三天才能开始日结、扣押身份证等不公的现象同样屡见不鲜,看似纯粹“出力拿钱”的日结工作,像是幻梦一场。好在,酱油工之间即时的横向交流,能一定程度上打破用工方和中介“单向派单”的信息不对等,形成某种制约的合力。
群里时不时有人用自身经历提醒群友。
也有胆大的人会直接对显而易见的骗局开炮,挑战中介的权威:“假的不能再假了,大家注意哦,我亲生(身)经历了,前天才去的。”“这群里的活先别做了,日结这么高怎么可能,(钱是)打水漂漂来的吗?”
在中国日结工中,“三和大神”备受瞩目、著述颇丰。
这些游荡在深圳的底层工人,在察觉到工厂对自身的剥削后,滋生出一种反工厂文化。选择日结,是他们对单调、乏味、沉重的流水线工作的叛逃。他们践行“干一天玩三天”的工作与生活态度,维持着一种最低程度的生活。
与大神们不同,酱油工们是更为理性务实的群体。对身处后疫情时代的他们而言,“日结”并非是对体制和秩序的叛逃,而是顺应变化、捕捉机会,以稳定换取丰厚的报偿。
相较“困在系统里”的平台网约工,酱油工们看似拥有更多选择的自由。逃离了算法精确到秒的计算,他们以更模糊的单位:一天为期,交付自己的劳动。
但,当他们在群内苦苦等待中介抛撒信息、抢夺工作的时候,当他们缺乏议价权、无法保护自身权益的时候,我们却又会不自觉地想起平台的某些优势,有时亦会看见平台的某些倒影。
值得注意的是,灵活用工正逐渐成为全球重要的就业模式,吸纳了大量劳动力。企业因此降低了社保等成本,劳动者因而获得更多机会和自由,其生命力在疫情之下被放大了。
我们看见酱油工们生存的智慧,也看见他们的碰壁和损伤。在复苏的城市里,需要更健全的社会保障制度为这样的灵活就业托底[8],让更多劳动者都能拥有选择自由的勇气。
[1]田丰、林凯玄.(2020).岂不怀归——三和青年调查. 北京:海豚出版社[3]钱童心、乐琰、 林志吟、冯小芯、刘晓颖(2022年6月22日)实探核酸采样员现状:供过于求,薪水下滑,并非网传日入千元. 第一财经:https://mp.weixin.qq.com/s/uFAavSoivbDs6VfKhzlUFg[4]国家信息中心发布中国共享经济发展报告(2021)EB/OL OR. http://www.sic.gov.cn/News/557/10779.htm[5]严胜男(2022年6月30日).核酸时代大迁徙:日结百元的采样员,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八点健闻https://mp.weixin.qq.com/s/VjghKun5nL65lf_6UZCsuw[7]郭宇宽.(2011).“包工队”模式再认识:合约性质、制度约束及其利益相关者. 开放时代(06),132-141.[8]2022年《政府工作报告》再一次聚焦新就业群体的保障问题,提出完善灵活就业社会保障政策,并开展新就业形态职业伤害保障试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