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禄森：成为沙溪卓别林
如果你来到沙溪旅行，在四方街古戏台旁边，经常可以看见一个头戴礼帽，小个子，面色黝黑，穿着有点破旧的西装，不合脚的皮鞋，活像卓别林装扮的人，他不时跟旁人聊天，或者开始表演起一段卓别林的步法，或者舞蹈，表演完后自己哈哈大笑，大家都叫他“卓别林”或者“开心哥”。如果在沙溪多待几天，你会在沙溪的广场上，玉津桥上以及古镇的大街小巷偶遇卓别林。
沙溪本地人还有长住沙溪的外地人（新移民）一般见到卓别林，都会热情地打招呼，随意寒暄几句，然后忙自己的事情了。如果是刚来沙溪的游客，之前并不认识他，通常会有两种反应，一种反应是，没想到沙溪这个山间隐世小镇还有行为艺术，不错，不错。另外一种是，这人脑子是不是有问题?他在做什么？好夸张好滑稽。
我在沙溪待了 2 个月，时不时遇见他，观察他，看他表演，听他唱歌，偶尔和他闲聊几句。他最近在学画画，一次路上遇见他的时候，我说，能否帮我也画一张，他欣然同意，花了几分钟就画了，有些朋友觉得不像，也有朋友觉得有我的神韵。我当然不会计较画得像不像，收到一份礼物，已经是很开心的一件事了。
六月沙溪的雨季早已到来，晴不了几天，雨又来了。这茶马古道上的小镇，伴随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古色古香的客栈，泡一壶茶，遥望远处烟雨朦胧，仿佛掉入了一场江南的旧梦中。
一天下午，我在古镇闲逛，快到四方街的时候，雨下大了起来，我走进古戏台旁边躲雨。看了旁边一眼，卓别林正躺着睡觉。我刷着手机，听着雨，看z着来来往往的游客，心里特别安静。没过多久，卓别林醒了，他不时看看手机，回复消息，我们已经见过很多次了，他也认识我。在这样的雨声中，我忽然觉得，我心中那个长久以来的疑惑，他为何会选择这样一种生活方式，成为沙溪卓别林，过着这样一种很多人并不理解的生活？我们在雨中聊了接近 2 个小时，关于他的童年，父亲，返乡创业，开客栈，扮演卓别林，个人纪录片，在种种故事背后，我试图勾勒出一个我心中的答案。
雨停，谜团解开。
沙溪卓别林本名叫杨禄森，老家是大理州老君山下的一个彝族村人。1982 年出生，今年刚好 40 周岁。四十不惑的杨禄森，一路走来，并不没有想象中的一帆风顺。反而是经历很多波折。
杨禄森的父亲是个公务员，很有干劲，在村里颇有威望。记忆中的童年，10 岁前的日子是彩色的，家境殷实，单纯而快乐。后来他的父亲下海经商，不知是因为生意应酬还是工作压力大，开始酗酒，一发而不可收拾。12 岁以后的日子，开始变成灰色了。父亲经常酗酒，喝得一身酒气回家，大吵大闹。村里的人都带着异样的眼光看他父亲，有时候在酒桌上，村里人并不会给他父亲倒酒，因为他控制不住自己的酒瘾，但杨禄森还是会给他倒酒。杨禄森排行第四，家里有 5 个兄弟姐妹。父亲的生意不如之前做得好，加上还需要养活一个大家庭，日子开始变得艰辛起来。
12 岁到 18 岁这段时间，给他留下了很深的童年记忆。杨禄森并没有去责怪他的父亲，他认为，父亲可能是在生意场上，染上这个酗酒的恶习，或者借助酒精排遣压力，无论如何，他都是为了这个家。
可生活不总是只有灰色，杨禄森至今记得，在十多岁的时候，一家人去山上采药材卖，因为深山药材路途久远，山路崎岖，不方便来来回回往家里运，于是他们一家人在山上搭了个小木屋，一起挖药材，晒干后，再背回家，重量就减轻了很多。那种感觉真好，回忆的时候，我看他的眼睛泛着光。我不知道是因为他珍惜与父亲相处的时光，还是因为一家人共同为了这个家共同努力奋斗的缘故。
中专毕业的杨禄森也选择在家创业，开始做起农庄，餐饮，经过几年的打拼，已经在村里搞得有点起色，他开始在村里崭露头角了，自己除了投资做生意，还有点小钱，回家的时候，时不时给他父亲带几瓶好酒。可正当杨禄森 24 岁那年，自己的日子刚刚有点起色，生意越来越好的时候，52 岁的父亲就去世了。父亲的去世给他带来不小的打击，他说，他只给父亲买过酒，并没有给父亲零花钱，做为一个儿子，还没有尽到孝道。这是他无法弥补的遗憾。
如今，杨禄森也成为了 2 个孩子的父亲，儿子读八年级，女儿读五年级。他并没有恨过自己的父亲，也没有因此影响到对自己女儿的教育。杨禄森对子女并没有很高的要求，只是做好自己，通过自己的一些努力与选择，做好自己的本分，形成榜样的力量，去潜移默化影响子女。
杨禄森的妈妈是个红二代，后来杨禄森把妈妈带去北京旅游，看天安门，故宫，长城，毛主席纪念堂。妈妈去看毛主席的时候，她哭得很厉害。这件事，让村里人的人对杨禄森刮目相看。
性格坚韧的杨禄森继续经营。28 岁那年，有一次，政府规划修路，刚好通过他的农庄，年轻的杨禄森好像被彩票砸中了一样，政府一下子赔了三四十万给杨禄森。杨禄森告诉我，如果现在给你这么一大笔钱，你会怎么花？还没等我回答，他就自问自答。很多年轻人经常会以为，自己有钱了会怎么花怎么花，其实都不会。他自己就是，买个车十几二十万，然后修一下房子，弄一下院子，三四十万就没了，所剩一点，这里显摆一下，那里显摆一下，不出一年，好像这笔钱都没用到正经用处，更不要说做生意。
杨禄森告诉我，真正的财富是你头脑里的知识，没有知识，财富只是在你手中过一遍，不会剩下多少。
杨禄森后来出去打工，打工几年后，又响应政府号召，开始返乡创业。对于经营客栈农庄，吃喝玩乐一条龙服务，杨禄森算是轻车熟路了。杨禄森把自己多年来的打工积蓄，再加上一些贷款，开始忙活起来开客栈，餐饮服务。没想到，投入大部分积蓄，大量精力去建设规划后，等来的却是一个致命的消息。他们所建客栈下的土地，并不能用来当建筑用地使用，只好等着被拆除。其实不止杨禄森一家，其他村民也同样面临这种违规违建的情况。
这算是对杨禄森打击最大的一个事情。一腔热血回乡创业，投入大笔资金，没想到，等来的却是一纸拆除通知。也不知道他在那段时间是怎么扛过来的。他说，如果他没有扛过来，就此消沉，那他也不可能成为后来的沙溪卓别林了。
又过了几年，杨禄森等来他人生中的好运。当然，他自己不接受这种说法，他说，这一切都是自己努力得来的。在任何时候，遇见任何情况，当自己无法改变时，只好接受，并且继续努力，不被命运压垮。
2018 年，杨禄森开始和政府合作，在他家原先的房子基础上，改建了客栈，叫做开心彝栈，用以接待外地游客来参观彝族风情与老君山风光。为此，杨禄森找银行政策贷款，找亲朋好友借钱，借了几十万元。
2020 年疫情以来，客栈生意大为冷清，杨禄森也在开始寻求破局之路。有一次无意间，一个朋友给他发来卓别林的视频，觉得他长得有点像卓别林，建议他模仿卓别林。杨禄森此前对卓别林并无了解，于是开始读卓别林的传记，看他的电影，模仿他的走路姿势，开始他的广为人知的卓别林之路。
杨禄森说，他从卓别林的传记中读出了自己的影子。卓别林的母亲也是有抑郁倾向，父亲后来酗酒，正如杨禄森的所面临的困境一样。
一开始，在村子里表演，杨禄森并没有获得多少认同，即使在沙溪这座大量外地游客涌入的旅游小镇中，他也时常面临非议与不解，更不要说他所在的彝族乡村。杨禄森的母亲并不理解他，与他合作的政府人员也不理解他，更不要说其他的村民，大家只是觉得滑稽好笑，看不出这样的表演与经营客栈做生意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客栈也没有因此带来更多的客人。而杨禄森因为时常扮演卓别林需要外出，更少在家经营客栈，这样又招徕更多的非议了。
但杨禄森坚持住了，没有因为外界的声音而动摇。杨禄森去过周边很多古镇表演卓别林，丽江的白沙古镇，大理的双廊古镇，大理云龙的诺邓古村，大理古城，都有一一试过。他最终选择了大理剑川沙溪古镇作为一个常驻地。他喜欢沙溪的自然风景，也喜欢沙溪的人们。最重要的一点是，他遇见了他生命中的贵人。有一个客人刚好是沙溪的客栈老板，得知杨禄森在沙溪表演卓别林，很欣赏和支持他 的行为，提出为他提供免费的客栈住宿，如果他在沙溪没办法回去，就住他客栈。卓别林也是知恩图报的人，为客栈提供一些简单的清洁打扫，帮忙，以义工的形式换宿。如果没有客栈老板的支持，他在沙溪扮演卓别林的事业，也不会那么顺畅。他家离沙溪古镇几十公里山路，单程至少估计 1 个多小时，因为卓别林的表演是免费的，并不能直接给他带来收入，而来沙溪表演，也经常意味着，有时候可能会忽略家里慕名而来的客人。
面对母亲，合作伙伴，村民的不解，杨禄森时常有些苦闷。幸好他有一个理解和支持他的妻子。当我以为，好的伴侣是相互吸引而来的时候，杨禄森告诉我，他在 1 岁的时候就订了娃娃亲。杨禄森有一个品质，无论命运给了他一手怎么的牌，他都会努力把自己手上的牌打好，至于一时一局的结果，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事情的转机出现在去年。去年杨禄森认识一个朋友，两人在沙溪古镇聊得很晚，如果是平时，他会回常住的客栈睡觉。他那位朋友是一个旅行者，带着他去了一家青旅住。杨禄森以前没有住过青旅，在他的印象中，青旅是有点乱糟糟的样子。但在那个朋友的邀请下，住了一次青旅。没想到在青旅遇见了对他影响很大的一个人，吴皓导演。两个人聊得很开心，吴皓也正愁缺乏下一部作品。
在吴皓找杨禄森拍纪录片之前，还有另外一个导演找过他。当时在网上发起众筹，筹集拍摄资金，最近因为众筹失败没能拍成。杨禄森把吴皓准备跟他合作拍纪录片的消息告诉之前的导演，那个导演也表示欢迎，自己没做成的是，换个人完成也是另外一种安排。
这次他们没有众筹资金，而是双方把自己能拿出的资金，资源都拿出来，共同完成这样一件作品。拍摄要求是，完全记录杨禄森真实的生活状态，杨禄森在家如何跟家人，跟村民相处，在沙溪，如何表演，如何跟游客互动，每一件事情，都好像没有人在拍摄一样。
在拍摄过程中，有一次赶着去拍摄，当时他已经很疲惫，眼皮不断打架，差点睡着，猛一醒来，差点撞上别人的三轮车；还有一次，对面迎来一辆大卡车，也因为疲惫没留神，差点就被撞了。这两次差点发生的意外，给了杨禄森一个警醒。为此，如果自己已经疲惫，不适合开车，他会选择去搭别人的车来往沙溪与家之间。
在拍摄的过程中，以及这部纪录片提交一个广州的电影节，在 500 件作品中入围 16 强，终于让杨禄森获得了更多的理解和支持。以前的那些不理解母亲，政府合作伙伴，村民也慢慢开始认可了杨禄森的行为，而不会觉得他一天到晚不务正业。忽然想起歌手柳爽的故事，柳爽辞去体制内工作，跟一群朋友搞乐队，因为没有资本的运营，专业的团队制作，一直都很小众，在 2021 年因《漠河舞厅》意外走红，上电视综艺，当家人一起围在电视机前看他的时候，才有一种虽然我也不明白你具体在折腾什么事，但这件事获得了很多其他人的认可，甚至可以上电视，好像也不是那么不务正业，而且好像还很厉害一样。
即使在小圈子里面杨禄森好像获得了一些支持，在大理，在沙溪，很多人都听过杨禄森的名字，遇见他也会经常打招呼，也有点火起来的趋势。不少来沙溪的朋友，如果时间充裕，也对杨禄森家乡的风景，以及对杨禄森本人感兴趣，都会去他家体验一下彝族风情和小众徒步路线。他家有一日游，两日游，3 日游包住宿和玩乐，价格比较实在。但因为位置相对偏远，真正去到他家体验的人还是比较少。杨禄森目前依旧面临着不小的经济压力。在家开客栈开农家乐搞旅游路线，也投资了不少钱，目前还有 20 万银行贷款和朋友借款需要偿还。
有一次，一个借了他 6000 块钱的朋友把他告了法庭，他最终把钱还给朋友。我问他，你们最后还是朋友吗？杨禄森神情有些忧郁，本身脸黑的他有些低沉了，说了一句，还是。我也没有再问了。
关于杨禄森扮演卓别林这件事，我有一直追问他，你为什么能在面对诸多非议的一直坚持下来。回顾杨禄森在扮演卓别林之前的生活，基本都是在家乡创业，搞农庄搞农家乐，或者外出打工。自从接受朋友的建议，开始扮演卓别林以来，他的生活带来了很大的“提升”。这个提升，是他反复告诉我的，我觉得提升就像成长一样，语焉不详，不能够精准表达。我继续追问，杨禄森，一开始举了几个例子，比如唱歌，他之前并不太擅长唱歌，我经常在古戏台，在寺登街广场，看见卓别林一手拿着拐杖，一手拿着话筒，尽情歌唱。他看得出来，他的唱歌并不出众，还略带口音，但是很投入。沙溪这边有不少民谣，流浪歌手，他不时会向他们请教一些唱歌的技巧和方式。最近卓别林开始画画了，时常会在古镇的大街小巷看见杨禄森给人画画，他画画很快，基本 5 分钟能勾勒出一个原型。由于没有受过专业训练，他的画还是有很多比例失真的地方。如果遇到懂画画的人，他就去请教别人。
谁能拒绝一个诚心求教的初学者呢？
谁又能拒绝一张沙溪名人卓别林的免费赠画呢？
但是杨禄森说，关于提升，其实不只是唱歌画画这些具体的技能，更多的是无法用语言表达和形容的部分。一个人头脑里面是否有东西的，别人一下子就能看出来。你是什么样子的人，就会吸引什么样的人，别人才更可能愿意看见你，帮助你，与你合作，那是一个整体的东西。有一些朋友，也劝我，为什么在每一刻都做卓别林，为什么不像别的网红一样，拍一下表演视频发在网上，来沙溪也安排几个固定的表演时间，其他时间去忙更挣钱的事情。
杨禄森并不喜欢“表演”卓别林，他也不想为了红故意造作，去欺骗观众，而且，也没有所谓线上线下的区别，他时时刻刻就是卓别林。抖音快手视频号杨禄森也在玩，但是他想提升一些真正有价值有内涵现实的东西，一些别人看了会真正感到舒服的东西。别人喜欢那个真正做你自己的样子。
很多朋友在了解卓别林的近况后，会给他一些更现实的建议，面对经济的压力，他有权衡，他还是选择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去努力。
跟沙溪卓别林聊完后，他提议一起吃个晚饭。相比我对卓别林的了解，卓别林对我的了解几乎为零，我只是他时常在路上遇见的游客，时常会跟他打招呼，我们的交集仅限于此。那天下午，我们在聊天的时候，他有时不时看看手机回复信息。后来吃饭的时候，他告诉我，那天下午有 2 个客人来他家客栈住宿了，如果我没有找他聊天，他可能直接回去陪客人了。因为他是他家客栈的灵魂人物，别人是冲着他来的，如果他不在，去那边乐趣就少了很多。但是，卓别林当时做了一个选择，他选择留下来跟我继续聊，虽然跟我聊并不能给他带来什么，但是也是对他的一种反思和整理，在他有时候语言无法表达自己内心的想法时，我会进入他的世界，替他说出来。那时他脸上就会露出笑容，好像多了一个能理解他的人。
他说，这也是一个选择，他可以跟我告辞，然后搭车回去陪客人，或者陪我继续聊下去。他觉得，和我聊天是属于“提升”他的一部分，所以他选择留下来。他甚至不知道，我是否会把我们聊天的内容记录下来，发布到网上，能否给他带来所谓的好处。
在这样一个个大大小小的抉择中，造就了现在的沙溪卓别林。因为喜欢沙溪，喜欢卓别林，他选择在沙溪扮演卓别林，因此又受到很多关注，让他的人生走出大山，不断向前迈出去，甚至成为沙溪的一个文化符号，自成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在扮演卓别林的过程中，杨禄森收获了很多开心。他说，卓别林是生于英国伦敦的犹太人，卓别林在美国成名。未来几年里，他希望去伦敦和美国走一走，让卓别林故乡的人们知道有这样一个中国人在扮演卓别林。
也不知道他是否能挣脱现实的重力，飞向天空，去实现那个遥远的梦。
（作者希望写一系列人物故事，目前主要是大理人物故事，欢迎读者自荐或者推荐大理有意思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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